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情
1982年春,剛滿18歲的晏旻隻身一人離開中國,踏上了美國的土地。
他14歲上大學,讀的是中科大少年班,學的是微電子專業,畢業后公費到MIT繼續深造。
晏旻到波士頓后,由大使館聯繫的當地一個華人同胞接待,對方很熱情,將他送到學校安頓好才離開,說有困難可以找他。一切都很順利。
但有個好開頭並不意味着就萬事大吉了,挑戰才剛開始。
剛住下就遇到了麻煩,同宿舍的白人室友是個種族主義者兼反社會主義者,明裡暗裏欺負來自紅色中國的晏旻,他也沒法申請調換宿舍。
當時他的語言還沒完全過關,身上也沒錢,對當地情況又不熟悉。性格使然,也不願去麻煩華人同胞,真是有口難言,無比苦悶。
藺征西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是晏旻在美國認識的第一個中國留學生。
人是社會性動物,喜歡抱團取暖,80年代初出國留學的中國人極其稀少,藺征西在校園裏看到黃皮膚黑眼睛的晏旻,主動跑來跟他打招呼,發現果然是同胞,他們就這樣結識了。
藺征西來自寶島台灣,祖籍山東。雖然10歲就隨父母來到美國,依舊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且會讀寫,他的父母很重視他的中文教育。除了正常上學之外,每天還要上中文補習班,就怕他忘了自己的根。
藺征西16歲考上伊利諾伊州立大學香檳分校,就讀電子信息專業,畢業后又順利申請到MIT的PhD獎學金,自認為天賦出眾。
直到認識14歲上大學的晏旻,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原來天才是真實存在的,心裏除了嘆服,就只剩下了欣賞。
藺征西幫了晏旻很多很多,幫他找室友出頭,邀他一起合租,主動借錢給他,幫他介紹工作,甚至還去學了做飯,給他做中餐,以紓解他的思鄉之情。
晏旻剛到美國時,身上只揣了十美元。
倒不是家裏真窮得拿不出錢,當時跟他一起出國的留學生情況都差不多,國家剛剛開放,外匯極度匱乏,根本兌換不到美元。
藺征西的幫助簡直就是雪中送炭。
晏旻在藺征西的幫助下,靠勤工儉學讀完了博士,又在美國做了一站博后。
藺征西之於他,就是寒夜裏的那點燈火,既能為他照明,又能給他溫暖。
他一度在心理上也極其依賴對方,視他為最好的朋友。
直到臨回國前夕,藺征西跟他表白,說喜歡他,希望他能留在美國,才將晏旻嚇了一大跳。
晏旻是個傳統的人,或者說由於晚熟,壓根就沒考慮過情愛這類事,他怎麼也沒想到,跟自己朝夕相處了四年多的好友,竟會是這個心思,他們可都是男人啊。
他當時嚇得魂魄都快出竅了,慌慌張張拒絕了藺征西,並且在離開美國前那段時間特意躲開了對方,以免相對尷尬。
他離開美國前甚至都沒怎麼跟藺征西照面,他以為只要回國了,兩人遠隔重洋,對方那份不正當的心思應該才會慢慢消散。
回國后,晏旻都沒敢給藺征西寫信,不過在他回國幾個月後,他還是收到了藺征西的來信,不知道是通過誰找到了他的聯繫方式。
藺征西向他為自己的莽撞道了歉,就隻字不提感情方面的事,通篇都是專業相關的話題。
不得不說藺征西相當會找話題,他倆學的都是電子信息,儘管研究的具體方向不相同,依舊有很多共同語言。
晏旻回國之後,發現國內的晶片行業幾近空白,他博士研究的方向在國內根本進行不下去,因為能夠支撐他做科研的基礎條件幾乎沒有。就好比他想蓋高樓,但磚頭水泥等基本材料都還沒有。
他只能從基礎的做起,說不苦悶那是假的。
藺征西帶來了最新的行業信息和動態,這對他來說是極為重要的,所以他沒法對他的信視若無睹。
藺征西一直堅持不懈給他寫信,不過晏旻回信的頻率差不多是1:3,對方來三封信,他才能回一封。
藺征西也不怪他怠慢,保持着一個月至少一封信的頻率給他寫信,也不知道他哪來那麼長久的熱情。
他倆就這樣聯繫了下來。
這已經是晏旻回國的第五個年頭,藺征西的信還是保持着那個頻率。
此刻晏旻看着手裏的信,情緒是極為複雜的。
他沒有馬上看信,而是將信收到了公文包里。
一到下班時間,晏旻就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出了辦公室,說:「下班了!」
大家都停下來驚訝地看着他,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老大居然按時下班了!
