第256章 見面
這一句話似乎耗盡了胡萌萌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她目光懇求地看着魚西,眼中隱約有淚光閃爍。
魚西看向在地上跪着瑟瑟發抖的趙漸行,目光在他額角的冷汗上轉了一圈才收回來,魚西沉吟了一下,嘆息道:“他還沒去地府,但是也沒跟在趙老闆身旁,我猜他應該在趙老闆的廠里。”
胡萌萌略怔,隨即笑了下,只是這笑卻沒有進入眼中,只是扯了下嘴角:“應該是待在死前的地方吧?很多鬼的執念是仇人,但更多鬼則會待在死亡時的地方。而妖在死後也不意外,除了尋仇之外,它們也會選擇待在死的地方靜靜地回想着生前的一切,有些執念特別大的,還會重複死前的一幕。”
胡萌萌說著,將目光落在趙漸行身上,只是這次她沒有控制不住自己的妖力,而是在趙漸行滿頭冷汗的畏懼表情中將妖力盡數收起。
趙漸行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那股壓力陡得一散,整個人先是一松,然後彷彿失去了骨頭一般癱在地上,他大口地喘着氣,在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冷汗將他的貼身衣服浸濕,貼在他身上涼冰冰的。趙漸行打了個冷顫,但這涼意卻讓他的大腦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明。
趙漸行低下頭,對着胡萌萌的方向磕了三個頭,聲音聽起來比胡萌萌還要沙啞:“胡小姐,對不起。”
胡萌萌側頭向他看來,她一向可愛的面容在此時面無表情,她在不笑的時候透着幾分狐族特有的耀眼嬌媚,但因為她的神態太冷,讓人完全不敢多看。
尤其她現在雖然將妖力盡數收斂,但因為憤怒,發尾處的那一抹白還在逐漸往上蔓延,瞳孔中的翠綠色也明亮到彷彿能灼燒一切。她身上的這些變化無一不昭示她現在還處於極度的憤怒中,只不過因為不能隨意殺人才會將這些情緒盡數壓下。
胡萌萌深吸一口氣,出口的話宛如摻了冰碴,讓趙漸行冷得直打哆嗦。
“你不用對我道歉,你該道歉的是這些小動物,還有……白連亘。”
胡萌萌在提到白連亘的名字時,身上的妖力有再次控制不住的傾向,不過她咬牙死命壓住才沒讓自己的妖力傷到趙漸行。
趙漸行一個勁地磕頭,他嘴裏不停地道歉,整個人都怕到不停在發抖。
胡萌萌別開頭不看他,聲音沙啞地對趙漸行說道:“事情既然已經做了,你現在除了道歉也之外,也要用你的後半生好好償還這份罪孽。”
在她的發話中,趙漸行才敢停下磕頭的動作。
胡萌萌看着地面上的茶杯碎片,聲音要比之前穩定許多:“你先起來坐着吧。”
說完,她又看向魚西,那目光中的含義再明顯不過。
魚西瞭然:“我們現在去找白連亘?”
他掐指算了一下白連亘的命格,隨後眉梢輕揚看向胡萌萌:“他與你有緣。”
胡萌萌有些疲憊地從沙發上站起身,她輕輕點頭:“我跟他從小就相識。”
趙漸行連忙起身:“我開車帶你們過去。”
在去的路上,胡萌萌在車上跟魚西說起自己和白連亘的相識。
按照它們妖族的年紀來算,現在的胡萌萌以及白連亘也堪堪成年,在百年之前他們都屬於幼崽,尤其是他們相識的那個年紀,才不過幾歲,更是妖族中的小崽崽。
當時的白連亘看起來很小,胡萌萌也差不多,兩個妖都是小小的一團,一個是懶洋洋縮起來的小刺蝟,另一個是雪白一團的小白狐,看起來分外可愛。
他們和野外需要自己成精自己修鍊的動物不同,它們屬於五大仙家的小崽子,從出生起就開了靈智,自小就知道自己以後是要慢慢修鍊化為人形的。
不過因為年紀小,它們一直待在本家中,幾乎沒出去過,因為妖族的小崽子出生不易,讓它們出去也容易遇到危險。
但是胡萌萌是個閑不住的性格,她趁着家裏長輩沒注意的情況下溜出了家門,然後碰巧遇到了同樣溜出門的白連亘。
那時候的胡萌萌和白連亘因為年紀小,任性又調皮,所行之處更是張揚無比,今天溜達到這個人族家裏去偷個雞腿,明天去另一個人族家裏去順串玉米,還經常坐在書堂外聽那些先生講課。
不過胡萌萌自小就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只要一去聽,她不出一分鐘就能睡着,她過去就是為了催眠的。
而白連亘則對這些很喜歡,他會守在胡萌萌看着她睡覺,然後安安靜靜聽上一整天。
每當這個時候,胡萌萌就會睡上一整天。
不過胡萌萌雖然不喜歡那些之乎者也,但是卻對民間的怪談很感興趣,還經常從人族家裏偷些書生和狐女相愛的話本看。
只是每當她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白連亘都會一本正經地將她手上的書用刺給頂穿,讓她看不成。
胡萌萌氣得不行,一巴掌扇在小刺蝟身上,結果自己的爪子疼得不行,她捂着爪子後退幾步,對白連亘罵了一句:“小刺蝟,你好討厭!竟然毀了我的話本!”
