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梁帝處事雖謀智欠缺些,但到底有着身為帝王的謹慎與多疑,更知小心使得萬年船的道理。
故而此番,刑部侍郎費均冒進提審刑犯,而至刺客喪命一事,他心裏不是沒有生出猜忌顧慮。
可費均在朝也算兢兢業業,平日更沒有明確的黨派站隊,加之其堅持只認自己此番過錯是立功心切,絕無半分的不軌心思,故而梁帝也無法繼續深究,最後只給他降了官職,奪了他刑部侍郎的實權。
而言榷,雖全身而退,看似與此事無半分牽扯,可終究是傷了元氣。費均留着將來還有大用,卻沒想到為處理幾名刺客就這樣給折了,可惜,可言榷不敢賭,若這些人當真身涉沔南,他庇護不住。
於是待此事稍漸平息,言榷到底還是不放心地傳了封密信南下,以做督緊,他做事素來微謹,又有鐵血手腕,可是人,總有弱點。
霍厭於局外,將一切看得清楚。
……
容珩叫了自己親信之人,用死囚犯的屍身,將牧游雲等人偷梁換柱地從亂葬崗救了出來,之後幾人暫被安置於他在郊野的一座宅院裏。
那假死葯有奇效,放眼整個大梁,恐怕也只有容珩一人能鑽研出了。
容珩的父親為正經太醫院的大人,可容珩習術卻不只拘於書本醫冊,反而是愛琢磨研製些精怪的玩意,比如聞了能讓人噴嚏不斷的藥粉,也有無色無味吃了會讓人腹瀉不止的糖丸,總之種類繁雜,千奇百怪,都帶着點兒捉弄人的意思。
就他這一點,倒是隨了他母親的性子,何姑當年不也是不拘束縛,才選擇在容珩長大后與容太醫體面和離,之後尋年少志氣,獨自在外游醫,遍跡山水,救死扶傷。
想想,算得瀟洒。
牧游雲幾人在宅院住了兩日,才終於等待霍厭,既然選擇了信任,那便不再生疑,於是霍厭叫他等,他也沒有開始時的不耐與心急。
見了面,霍厭不再賣關子,於是把他單獨叫進茶室,而後開門見山地直接開口。
「牧游雲,我且問你,你為何如此堅信莫家當年沒有投敵,是有實證,還是只是因為你對師父的忠心與信任?」
霍厭單手背於身後,站在一雲紋窗欞前,頷首望着遠處的天,眼底不知含着什麼情緒。
牧游雲素容開口:「我不是分不清是非黑白之人。我守我的道義,但不是愚忠,若師父當真有負國家,我牧游雲以死來替師傅償還過失,雖力微,但到底也算全了忠義。可師父一生清正廉潔,為大梁為民生,他鞠躬盡瘁,殫精竭慮,可到頭來只因一份所謂西涼細作傳遞來的密函,尚未經證實,直降罪名,繼而叫莫家一百一十七口連族殘死刀鋒,是問,我等倖存之人如何苟活?此仇不報,我等妄為人哉!」
霍厭默然,旁人大概很難設身處地去體會這番話,但他感同身受牧游雲的處境。
當年的他不是也如這般四壁生困,父親訇然罹難,而敬重的叔父和結拜的兄弟一時間竟成了他間接的殺父仇人,當年霍厭不過十四五的年歲,幾重衝擊差點生生將他逼垮。
而莫家被屠滿門時,他正陪母親去塬壁安葬父親,那段時間他滿身戾氣,無人敢多管閑事地將消息傳給他,哪怕有信寄來,他自我隔絕地不肯去看。
所以後來,當容珩快馬加鞭,不分晝夜跑了十幾天,來塬壁將莫家的事告知他時,他千瘡的心只得再添孔隙。莫霆,是他這般心高氣傲也甘願喊一聲大哥的人,可是,他沒了。
收回思緒,霍厭同時回身,當即斂神再言:「當時既覺有冤,可有上達天聽?」
牧游雲眼神忽而厲,道:「大將軍之死轟動朝野上下,民心不穩,軍心亦動搖,這個節骨眼上樑帝着急給你們霍家,更是給整個大梁一個交代,他還在意什麼是真相嗎?有人頂上他鬆口氣還來不及,又怎麼會看匿名人呈上的訴冤諫書。」
