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連氣象學家都搞不明白,為什麼清平鎮會連續下半月的雨。雨把院中金銀花木浸得黑綠,毛地黃開敗的花被打落在泥水中。
涼颼颼的風刮開山海寵物醫院的木門,遠處驚雷陣陣,摻雜着小貓的喵喵叫聲。
鐘意起身,打算去喂喂流浪貓。
他見不得任何一個小動物在自己面前受委屈。
斜斜的雨中,一隻長着翅膀的大老虎迎面而來,目光直對上鐘意的眼睛。猛虎步伐慵懶,骨骼挺拔優美,說想做個正骨按摩。
他手裏的貓爪棒pia嘰就掉到了地上。
猛地睜開眼,鐘意從前台處緩緩坐起身子,看到旁邊鏡子裏,自己的半張臉。
鏡中那個年輕人,是撩起一眼后便容易使人怦然的長相。半夢半醒間時,眼尾睏倦,本應顯得勾人,卻反襯的曈底顯得清澈而天真。微微坐直些,藏青色的衣服上露出山海寵物醫院院長的胸牌。
又見木門被狂風吹得亂顫,他搖了搖頭。看來也許是太缺客人了,連夢裏都來者不拒,用擼貓加rua鳥的手勢摸遍那隻大妖怪的所有骨骼,關鍵是還分文不收!
這是鐘意來清平鎮的第十天,到目前為止,除了夢裏這位,他沒有接待過一個客人。目前他只用自己在寵物付費論壇的問答掙錢,再堅持下去估計要吃土。
「鍾院長,你沒事兒吧?!」院門口路過一個小平頭,沖裏面好奇地探頭探腦。
「沒事,你有病要看嗎?」
「你的寵物。」
「開業前十天,半價。」
鐘意轉眸望向門外,心想總也得有個正經客人吧。
最近幾天,一直有人這樣沖裏面東張西望,卻又不進來,他總覺得大家心裏藏着事兒。可是去問他們吧,又都遮遮掩掩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價格方面的原因。
小平頭先被年輕人那心無芥蒂的模樣晃了晃神,又被他那迫不及待想開張、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的期待搞得心虛。他挪開眼,如釋重負地大聲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說罷,拔着腿踩着泥點子就跑。
鐘意:「……」
所以他自然不會知道,自己的這個宅子,一直被人認作鬼宅。
清平鎮地處帝都東北角,在老一輩人眼中,屬於艮卦位。艮的方位,落在鬼門上。他租的這個宅子,更是位於清平鎮的東北角,那就是鬼門中的鬼門。
老話里說,鬼門這個位置,靈氣旺盛。對於精靈鬼怪來說,就算在沉沉黑夜裏也會散發誘人光芒。這宅子自然沒人敢住。等鐘意搬過來后,鎮上許多人賭,十天內,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會麻溜搬走。
小平頭去集上賣菜,跟人聊天,便把「鬼宅那位竟然撐過了十天」的消息,傳得到處都是了。
鐘意更不會知道,集上的鄉親怎麼評論自己的。
鄉親A:十天?我一天都不敢。
鄉親B:嗐,你們說,是不是那人比凶宅還凶,嚇得鬼都不敢來!?
鄉親C:你這就不對了,都知道那年輕人一把好相貌,哪裏來的凶氣?
