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安月下06
直到快宵禁了,這頓酒宴才結束。
荀爽親自將呂布送至府門口,他面露倦色,身體微微搖擺,一副喝醉的模樣,“請恕老夫身體不適,不能遠送。”
呂布被灌了一晚上的迷魂湯,整個人醉得醺醺然,才不會在意這種細枝末節。他擺擺手瀟洒道:“哎,司空客氣,您快去歇息吧。”
王允回司徒府,順便陪呂布走了一段。行至路口處分別時,他招招手示意貂蟬靠近些,然後微微一笑,從容不迫道:“不知將軍之前所言之事,是否還算數?”
“什麼——哦,算,算!”呂布看到貂蟬,迅速反應過來,眼睛一亮。本以為答應女兒的事黃了,他心裏愁得要死,正盤算着該怎麼彌補呢,沒想到峰迴路轉。“那司徒您看……”
“如若不嫌棄,我願將貂蟬送與女郎,”王允深深地看了一眼騎在馬上的呂昭,“此女自幼愚笨,只勉強讀過幾天書,識得幾個字,能陪女郎解解悶,便是她的福氣了。”
貂蟬垂手立在王允身畔,對他的評價沒有半點意見,乖巧得像只布娃娃。
王允把話點明了,但他的目的顯然跟呂布的目的存在些許出入,導致呂布明顯愣了一下——
我只是想給女兒找個年紀相仿、知書達理的閨秀一起讀書一起玩。當侍女也不是不行,家裏不缺這口飯,可喝酒那會兒您明明說這是您最寶貝的女兒,現在忽然就要送進我家當丫鬟……不太合適吧?
呂佈滿頭問號,差點兒直接問出來,所幸他雖然愣,卻也沒愣到這種地步,終究還是把疑惑憋回了肚子裏,只是臉上的古怪神色怎麼也掩飾不住,下意識向女兒求助:“啊這……柔柔?”
王允與呂布交談時,呂昭正漫不經心地轉着眼睛,懶洋洋的目光寸寸掃過空無一人的街道。
燈籠的照明範圍外,濃郁的黑暗層層鋪開,普通人只能勉強看清路兩邊建築物的大致輪廓,但呂昭不同,在神明血統的加持下——即使是被壓制的血統——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巷子深處潛藏着一道安靜隱秘的氣息。
這氣息並不陌生,它屬於一位看似憨厚的壯年男子,下午早些時候,呂昭曾經向他詢問過呂布的下落。
呂昭長久的沉默和明顯的走神引起了張遼的警覺,他循着呂昭的視線望過去,低聲問:“有情況?”
“哎,沒事,”呂昭一把抓住張遼那匹馬的韁繩,阻止他過去一探究竟,她難得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有些累了。”
昏黃的燭光下,深色的韁繩襯得女孩的手指白得晃眼。張遼只看了一下就趕緊挪開目光,沉默片刻,憋出一句:“早點睡。”
“嗯。”呂昭應了一聲,緊接着她聽到呂布的呼喚,看向王允。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一觸即分,一個滴水不漏,一個意味深長。
呂昭催馬上前,俯身朝貂蟬伸出手,“出門匆忙,未備車架,實在失禮。姐姐願意與我共乘一騎嗎?”
貂蟬對呂昭行了一禮,溫溫柔柔地回答:“承蒙女郎抬愛,妾身感激不盡。”
目送呂布一行人的背影徹底消失於夜色深處,王允沿原路返回了司空府。
荀爽正閉目養神,聽到腳步聲,他猛地睜開微闔的雙目,眼神鋒銳如刀,身上的疲態一掃而空,“如何?”
呂布抵達司徒府的那一刻,荀爽便收到了連環計啟動的消息,他與荀攸在園中飲酒賞花,也是希望能在近處隨時監聽事態的動向。至於後來禁軍上門,帶走荀攸,則純屬意料之外。
今夜的意外太多了,多到計劃被徹底打亂,荀爽和王允必須得對對情報,交換信息,重新商討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王允揉揉笑了一晚快要僵掉的臉,眼底閃過一抹寒意,“應當沒有暴露,那小女娃大約是以為我用家伎拉攏呂奉先,因此對我十分不滿。”
義女之類的說法,也就騙騙不懂行的呂布。女性在這方面有着天生的敏感度,一眼就能識破其中的齷蹉。假如貂蟬是王允正經收養的義女,那她明面上的待遇不會跟太原王氏的其他未婚女子有太大差別,這意味着王允根本不會把她叫出來陪呂布喝酒。
在王允看來,呂昭看穿了他想送人的舉動,光制止還不算,為了捍衛母親的權利,確保自己日後的地位不受影響,她還撒嬌耍賴一定要呂布把貂蟬要過去當她的侍女,徹底杜絕貂蟬進家門的可能性,畢竟一個男人再怎麼混不吝,也不會飢不擇食到對女兒的侍女下手。
那丫頭最後還故意打了他的臉,他說貂蟬是侍女,她就稱呼貂蟬為姐姐。
興復大業謀划已久,卻因一個黃毛小兒的胡攪蠻纏而失敗,王允越想越覺得憋悶,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荀爽無聲地嘆了口氣,給王允滿上一杯酒,權當安慰。
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就是這樣,計劃得再縝密,考慮得再全面,到頭來老天爺不給面子,你又能如何呢?