胡萌萌和白連亘在這時候因為年紀小,家中長輩還沒給它們取名,所以他倆之間的稱呼很簡單——胡萌萌喊白連亘小刺蝟,白連亘則喊她小白狐。
白連亘將那話本扔到一邊,聲音還是孩童的稚嫩,但語調卻是和胡萌萌截然不同的溫吞:“小白狐,這些話本害狐不淺,都是人族書生妄想出來的,你不要看。”
頓了下,他又補了一句:“也不要相信那些書生,他們可壞了,滿腦中都是功名利祿,要是知道你是狐妖,只會利用你當大官,等你沒有了利用價值,他們還會把你抽皮扒筋給燒了。”
胡萌萌聽到這些話打了個冷顫:“真的嗎?”
白連亘極其嚴肅地點頭:“這是我家長輩提到狐族時說的,你也可以回家問問你家長輩。而且你看這些書生寫的話本,他一邊有正妻,還一邊和狐妖勾三搭四,還讓狐妖去做小妾,你願意嗎?”
胡萌萌猛地搖頭:“哪有妖族給人族做小妾的道理,我不願意,我們妖族都只能找一個伴侶,我幹嘛要去當人族的小妾。”
白連亘點頭:“是呀,所以你不要喜歡書生,他們都是大壞蛋,有的為了治病或者想長生,還會將狐族開膛破肚取出妖丹續命。”
聽到這話的胡萌萌更是狠狠地抖了身子,她用小爪子摸了摸自己的小肚肚,聲音哽咽:“我還是個小崽崽,我的妖丹還沒長大呢,我以後要遠離書生,要保護我的丹丹。”
白連亘重重點頭:“我以後也會保護你的。”
他說的這些話倒不是在嚇胡萌萌,而是自古以來和書生牽扯上關係的狐族,最後的下場都不太好,也就是那些小狐狸被民間的書生狐狸的愛情怪談洗腦,才會對書生高看一眼。五大家的其他四大家都對人族這種忘恩負義的做法瞧不上,偏偏狐族的小姑娘看起來妖媚,實則一個比一個單純,才會被書生輕易引誘,輕則賠了感情,重則就真的會丟失妖丹和性命,完全不值當。
胡萌萌想了想,又說道:“不過我可以當那些壞狐妖,去勾引人族,吸取他們的精魂。”
白連亘有些疑惑:“怎麼吸取?”
這話把胡萌萌問住了,她這時候年紀還小,只聽過這種說法,卻完全沒經歷過,她歪着小腦袋想了好半晌才回道:“掀開他們的天靈蓋?”
這下輪到白連亘發抖了,他一臉不贊成,身上的刺都炸開了:“好殘忍!”
胡萌萌往地上一趴:“是哦,算了,這個以後也不能做,聽說會被天道記上的!”
白連亘點頭:“到時候天道會降下天雷將你劈死!”
胡萌萌抬頭有些害怕地看了眼萬里無雲的天空,不過這時候又突然聽到隔壁街上的小販叫喊聲。胡萌萌上一秒還在害怕,下一秒就開始饞了,她咽了下口水,說:“我想吃糖葫蘆。”
白連亘也跟着咽口水:“我也想吃。”
但是兩個小妖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目光看出兩個字——沒錢。
白連亘和胡萌萌雖然一路過來從人族家裏順了不少東西,但他們也知道話本之類的不值錢,順走就順走了,不會對人族造成什麼損失,但是錢對於人族來說十分重要,這個不能碰。
胡萌萌聽到小販的叫喊聲,又聞到那香味,沒骨氣地抽噎了一下:“我們狐妖化人形后都很美,等我化形后我要當大美女去賺人族的錢!到時候我要買好多好多的糖葫蘆。”
說著,她又看向白連亘,對他問道:“你化形后要做什麼?”