鄉親D:沒準是陽氣衝天,天賦異稟,秉文兼武,無所不懼啊。
鐘意這也是第一次被人評價「有凶氣」。在念書時,同學說他有學霸的浩然之氣,一路拿了好幾年的第一名,別的系覺得他學寵物醫學屈才,應當給人類看病,想要挖人。可他每每都斬釘截鐵,說自己要為寵物醫學奉獻終身。
研究生畢業后,他去帝都愛寵醫院實習,發生了一些事情,不得不離開。研究生創業委員會的老乾事跟他力薦清平鎮,說有個大宅子不要租金。鐘意猶豫了兩天,決定來這裏白手起家。
離京散夥飯上,他的好朋友小彭,舉着酒杯哭着說:「清平鎮!你已經孕育了全華夏最出名的經濟學家,沒有理由不順便孕育最出名的寵物醫生,小鍾!」
鐘意給小彭擦眼淚:「我們要相信清平鎮,它一定可以的!」
*
今日這場雨從清晨落到傍晚,也不見止息。一對夫妻倆抱着只波斯貓慌裏慌張地衝進小院,以為醫生在屋子裏忙,沒料到在前廊就撞見了人。
廊下卧着兩三隻流浪貓,見醫生正屈身逗弄餵食。小貓們毫不設防,在醫生手旁哼唧來去,還把肚皮亮給他看。醫生溫聲軟語的,是一處好景緻。
聽見動靜,貓們一鬨而散,躲到院中的金銀花木下。他抬眸起來,引人進了門。
客人說是他家貓兒一向好得很,每天都歡實活潑。吃了午飯後,貓兒忽然哀叫連連,腹部腫脹,後腿僵直,應該是積食了吧。
兩個人都不到三十歲,到底是年輕人,從來不信這老宅子能有多邪乎,加之積食又是再小不過的毛病。尋思來這兒開點兒大山楂丸子,很快就能解決了。
鐘意用手背觸碰小貓。抬起手來,用聽診器聽聽貓的腹部,醫生的臉上露出一絲猶疑,叫夫妻倆允許他再給貓做個B超。
不到三分鐘,二人從鐘意手中接過B超單。
「小貓懷孕了,而且有難產,需要安排手術。」
「什麼?!」這夫妻倆一起配合默契地叫出聲,兩個人根本沒想到事情會這麼棘手。
「不要着急,」鐘意聲音清朗,像冰塊撞擊,很是好聽,又透着一股子倔強,「只要經過合理醫治,小貓就沒有大礙。你看,這個單子上面,小貓崽還好好的。」他點了點B超單。
「大……大夫,哪有貓崽?」小媳婦順着大夫的手指看去。
「我家這口子向來眼神不好,」男人推推眼鏡,湊前盯了盯,「哎不,這不是什麼也沒有嗎?」
「就是這裏啊。」大夫指尖又戳戳單子,「你們看,小貓崽的骨骼長得多漂亮,就是這裏腦袋太大,卡得貓媽媽沒力氣了。」
兩個人對視,一臉懵逼的。
從大夫表情看,並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乾脆扯過聽診器來,和和氣氣地問:「你們是看不懂嗎?沒關係,總能聽到胎心的。」
小媳婦將信將疑地帶上大夫遞給他的聽診器。
接下來是男人。
外面驚雷陣陣,直打得夫妻倆哆嗦。冷颼颼的天氣里,眼鏡男的額角竟然沁出一絲汗:「呃……大夫,我們今天大咪不生,改天再來行不行?」
接過聽診器的鐘大夫手指一頓。
還真是第一次聽說有人想改天生孩子的。
咪嗚一聲叫,是小貓又在床上顫抖。那原本那好聲好氣的青年,微閉了閉眼,再度睜開的時候,聲音變得強硬冷漠。
「沒時間了,10分鐘內不做剖腹產,大貓小貓都會有生命危險。」
他也不知道這兩個人如此遲疑,是不是跟錢有關係。
一咬牙,幾乎是豁出一條小命。
「這樣吧,這台手術我免費給你們做,如果你們不願意養小貓崽,那麼可以交給我收養。如果手術中間任何環節出錯,我全權負責。」
方才鐘意那張臉上還有點與他年紀相當的稚氣,那麼現在,那雙眼睛猶如不摻雜感情的機器,帶着金屬般的冷漠,在這張美而生動的臉上,有奇怪的違和感。
如果鐘意的朋友小彭在身邊,應該會明白。
這是他下定決心,準備花點什麼錢的時候。
「你們要信任我,」醫生從身旁的手術刀架隨意抄起來一隻刀來,聲音很淡,讓人聽了心裏發寒。