當時牧游雲尚在掩藏身份躲過追捕,這信自是要匿名才送得上去,可此信是否真的遞到了聖上面前,尚且存疑。
當年給霍家定罪的證據,除了西涼細作傳進京的密函,還有在莫府搜出的帶着莫大人親筆字跡的邀功信,上面言書除去霍氏該得多少錢銀,刑部派專人對比,字跡無差。
也正因證據環扣,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莫家,當年還年少的霍厭尋不出其中蹊蹺,夾在仇恨與友情間痛苦萬分。
可直至若干年後,他在西涼鏖戰奪城,勇勢難擋,在斬殺守城將首時,其兄長為救親弟性命,忙跪伏聲稱知曉一絕密。知己之彼方得百戰不殆,霍厭被西涼人稱為戰場修羅,他們自是早就鑽研透了他,而能叫霍厭真正在意的,也就只有當年的莫氏一案。
對方知道的並不多,卻是拿出了十足的誠意,將自己知曉的悉數相告,只說,當年傳信回京的細作,實際早被策反,在涼謀事。之後大梁為大將軍命殞而哀,他便借病脫身,拿着錢財告老還鄉。
由此,霍厭終於將瘡痍的一顆心補足上了一塊。
細作告發為假,那邀功親手信又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大概便是牧游雲口中的冤。
霍厭問:「何冤?」
牧游雲眸底沉沉,「除了莫家人,旁人都不知我師父,在事發前一月與大哥,三弟圍場野獵,卻不慎在拉弓時將右手手腕傷到,之後批閱公文,翻寫案牘師父全部用的左右,師父逞強,沒叫外人知道,可卻在通給我的書信里笑談了此事,左右二手字跡相差懸殊,那栽贓臨摹之人只知仿右手,卻不知師父那月一直在用左手寫字。若非這個,我不會堅持這麼多年奔走鳴冤,只是冤屈既報不明,那便只余弒君!」
說到這,牧游雲口吻猛地迸發出狠厲來。
霍厭也同樣握緊手心,兩個通敵罪證皆被傾覆,此環終畢。
猜想,當年牧游雲遞上的訴冤諫書,上面大概就是如此內容,這是那幕後佈局之人的疏漏,原本以為能把莫家冤死,卻不想百密一疏,外面竟還有個接到書信的牧游雲。
大概,是天命。
「聽你之言,弒君並不是你的最終目的。」霍厭抬眼,認真審度着牧游雲,「不到最後,不該行這下下之策。」
「我沒別的法子,犯惡之人必須受懲,尋不到別人,我便只能找上樑帝。」
「而今非絕境,轉角逢生時。」
聞言,牧游雲眼光一亮,從霍厭救他開始,他便隱隱抱着希翼,只是這麼多年他失望的次數實在太多,到了如今,即便有所感,卻也下意識地不敢有過多的期待。
霍厭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拍,道:「此事,我需你的助力。」
……
何姑送來的第二批葯近日正好到了,想着施霓吃不得苦藥,於是霍厭策馬從郊野回來時,特意繞了個遠,打算策馬去趟南市,為施霓尋來些新味的蜜餞甜豆。
施霓嬌氣,他也慣着,只是她卻不知,這葯他催得辛苦,還招了姑姑的埋怨呢。
原本這段時間,她老人家正在東邊兒泛舟游湖,自在得很,可他催命似的信一封一封急往她身邊傳,直叫她被迫中途返程,回那苦行僧的懸山去熬藥。
因着這葯所用不是尋常配方,有好幾味藥材都只有懸山裏的溫廳才有,於是何姑興緻勃勃地出去,還沒七八日便又苦唧唧地回來。
而後隨葯同寄過來的,還有一封信,上面直直質問他,為何自己從不曾跟他透露過行蹤之類,可卻每次都能被他的人輕易找到,還說知道他權勢高,眼線多,可也不至於眼線遍及天涯海角處處都有吧,於是揚言之後巡遊直接不再大梁,她要到各國去玩!