但或許是在官場浸泡多年,見識過太多陰謀詭計,鍛鍊出了敏銳的直覺,荀爽回顧整件事,總能隱隱約約感覺到不太對。他思忖片刻,問出了一個關鍵問題:“你為何選擇今日動手?”
“我回家途中偶然碰上呂奉先,見其手提長戟,神色忿忿,唯恐生出事端,便上前詢問……”說著說著,王允微微一愣,顯然也覺察到了違和之處。
荀爽追問:“並非你主動相邀?”
王允搖搖頭,“我還當是天意如此,擇日不如撞日。”
主動相邀,有招致董卓猜疑的可能性,順勢而為就顯得非常自然了。
“呂奉先之所以如此生氣,醉酒後更是直言恨不能將太師殺之而後快,是因為太師背着他,用他的女兒去跟孫文台聯姻……”王允眯起眼睛,飛快地思考起來,“此事我並不知情。”
他強調了一句:“不知道聯姻的對象竟然是呂奉先之女。”
荀爽慢慢地捋着鬍鬚,“我也只曾聽聞太師確有與孫文台結親之意,卻被孫文台嚴詞拒絕。但這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一個月前呂布都不知道,可見董卓壓根兒就沒想告訴他,那一個月後呂布是怎麼知道的?
答案顯而易見,必定是有人給呂布透了消息,為的是挑起他和董卓之間的矛盾,借刀殺人。
王允喃喃:“是誰?”
荀爽面色凝重,“不是我們的人。”
那人看似與關東士族目標一致,但荀爽卻感覺分外不安。
對方在暗,他們在明,對方的行動還間接打亂了他們的部署。種種跡象表明,人家的手段比他們加在一起還要高明。
從來都是作為執棋者入局的荀爽和王允,此刻卻淪為了別人棋盤上的棋子,任憑擺佈不說,還徹底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握,被人穩穩地壓制。這種感覺實在是太憋屈太難受了。
燭火搖曳,將二人映在窗上的影子拉長扭曲,狀若鬼魅。
“此事由我來處理,”荀爽態度堅決,“必須找出這個人,不能讓他再壞事了。”
“呂奉先交給我。”王允的眼眸亮得彷彿在燒燃,“他已經對太師生出了殺心,只需要再輕輕推上一把。”
連環計雖失敗了,卻讓荀爽和王允確定了一件事:坊間流傳的那些呂布愛女如命的消息,並非以訛傳訛道聽途說,而是千真萬確。
這就好辦了,以呂布那個性格,一旦他得知自己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寶貝被賊人覬覦,恐怕會當場發瘋,提戟殺人。
兩隻老狐狸相視一笑,全新的計劃悄然成型,只待實施。
夜色已深,王允起身告辭。行至門前,他腳步一頓,回過頭略顯遲疑地開口:“荀侍郎……”
荀爽握着剪刀,裁掉了堆積的燈花,使愈發晦暗的燭光明亮了幾分,他垂下眼眸,語氣平靜:“無妨,只要我們成功,公達便不會有事。”
都亭侯府門前,魏夫人提着燈籠等候許久。
呂昭一騎絕塵,率先到家。她翻身下馬,把貂蟬扶下來,挽着她一同上前,歡歡喜喜地說:“娘,我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你爹到底去了哪裏!”魏夫人先是鬆了口氣,親昵地戳戳女兒的臉蛋,然後才將目光轉向貂蟬,“這位是……”
呂昭眨眨眼睛,“王司徒的義女,她來陪我讀書。”
貂蟬恭恭敬敬地行禮。
魏夫人跟女兒對個眼神,就明白其中定有貓膩。但既然與呂昭的名聲無關,她也不至於在府門口當場發難,便只溫柔一笑,吩咐侍女趕緊去佈置。
“你這孩子也不提前差人回來說一聲。”魏夫人嗔怪地看了呂昭一眼,握住貂蟬的手,“是我們失禮,讓你見笑了。”
貂蟬趕忙回答:“夫人千萬別這樣講,是我冒昧上門叨擾。”
“事出有因,我之後跟您解釋。”呂昭先抱住魏夫人的手臂搖晃兩下撒嬌,隨後提高聲音,對已經走遠的侍女叮囑道,“姐姐跟我一起住,你把我對面那間屋子收拾出來就行。”
侍女回答:“曉得了。”
魏夫人幫呂昭整了整略松的髮髻,神色愈發柔和,“你倆先去吧。廚房裏煨着雞湯,讓竹枝給你們端上來。我等等你爹。”
呂昭回憶了一下呂布回家路上的消極操作——磨磨蹭蹭,各種拖延,勒住韁繩不放鬆,連累赤兔馬也得被迫慢慢走路,把馬氣得直噴響鼻……
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決定少說話,讓親爹自己扛下一切。
爹,加油,我相信你能搞定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