被她盯着看的白連亘有些害羞,他往後縮了縮,聲音小小的:“我們白族的人形不如你們狐族明艷,也不如其他幾家聰明,我也不知道化形后想做什麼……”
白連亘用小爪子撓了撓地面,他想了許久,久到胡萌萌都快趴在地上睡著了他才想好:“我、我到時候就保護同族,尤其那些小狐狸,不讓它們被人族欺騙吧。”
本來快要睡着的胡萌萌聽到這話倏地睜開眼睛,她很霸道地說道:“不行,只能保護我一隻小狐狸!”
白連亘跟她爭執起來:“那遇到其他有危險的小狐狸,我也不能不保護呀。”
胡萌萌想了想,覺得也是,她皺起鼻子想了下,然後大度地揮了揮小爪子,寬容地說道:“那我允許你救公狐狸!”
年紀尚小的白連亘第一次察覺到什麼叫做無語的情緒,但在無語之中,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對胡萌萌點頭:“我答應你。”
之後兩人又看起另外一本話本,這是本很厚的書,叫做《聊齋志異》。
胡萌萌一看到這厚度就頭暈眼花,還是白連亘讀出來給她聽,其中有個故事她覺得很有意思:“狐嫁女?這個名字好直白哦。”
白連亘一本正經地讀着:“歷城殷天官,少貧,有膽略。邑有故家之第,廣數十畝,樓宇連亘。”
白連亘只讀到前兩句,胡萌萌就發出笑聲:“跟我家好像,以後我出嫁也要找個有很多大房子的,得跟我家相匹配嘛。”
白連亘看着她,半晌后慢吞吞說道:“好。”
說著,他停下讀書,默默看着她:“我家也有很多大房子。”
胡萌萌不懂他這話的意思,纏着他要他繼續讀後面的內容。
這個故事總算不是俗套的書生與狐女相愛的故事,而是說一尚書在廢棄的一處房中親眼目睹狐狸嫁女兒的一則怪談。
因為他的豪爽大膽,還被狐族邀請參加婚禮,從而近距離觀看到狐女的真面容與整場婚禮。
胡萌萌覺得這個故事挺有趣,聽得哈哈大笑:“這個故事挺有意思。”
接下了的時間,白連亘和胡萌萌在外面遊玩了好幾個月,從北到南,然後又從南回到北方,不過他們在即將到家的時候都有點心虛,尤其是胡萌萌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更是一步三挪。
她這次是偷偷跑出來的,這麼久才回去,家裏的長輩估計要氣死了。
白連亘打算把她先送回家自己再回去,但是在即將到達胡家的時候,白連亘和胡萌萌同時咦了一聲,因為他倆感覺到胡家門口不止有狐族的氣味,還有白家的!
白連亘和胡萌萌互相對視了一眼,胡萌萌哭喪着臉:“完了完了,你們白家的長輩都找上門了,大家都知道我把你拐走了。”
“咳……”白連亘糾正道,“不是被你拐走的,是我們在路上遇到的。”
不過白連亘也有些慫,雖然他的父親和母親常年臉上帶笑,也幾乎沒有生過氣,但是他就是覺得父親和母親超級恐怖!
而胡萌萌則更擔心自家長輩,相比較白家整體溫和的氣氛,胡家要張揚熱烈許多,但這也代表,小刺蝟回去后不會受罰,但是她可能要被打狐屁股!
兩個小崽子一步三挪,幾十米的距離足足用了半個小時才挪到門口,不過白家和胡家的長輩都很有耐心地在門口等着胡萌萌以及白連亘。
好不容易才磨蹭到門口的白連亘和胡萌萌在看到兩家長輩笑眯眯的表情時,後背同時一寒。
白連亘:父親和母親笑得這麼溫柔,一定是在生氣!
胡萌萌:哇……母親大人笑得好陰森,比女鬼還要可怕!我今天一定要挨揍了!
魚西饒有興緻地聽着,聽到這兒的時候沒忍住笑了起來,他問道:“那後來呢,你挨揍了嗎?”