「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
面前的年輕人本是想隨便拿起什麼器械做無聲的催促,可是到了夫妻倆那裏,又多了一重別的意味。
男人深吸一口氣,暗擰小媳婦一胳膊,分外隱忍地說:「您說的對,您安排吧。」小媳婦緊咬着唇。
鐘意的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最終抱起貓兒,邁開長腿將走進手術室。門口「閑人勿擾」燈盞亮起。
男人推推眼鏡,拽着發怔的媳婦向外小跑。
跑到十米開外的地方,才敢在雨里扯着嗓子喊:
「來人啊!見鬼啊!」
「有人神經不正常啊!」
「我家小貓肚子裏啥也沒有,他要給人家開腸破肚啦!」
*
走進手術室,皎白的燈光傾瀉在鐘意的臉上,高挺的鼻樑下方,被綳得很直的唇線忽然緩和,長長呼出一口氣,他輕按自己的太陽穴。
「急死我了……」剛才完全是強作鎮定好嗎,這輩子沒這麼戲精過,以後再也不想了。
做寵物醫生總要優先考慮主人的想法,雖然方才的夫妻倆態度着實奇怪,可不管不顧地做出那種強人所難的樣子,又要打算荷包大出血,也是他迫不得已。
說來也好笑。
他小時候被貓救過一命。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從小下定決心要做一名寵物醫生,不想讓他所見到的任何一隻小動物受一點點委屈。
動作間遊刃有餘,不徐不疾,每一刀每一針都很穩。少時,他那雙白皙的手,就從母貓腹中捧出一隻小貓崽。
在呼吸到空氣的瞬間,小貓崽從虛無的樣子轉成實體。
只不過在鐘意眼中,貓崽一直是實體,從未發生過任何變化。
貓兒周身濕漉漉,眼睛比玻璃球還清澈,半睜半闔,可愛極了。鐘意把它抱進母貓腹下,打算讓它先含吮母貓,進行開奶。
而後,他就眼睜睜看着小貓崽說話了:「誰准你把本君生出來的?」
鐘意:……?
那聲音和奶糖一樣軟綿綿,他彎腰檢查,又伸手摸過小貓的喉嚨位置。
小貓崽的聲帶在他的手掌下微微震動:「我一隻金華貓妖,活了二百多年,還第一次見到你這樣放肆的小妖怪。」
鐘意活了二十多年,還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放肆的小貓崽?!
這件事過於不可思議,鐘意反倒發揮出面對危機大手術時的冷靜:「你為什麼說我是小妖怪?」
「只有妖怪才能看見妖怪,所以剛才那兩個凡人看不到,你怎麼回事,連這個都不知道。」小貓崽囂張地揮揮爪子。
「我跟一條衰龍打架,元氣小傷,去那貓肚子裏恢復精元。你倒好,直接把我刨出來了。說,你怎麼敢這麼對待本君?」
鐘意覺得非常荒謬。思考之間,他竟然能夠分神去想,昨天晚上那個夢到底是不是真實發生的?
那沉如老墨的夜,綢緞一樣光滑流暢的虎紋,低沉的聲音,潔白蓬鬆的翅膀。
那也是他真實看見過的妖怪嗎。
是被那雙銅鈴一樣的雙眼注視得時間過長,就讓他從此擁有可以看到妖怪的能力了嗎?
小貓崽等得不太耐煩:「想什麼呢,你就不怕嗎?你大抵沒有見過,本君把一眾小妖怪,打得滿地伏屍的樣子吧。本君何等威風,何等——」
「大人,」鐘意瞪大眼睛,打斷了它。
小貓崽一怔。
鐘意自認為是個負責醫生,更何況免費給小貓做了剖腹產,他荷包都在滴血,怎麼可能反過來讓這麼點兒個毛孩子醫鬧。
如果都這樣下去,普天之下的流浪貓貓狗狗,何時能得到合理的醫治,像他這樣的醫生,如何能夠得到弘揚善心。
妖怪也不得放肆。不能因為自己是個妖怪就有理。
「很抱歉沒有經過您的同意,就把您剖出來了,但您的頭卡得實在太久了。在方才那種情況下,如果再晚兩分鐘,您媽媽可能會給您生出個葫蘆形狀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