霍厭卻想,此番恐怕又得叫姑姑失望了,他的眼線可不只是在大梁。
正值集市,街上熱鬧得緊,他先去老招牌嘗買了些,之後又去自己先前聽說的那兩家新開的鋪子。
一個叫【點香齋】,一個叫【春風笑】。
好的東西無論多少霍厭都想給施霓買上,故而即便當下包袱裝得糖食夠多了,這兩個店鋪又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可霍厭沒猶豫,不辭辛苦得兩個都去了個遍。
特色要買,新品要買,最貴的更要買。
其實霍厭本身不愛吃甜,對這些也沒有什麼研究,不過卻記得施霓愛吃甜栗、茯苓、芋頭,於是糕點也偏着這幾樣兒口味的多買了。
卻不想剛從店裏出來,正遇上微服出街的太子殿下和寧樂公主。
霍厭看太子神采奕奕的模樣,便知他這傷是養的差不多了,不過他身旁的公主嘛,看着倒是面色懨懨,一副沒精打採的模樣,亦不復往日的明揚。
三人打了照面,霍厭剛想躬身,就被蕭承胤阻了。
「序淮,我們微服出來,不必如此。」
霍厭點點頭,直起身時一瞥眼,就看見太子殿下手裏正拿着個提袋,裏面像是裝了件姑娘家的衣裙,正紅色,顏色艷。
想想他身旁的公主,霍厭便也沒在意,可太子卻非要上趕着多句嘴。
「序淮,你看這衣裳如何?」他像是真誠發問。
霍厭看了公主一眼,視線收回時像模像樣地敷衍了句,「顏色很襯公主。」
寧樂聞言看過來,嘴巴動了動似想說什麼,可卻是明顯心思不在這,也根本沒在意他們的對話,反而一直往外抻着頭,仿若在尋找什麼。
至於尋找什麼呢,霍厭不想知道,也不關心。
太子這時笑了笑,帶着些許欣悅和開懷,笑意更是直達眼底。
站在霍厭面前,他豪無所覺,把話說得曖昧十足,「這衣裙其實不是給寧兒的,是給施姑娘的。辭花節那日她為我那樣有心地獻了酒,我總該回個禮才是,她明媚,這衣服顏色該是襯她的。」
施霓……從施姑娘三個字從太子嘴裏說出時,霍厭心頭隨之浮現出一絲冷笑,即便他面上未顯什麼,可太子也覺得周遭莫名森然然的。
霍厭頷首,心道可不嘛。
施霓那張臉媚到極致,也艷到極致,即便未施粉黛也是直給人極致的視感衝擊,他確信全天下的男人只要看她一眼,便沒有一個能很快將其忘記。
這樣的傾城色,自然得配紅。
可太子不知啊,就在前幾日,她被他側御時,羞得渾身都臊染起片片的緋紅,那樣的紅,才能真正配她的艷。
「序淮,你買這麼多點心,定是回去孝敬程姨的吧。」
太子完全沒注意霍厭漸暗下的眼,當下只好奇他怎大包小包買了這些東西,也不知尋個小廝侍衛來幫忙。
霍厭聞聲斂神,順着說,「母親貪這個味道,我便買的多些。時候不早,不敢再擾兩位殿下的雅興。」
太子笑笑,拂了拂手,「好好,不礙你去盡孝心,快些回府去吧。」
這算告了別,霍厭上馬,未走遠時聽到寧樂公主憤懣地說了句。
「太子哥哥說這條街人多最是熱鬧,可是連這裏也找不到他,那豈不是沒希望了?」
至於太子回了什麼,他就騎馬走遠沒聽清了。
不過公主出宮為了尋人,這事聽着倒是新鮮。
他奔着回將軍府的方向走,可快到時,卻忽的改了主意,於是直接類韁繩,轉向登門去找了容珩。
容珩此刻正在府庫里清點着自己的美酒,見着霍厭急匆匆地來,還以為是出了什麼急事兒,結果人家進門就說。
「之前聽你閑敘,說你在蜀地得了件美衣,珍着想等以後獻給佳人,有此事否?」
容珩一時沒反應過來,想想,很快心頭湧起一陣感動。
他把手中賬本放下,忙上前拉住霍厭的胳膊,欣慰道:「原來之前我說廢話的時候,你不是完全不聽啊,還都記得這麼清楚!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霍厭蹙眉,幾分厭嫌掛在臉上,還很是無情地推開他的手,只問,「有還是沒有?」
「有啊。那衣服可是上上等的材質,穿上身跟薄蟬翼似的,自帶光熠的美,你可知我得來多麼不容易。」
霍厭不知,也不想知,他只睥眼開門見山地說:「多少錢,我買,你必須賣。」
「……」???
待霍厭把衣裳拿走的時候,容珩顫巍巍伸着自己的胳膊往前指,直道奸商、奸商啊!