胡萌萌苦着臉點頭:“被打了,我母親打狐從來不爪下留情。”
魚西啞然:“不過你們年紀那麼小就單獨跑出去玩,家裏長輩應該很擔心。”
胡萌萌嘆了口氣:“也沒有很擔心,我也是長大后才知道,我們出去的路上其實都有五大家的妖看着呢,要是遇到什麼意外,他們都會出手,而且後來白家和胡家都有派人跟着我們。”
她說到這,忽然有些疑惑地頓了下:“那白連亘這次出來,說不定也有白家的長輩盯着。”
胡萌萌眨了眨眼睛,忽然轉頭看向魚西,她心裏浮起一個猜測,但是又不太確定。
魚西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胡萌萌張嘴想要詢問什麼,但是話到舌尖處又被她咽下,她不敢問,她怕自己內心的最後一絲希望被無情澆滅,還不如在心裏留下最後的妄想。
在前面開車的趙漸行也聽得聚精會神,他再次長嘆一口氣,他到現在真的感覺自己做錯了,並且大錯特錯。人族是食物鏈的頂端,但是其他生物又何嘗沒有靈氣,他就算要做這個生意也應該給小動物一個沒有痛苦的死亡,而不是這樣殘忍的虐殺。
趙漸行神情萎靡,一直把車開到廠里都沒什麼精神。
因為最近他打算把生意暫停前往帝都尋找魚西,所以工廠這邊並沒有什麼人,一路走過來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等到幾人站在屠宰房裏門口的時候,發現裏面也很安靜,但是胡萌萌卻敏銳地察覺到有那麼一絲熟悉的妖力。
胡萌萌抿唇看了趙漸行一眼:“開門。”
趙漸行手忙腳亂地把門給打開,門剛打開一道縫隙,一陣清風拂過,首先傳來的卻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胡萌萌咬緊牙關,她轉頭狠狠地瞪了趙漸行一眼。
對於她來說,同族的血她再敏感不過,這衝天的血腥味讓她表情憤怒。
趙漸行低着頭不敢和她對視,渾身都在打顫,還往魚西身後躲了下。
魚西往前走了一步將門徹底推開,剎那間,在房間裏的所有魂魄多到讓他都有些驚詫。
在那些魂魄之中,有一個趴在地上的小刺蝟懶懶地伸出爪子蹬了蹬,但是下一秒他看到魚西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由爪子一僵,慢慢地坐直身子,抖了下身上的刺跟魚西打了個招呼,試圖挽回自己在魚西心中的形象。
魚西盯着他看了好幾秒,率先走了進來,在他走進來之後,他身後的胡萌萌也出現在小刺蝟面前,小刺蝟在看到胡萌萌的時候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他飄到空中嗅了下胡萌萌身上的妖力,有些遲疑地喊道:“……小白狐?”
正在怒視着趙漸行的胡萌萌聽到這聲稱呼背影一僵,她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身後的方向,在看到那隻比小時候沒長大多少的小刺蝟時,她喉嚨一緊,聲音有些哽咽:“小刺蝟,你怎麼就這樣死了?”
白連亘沒敢往她的方向飄,它在空中轉了一圈,聲音很小的回道:“因為我笨吧。”
胡萌萌抽噎了一聲,她往小刺蝟的方向走了幾步,將小刺蝟的魂魄接在手上,表情很難過:“是很笨,笨到不知道保護自己,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遇到危險要先跑?”
白連亘沒有反駁自己的笨,他的聲音有些無奈:“沒有,不過我們說過,以後我要保護同族,還要保護小狐狸們。”
胡萌萌聽到這話再都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別開臉哭了起來。
白連亘沉默了一瞬,他目不轉睛地看着胡萌萌,聲音中含着笑意:“你人形的模樣跟我想像中的一樣,很可愛。”
胡萌萌卻有些不滿意自己的人形,她擦了擦眼淚,聲音很低:“我家裏長輩都說我像柔弱無害的食草動物,不像狐族。”
白連亘卻搖頭:“我覺得你人形的模樣和你很符合。”
胡萌萌沒說話,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你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白連亘和胡萌萌想要說得太多,但是這麼長時間沒見,加上現在陰陽兩隔,有些話反而說不出口,只能互相望着彼此,眼尾都泛起紅色。
過了許久,白連亘收回目光,決定先解決正事,他扭頭看向魚西,對魚西打了聲招呼:“魚先生。”
魚西對他頷首,目光落在他身後的那些小動物上。
這些小動物看起來還算溫順,雖然對趙漸行怒目而視,但卻沒上來咬趙漸行。
趙漸行撲通一聲跪下,他雙手合十對着這些小動物求爺爺告奶奶地哀求着,反倒讓這些小動物有些不知所措。
白連亘雖然感覺自己不是特別聰明,但也不是笨蛋,他看到魚西以及跪在門口不敢進來的趙漸行時,已經隱隱明白了什麼,看來趙漸行是找了魚西過來當說客勸這些小動物。
不過就是不知道胡萌萌也正好一起跟着來了,但是他稍微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都說魚先生手下的飛龍公司里有妖族員工,現在看來胡萌萌應該就在飛龍公司上班。
白連亘在看到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胡萌萌過得很好之外也就放心了,他臉上的表情微柔,深深地看了胡萌萌一眼,才轉頭看向趙漸行。
胡萌萌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他的目光,也看向趙漸行。
趙漸行在兩隻妖的視線下渾身都在抖,他對着白連亘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白大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以前做的那些蠢事我現在是真的覺得錯了,只要您和這些小動物們能放過我,以後我會後半生來補償自己的過錯。”
白連亘沒說原諒,也沒說不原諒,而是對身後的小動物們發出一道道叫聲。
那些小動物的魂魄們也發出一道道叫聲,像是在激烈討論着什麼。
趙漸行看到這一幕更是怕得不行,要不是有魚西在前面擋着,他現在早都嚇得抱頭鼠竄了。
魚西聽着這一屋子的嘰嘰喳喳聲,猜測白連亘是在徵求小動物們的意見。
果不其然,胡萌萌小聲地翻譯道:“他在問其他小動物的意見。”
過了一會兒后,白連亘轉頭看向趙漸行,對他問道:“他們問你要怎麼償還自己的過錯?”
趙漸行表情凝重,他聲音有些沉重:“我這些日子也想了很久自己犯下的錯,我越想越覺得,以現在的仿真水平,我們完全沒必要再做真的皮草,我們這一行,其實真的和仿真的並沒有什麼區別,差別只在於人類的虛榮心。”
趙漸行說到這抬起頭,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沒什麼表情的胡萌萌以及看不出表情的小刺蝟,在小刺蝟身後,還有一雙雙綠色藍色紅色的陰冷瞳孔在盯着他看,似乎只要他說的不合心意,今天這事就算魚西在這,他也別想善罷甘休。
這畢竟不是一個魂魄兩個魂魄的怨念,而是成千上萬個魂魄的怨恨。
一旦他有任何一絲欺騙的想法都會萬劫不復。
趙漸行暗自咽了下口水,又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不那麼緊張才繼續垂下腦袋說道:“我在明白這點之後,想用自己的人脈去說服其他的同行,讓大家都接受我的建議,其實仿真的成本也會更低,我們做生意也能賺得更多,真皮草反倒費時費力。”
他說到這,又覺得最後一句話不太合適,連忙又補了一句:“說真皮草費時費力沒有其他的意思,到時候我主要想用這點去說服其他同行。”
白連亘和身後的小動物們都表情微緩,他們能看出趙漸行是真的在愧疚和悔恨,也是真的打算彌補自己的過錯,並不是在說虛偽的假話。
趙漸行感覺到氣氛不那麼緊繃之後,他真誠又懇求地看了魚西一眼:“我這些話有魚先生作證,就算以後你們前往地府投胎,我也不會忘記今天的這番承諾。”
小動物們又將視線看向魚西。
魚西頷首:“我會替你們監督他。”