……
施霓剛剛擦了身,此刻只着了件單衣,坐在鏡前仔細塗抹着潤體油。
她身子哪哪都嫩白滑潤,若說天生的姿顏佔七分,那后三分便是她自己時時注意保養護理給補上的。
阿降站在她身後,給她擦乾頭髮,可擦着擦着,兩人便一同聽到隱隱的一陣咚咚聲從角落傳來,只響了一次,不引人注意,阿降只當自己聽錯,連提都沒提,可施霓卻默默攥緊了手心,知曉將軍定是等了會了。
「阿降,你回房休息去吧,把干帕給我就行了。」她說道。
「啊,可還沒擦乾呢。」阿降一臉的實誠。
施霓面不改色地說:「就這樣就好,我之前聽人說頭髮只需擦個七八成干,之後再自然被吹乾才是最養發的。」
這個聽說,大概是聽她自己說的。
聞言,阿降忙點點頭,把干帕遞了上去。
施霓素來愛美,也總有些養護的法子,什麼松葉潤指,苓葉養眉,個個稀奇古怪聞所未聞的,所以今日聽她說什麼養發的法子,阿降也沒起疑什麼,很快躬身退了下去。
房間終於只她一人在了,為了謹慎起見,施霓多等了一會兒才去給將軍開門。
機關一動,石門藏在掛畫后慢慢打開。
「將軍。」
看到那俊挺身姿立於面前,施霓微微踮了腳,直往他身上撲,心頭更是難溢歡喜美滋滋的。
之前他為專心處理刺客一事,把她一人留在這偏仄院子整整七八日,那段日子,她只覺被冷落得難受極了,如今那事終於了了,將軍也卸了重擔,這些日子幾乎夜夜不斷地過來找她。
不過總這樣,她這邊人少倒還好,就是怕將軍府那邊會發現什麼蹊蹺,於是她便勸着將軍,叫他兩日過來一回。
昨日他過來,把人抱着只親兩下便走了,按照兩人事先說好的頻率,施霓原本以為他今天是不會來了,所以她才會沒有顧忌地把直接阿降叫到房裏來伺候。
若是提早知曉,她只在浴房便會把這些事情都干好了,免得再出紕漏。
卻不想,將軍到底還是來了。
收歸思緒,沒留神,她人已經被將軍單手抱攬進懷了。
兩人甚至連屋都沒進,石門也都還沒來得及關,就開始情不自禁地纏吻在一處,吻得那叫一個滿欲靡靡,激烈得緊。
霍厭迷她,迷到神緒有時都會發亂。她就什麼都不用做,他便自抑不住,更別說眼下這般投懷送抱了。
抱一會又覺不夠,直把人霸道一托,擁抵在背後的石門上,心裏瞬覺滿足。
施霓被他親得雙腿直發軟,嚶嚀嚀地撒嬌求才終得放過,后沒平復一會,就聽將軍的聲音在她頭上沉啞傳過。
「過來幫忙拿下東西。」
尋聲看過去才知道,將軍這趟來得着實不輕鬆,大包小包,有個五六件。
霍厭抱着五個,叫施霓輕輕鬆鬆拿了個最小的。
關上石門,落下掛畫,施霓才抬頭好奇地問:「這是?」
「何姑寄來的葯,還有些果子蜜餞。」
施霓驚訝了下,那葯是一小包她都看到了,所以剩下的全部都是蜜餞嗎?這也太多了些吧。
似是看出她所想,霍厭無所謂地說:「哄你吃藥的,蜜餞點心什麼的吃不完也沒事,我吃。」
施霓愣了下,后才彎唇應了聲好,心想自己要着再被他這麼寵着,該是會五體不勤,慣得不成樣子了。
瞥眼,又看到旁邊還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她抬手指了指,「這個呢?」
「打開看看。」
施霓好奇地打開,發現裏面竟是件衣服,摸摸料子,她自是實貨地認出來這是什麼珍品。
薄蟬衣,絲綾浣花曳地紗裙,蜀地特製,一年才出屈指可數的那麼幾件。
「送我衣裙嗎?」
他點頭,着眼看了下她手裏的衣裙,又很快聚精把目光停在施霓的臉上。
默了默,才終於說:「霓霓,穿上給我跳支舞吧,這回沒別人,只你和我。」
那日你為別人跳了舞,為別人獻了酒。
我捨不得責難你半句,卻依舊忍不住嫉妒地想要發瘋。
所以,哄哄我吧……霍厭心中有所貪想,看了眼桌案,又深含意味地問道:「可有酒嗎?」
施霓對上他暗下的深眸,滿滿佔有,拒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