說著,魚西頓了下,又對趙漸行說道:“你手上的殺孽太多,除了要用這種方法彌補之外,要在家中供上牌位,每天都要去上香賠禮以表誠心。並且除此之外,每年的中元節還要對着南方磕頭三十三下贖罪。”
趙漸行連連點頭:“魚先生,我會照做的。”
魚西點頭,然後又掐指算了下,他表情淡定,但說出來的話卻讓趙漸行一驚:“除了你以外,你此後的三代後人也要遵守這個約定,這樣在百年之後,下面的怨氣方能消散。”
趙漸行有些發怔,他是真沒想到這件事還會牽扯到他的後代,他做錯的事情還要子孫後代一起償還罪孽,他眼眶發紅,狠狠地按了下自己的眉心,聲音再度低沉了幾分:“魚先生,你說的這些話,我都記下了。”
這件事從現在開始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就算是為了後代,他也要努力地償還罪孽。
趙漸行在說完這話后,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身體,變得垂頭喪氣起來。
跟趙漸行不同的是,白連亘身後的那些小動物都很滿意,它們還沒有完全開靈智,還屬於小孩子的心智。
在它們看來,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做好事會有好報,同樣的,做壞事也會得到懲罰,讓趙漸行在全國推行仿真皮草的這個懲罰已經讓它們很滿足了,現在又多了百年的供奉,有這些誠心供奉的香火,它們下輩子的投胎也會幸福美滿。
對於它們來說,雖然讓趙漸行天天做噩夢很解氣,但相比較在全國推行仿真皮草讓更多的同族免受剝皮的痛苦,它們更願意選擇後者。
小動物們這麼久的怨氣一下子就消散了不少,還有不少想起自己在養殖場的家人,臉上露出由衷的笑,這些笑在小動物臉上出現有些奇怪,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沒覺得怪異,只覺得連自己的內心都變得柔軟起來。
趙漸行看着它們眼中的喜悅,越發覺得自己以前做的事喪盡天良,他眼睛通紅,沉默地看着這些小動物。
不過小動物卻不太樂意看他,它們如今執念已消,看起來比之前更加的軟萌可愛,連身上的毛髮都變得光澤柔順。
它們飄到魚西的身邊蹭了蹭,然後又對白連亘揮了揮爪子或者搖了搖尾巴,接着從大門飄了出去消散在空中。
趙漸行怔怔地看着從自己身旁飄走的小動物們,下意識地問道:“魚先生,它們這是去了哪裏?”
魚西:“地府。”
趙漸行:“……”
早知道他就不問了。
趙漸行揉了揉自己的膝蓋,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站起身,因為跪了太久,他現在膝蓋疼得不行,只能靠着門站着。他想要對魚西繼續詢問供奉的細節,但一看到在房間裏沉默着沒有說話的胡萌萌和白連亘,他嗓子裏的聲音像是棉花堵住,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魚西同樣沒有說話,他往後走了幾步,站在趙漸行對面,盡量不發出聲音打擾白連亘和胡萌萌。
趙漸行看着房間內那奇怪的氣氛,他沒能忍住,小聲地對魚西問道:“魚先生,我這是不是拆散了一對情侶?”
魚西瞥了他一眼:“差不多吧。”
趙漸行一臉的痛恨:“我的罪孽真沒辦法償還!”
這麼一想,只是百年還真不多。
魚西慢悠悠地說道:“往好處想,還好這是脾氣溫順的白家,如果是胡家的小輩死在你手中,你現在早就被送去地府了。”
也就是白家從來不濫殺無辜,要不然趙漸行現在哪裏還能站在這說話。
趙漸行:“……”
他身體更軟了,他現在竟然有些慶幸自己只是做噩夢而已,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着,就算做噩夢痛不欲生,那也比被送到地府要來得好。
在兩人小聲說話的時候,房間裏的胡萌萌也終於開口說話,她有些彆扭地喊着白連亘的名字,然後問道:“你家長輩知道你出事了嗎?”
白連亘一愣,然後默默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這次下山是尋找機緣,我特意讓他們別派人跟着我。因為我下山前算了一卦,卦象很兇戾,屬於九死一生,萬一在我歷盡磨難即將成功的時候,他們看不下去出手救我,那我就白費力氣了。”
“只是我沒想到我剛下山就出了意外,人族現在發展得太快,我沒注意到那個大盒子的速度竟然會這麼快,我差點被碾成刺蝟餅,就算僥倖用妖力擋了一下,也受了重傷。”
“……所以現在我也不知道家裏長輩有沒有得到我死的消息。”
說到這,白連亘的聲音有些失落:“不知道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會不會傷心。”
胡萌萌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那還用說嘛?肯定會難過!”
白連亘將妖力覆在自己的刺上,所以胡萌萌這一巴掌下去沒被刺扎到,反而觸碰到白連亘軟綿綿的妖力。
這種奇特的觸感讓白連亘和胡萌萌同時微怔,胡萌萌像是被燙到一般連忙收回手,白連亘也在胡萌萌掌心裏轉了個圈,然後往後飄了點。
兩個妖之間又再次陷入詭異的沉默,並且耳尖都有些泛紅。
胡萌萌不再說話,她想要說的話很多,但是這些話在這時候問出來似乎都有些不合適,比如她想問白連亘名字的意思,不過他這名字的含義太過顯而易見,她現在問出來只會讓氣氛更加微妙。
尤其是白連亘現在已經死了。
想到這,胡萌萌的心裏有點難受,她想着如果自己在化為人形的時候還和白連亘保持聯繫就好了。這樣她就能知道白連亘什麼時候下山,就能去接他了,只要白連亘在下山時候沒有受傷,並且她和白連亘在一起遇到這種事,白連亘怎麼都不會死。
胡萌萌的內心很自責,她扭頭看向魚西:“魚哥,能讓白連亘來咱們公司上班嗎?”
魚西聽到這個問題只是笑,他摸着下巴說道:“他估計短時間內來不了。”
胡萌萌有些詫異:“為什麼?”
魚西只是笑而不語。
在胡萌萌和白連亘有些不明所以的時候,他們突然感覺到有兩股柔和的妖力出現在附近,這妖力讓白連亘一怔,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小刺蝟的聲音很小,但這道聲音卻傳了很遠,聽到他聲音的某個方向也隱約傳來兩道相同的叫聲。
魚西和趙漸行不知道白連亘的那道叫聲代表着什麼,但是胡萌萌卻知道,她同樣發怔,因為白連亘的那道叫聲的意思是——父親、母親。
胡萌萌有些驚喜地對魚西說:“白家長輩來了。”
不過下一秒,她的神色又變得黯然,可惜白連亘已死,他父母看到他這副樣子估計也會心痛不已。
趙漸行聽到這話一個激靈,他想都沒想的就要躲到魚西身後,恨不得緊緊地貼着魚西。
魚西的視線則看向一個方向,在他的目光中,兩道人影由遠及近的出現,不等他們走近,就有一股淡雅的香氣飄來,魚西差點就要以為這是什麼花妖。
隨着兩道人影來到近處,魚西看到兩人的面容略有些發怔,他見過狐族中長相可愛的胡萌萌,也見過妖艷勾人充滿魅力的妲己,還見過邪氣十足一言一行皆是危險的堯翎,但不管是什麼樣的狐族,他們身上都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魅惑。
狐族的美是具有衝擊性的,但是白家的這兩位卻讓魚西明白什麼叫做清雅出塵舉世無雙。
白家的妖氣質偏向柔和,一舉一動都宛如畫中的人物,透着風流又沉靜的雅緻,只這一份氣質,就足以驚艷世人。
這對夫妻皆穿着淡色的長衫,看起來很年輕,只是眸光中卻十分冷靜鎮定,有種和年輕外表不符合的穩重。
白連亘在看到兩人時候一個猛子撲了過去,小刺蝟在空中發出一道道有些委屈的叫聲,然後飄到母親的肩上蹲着。
他這副模樣有點傻也有點憨,讓魚西沒忍住笑了起來。
白湛儒看到自家兒子這副模樣不由嘆了口氣,他摸了摸兒子的腦袋,結果被扎了一手刺。
白連亘對他笑了下,目光孺慕,但卻沒有對待胡萌萌時候的體貼。
白秋涼臉上的笑意加深,她看向站在門口的魚西,俯身行禮:“魚先生。”
隨着她的動作,沒有防備的白連亘從她肩上滾了下來。
白湛儒順手撈起白連亘,視線在魚西身上微頓,也對他行了一禮。
魚西對兩人頷首。
白湛儒隨後看向魚西身後的趙漸行。
趙漸行恨不得自己是個隱形人,他死活不敢吭聲,也不敢看向白湛儒和白秋涼的方向,只是剛剛的驚鴻一瞥,他就驚艷於眼前兩人的出塵氣質,但是對於別人來說這氣質可能會很吸引人,但對於他來說,他可是害了這對夫妻孩子的罪魁禍首!對方會把他弄死!
白湛儒定定地看了趙漸行幾秒,隨後收回目光又看向胡萌萌,神情瞬間變得溫和許多:“胡家的小輩,我記得你叫萌萌對吧?”
白秋涼笑道:“萌萌還記得叔叔和阿姨嗎?你小時候還和連亘一起出去遊玩過。”
胡萌萌聽着兩人這親切的語氣也跟着笑了起來,她甜甜地喊道:“叔叔阿姨,你們長得這麼好看,我當然記着你們。”
在問好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默契地放到了趙漸行身上。
趙漸行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大喊道:“魚先生,救我狗命!”
魚西輕咳一聲,看向白湛儒和白秋涼,笑着說道:“趙老闆的事先放一放,兩位還是先解決白連亘的事情吧。”
白湛儒和白秋涼微怔,白秋涼嘆息:“看來魚先生已經看出來了。”
在白湛儒掌心裏的白連亘有些茫然:“解決我的什麼事?”
白秋涼戳了下那小小的一團,語氣無奈又縱容:“你覺得我和你父親會讓你一個妖去經歷九死一生的化形機緣?在這種危險的情況下,我們既然敢讓你獨自出去,自然做了完全的準備。”
她說著,手上突然出現一鼎小小的香爐,這香爐之中正燃着一支雪白的香,此時那香搖搖欲墜,看起來隨時都會斷裂。
白連亘看到這根香卻一愣,下意識說道:“這不是五十年前用我妖丹磨出來的香嗎?”
他記得自己當時痛得撕心裂肺,但是父親和母親只是蹙眉看着,說什麼都要用他妖丹磨出來粉末製作成香。
不過好在也只是疼了幾天,妖丹在回到身體后調養個幾年也就恢復了圓潤。
這麼多年以來,他早就把這事給忘了,現在突然看到這根香,腦中除了浮起當時的痛感之外,還閃過一個奇怪的想法。
“難道這是給我續命的?”
“還不算笨到無藥可救。”白秋涼笑吟吟的,但說出的話卻很毒舌,她彈了下小刺蝟的額頭,“此次劫難已過,你如今功德值已滿,早已能化為人形,為何還用本體?”
這話讓白連亘一愣,在這麼一瞬間,他醍醐灌頂,只覺得腦中一陣清明,連那些受到重傷早就消散的妖力也逐漸恢復。
不過短短几息間,他身上浮起白色的妖力,這妖力將他全部籠罩住,陡得發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
其他人都下意識地伸手遮住眼睛,聽明白一切的胡萌萌表情欣喜,難怪魚西說白連亘與她有緣,原來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她眼中染上濃重的笑意,心想這白光竟然比金光還要刺眼,以後這白光就是她這輩子最喜歡的光芒!
等到白光消散,胡萌萌放下手,向前方看去,在那前方出現的是一個穿着白衫,氣質清貴的青年。
白連亘一頭長發如雪,五官精緻,表情淡雅絕倫,他透過白色如霧氣的妖力和胡萌萌對視着。
他眼中似有萬般情緒,但礙於即將離開,這些話只能被他藏在內心,最終都化為一個淺淺的笑。
這白家獨有的文雅氣質讓胡萌萌有些臉紅,她感覺自己耳朵都在慢慢升溫,良久后她憋出一句后:“你跟我一樣是白毛。”
白連亘笑意加深,化為人形的他看起來要比原型沉穩許多,他的表情有些眷戀,但又不得不暫時告別:“萌萌,我先回家調養魂魄,等我恢復后我就下山來找你。”
胡萌萌默默點頭,雖然不舍,但這已經是最後的結果。
白連亘又對魚西道謝,然後在眾人的視線中,他的身形逐漸虛幻,在即將消失的那瞬間,眾人看到他身後浮起當時的畫面,他靜靜地擋在一隻小狐狸身前,上半身的白色衣裳被血液浸濕,但他神情平淡,目光沒看對他造成傷害的人族,而是看着自己身後那堆積如山的小動物屍體。
他目光平靜,但又憐憫。
趙漸行從來沒覺得這一幕如此的觸目驚心,他怔怔地看着白連亘,只覺得再來百年償還罪孽都不夠!
白連亘的身影漸漸消散,他白色的長發在空中揚起一層漣漪,在他即將消失的剎那,天空中下起了雪。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他頭上和睫毛上,讓他本來白皙的皮膚更加蒼白。
白連亘輕輕眨了下眼睛,雪花從他睫毛處飄落,又落在他的臉頰上,讓他看起來有一種破碎的清雋。他伸手接起一片雪花,對胡萌萌說道:“以我們白家的痊癒速度,萌萌,等千年後的下雪之日,我就來找你。”
本來內心百感交集並且滿心期待的胡萌萌一聽到這時間頓時萎了:“……算了,你還是別來了。”
“……”被無情拒絕的白連亘也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