晏旻單身,又是個工作狂,加班是他的常態,甚至有時候還直接住在辦公室里,所以正常下班對他來說實在太罕見了。
李庚雲關切地問:「晏工,你身體好點了嗎?」
晏旻說:「好多了,謝謝!沒事就早點下班,我先走了。」
他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離開了辦公室。
今天沒加班倒不是原因生病,而是他包里那封來自美國的信,他急於回去看信。
出了門,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北京的冬天就是這樣,天黑得早。
路燈昏黃,行人寥寥,冷風一吹,背心都涼了,冬天的日子可不好過,晏旻將衣領抓緊,衝進了夜色中。
晏旻快步疾走,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回到宿舍,快到計算所的時候,瞥見路邊支着棚子的麵攤,想起來該吃晚飯了,便又停下來,坐在了遮風的塑料布后的桌子上,對老闆說:「給我來四兩羊肉面。」
晏旻不會做飯,中午吃公司食堂,早晚在外面解決。
這家麵攤他常吃,老闆在這裏擺了三年的攤,口味比一些小館子的還強,最地道的是炸醬麵,不過冬天裏還是要點湯麵比較好,湯麵在冷空氣中保溫的時間會長一些,熱湯喝到肚子裏也暖和。
面很快上來了,羊肉麵湯清味濃,非常鮮美,面是攤主自己擀的手擀麵,很筋道。
晏旻三兩口便將面吃進了肚子裏,將湯也喝盡,只覺得胃裏和身上都暖洋洋的,他掏出一元錢遞給攤主,對方找給他二毛。
從前年物價闖關失敗之後,物價就漲上來了,再也沒有下去,之前一碗羊肉面五毛,現在得八毛。
晏旻每個月工資九百多元,如果他在計算所做研究員,月薪大概也就是四五百左右,現在他在企業,職務還是總工程師,各種補貼略多一些,年底還會有一些獎金。
除了對電腦要求比較高,晏旻沒有其他燒錢的愛好。
所以他不缺錢,天天下館子都不成問題。
除電腦之外,美食是他唯二的追求了,但也沒到誇張的地步,只要口味好就行。
這家路邊攤味道好,他就成了常客。
吃飽喝足回到宿舍,晏旻倒了點水準備吃藥,發現暖水壺的水已經涼透了,便趕緊接了一壺水放在過道里的爐火上坐上。
樓里家家戶戶都將爐子放在過道里,做飯燒水都靠它,每到飯點,過道里熱鬧得很。
此刻也正是熱鬧的時候,鄰居間話家常,炒菜落鍋的聲音,孩子的嬉鬧聲,家長的呵斥聲,此起彼伏,交織出一曲人間交響樂。
燒上水,晏旻回到桌邊坐下,拆開了藺征西的來信。
信是用繁體中文寫的,字還不錯,瀟洒有力,有點像它的主人。
開頭是簡短的寒暄。
「晏旻:見信如晤!
「近來安好?近日達拉斯氣溫驟降,竟低至零度,隱有下雪跡象。憶起有一年波士頓下暴雪,積雪太厚,竟與台階持平。你早起出門,沒提防摔了一跤,幾被雪埋,你趴在那兒不動,嚇得我慌忙將你從雪中挖出,卻不想被你往脖子裏塞了一團雪,你嬉笑的模樣宛在眼前。北京想必正值隆冬,可曾下雪?還打雪仗嗎?記得添衣。」
晏旻看到這裏,眼眶有些發熱,他從前看信,都是竭力忽略這種關切與溫情,只看後面與工作相關的內容。
藺征西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將感情竭力壓抑,反覆琢磨,才變成這短短數行字,怕太濃烈引起他的反感,怕太平淡表達不出內心的關切。
中間是藺征西寫他在德州儀器工作的情形。德州儀器是當今美國的半導體巨頭,它研發了世界上第一個矽電晶體、第一個集成電路,許多後來半導體行業的大佬都在這裏工作過,包括張忠謀、蘇姿豐等。
晏旻在美國讀博士時,導師團隊對接的企業就是德州儀器,他也常去那邊。
博士畢業后,他去德州儀器做了一年多博后。博后結束,他拒絕了德州儀器的高薪職位,選擇了回國。
藺征西與他差不多時間去的德州儀器,他回國后,藺征西繼續留在那裏做晶片工程師。
他當然不能在信中跟晏旻說一些很細節的東西,事關企業機密,但是卻能讓晏旻了解到當今晶片行業的最新動態,這就足夠了。
寫完工作方面的事,藺征西又在信的結尾處寫了一段話:「我今年春節可能會回一趟山東,陪我祖父回故鄉看看,也會去北京,可否邀請你為我們做嚮導?」
晏旻看到這裏,怔了半晌,想起來藺征西確實在這年春節回過大陸,但他們並沒有見面,因為他害怕尷尬,離開北京回老家過年了,避開了與他見面。
不知道沒找到人的藺征西當時是怎樣的心情,況且還有他的祖父與父親在。
晏旻看着手裏的信,鼻子裏有些發酸:對不起啊!藺征西,這次我不會再躲了。
看完信,晏旻打開抽屜,從裏面掏出厚厚一沓航空信,全都是藺征西的。
晏旻忍不住再次打開了信,從第一封開始讀了起來。
一封接着一封,他完全沉浸在信中,以藺征西的角度去看信,看得滿心都是酸楚,胸口有些發悶,眼眶也有些酸澀。
他曾經以為距離和時間能夠沖淡一切,時間久了,藺征西就不會那麼執着於他。
事實上,並不是這樣。
過了那麼多年,哪怕是沒有再見面,藺征西的感情也沒有變淡。
甚至是在他出事之後,拋下美國的一切回到中國,開始照顧變成植物人的他,一照顧就是十幾年。
鄰居過來敲門,提醒他水燒開很久了,等晏旻去看的時候,炊壺的水燒得只剩了一半,還不夠裝一壺的。
晏旻只好又重新燒一壺,鋪開紙筆開始給藺征西回信。
信寫得並不順利,寫了幾句,覺得不妥當,又撕掉,揉成一團扔到字紙簍里。
最後字紙簍里扔了半簍,信都沒寫好。
晏旻放下筆,雙手捂着臉,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口吻跟藺征西說話。
這信到底是沒寫成,既然藺征西要回國,那就等見了面再說吧,反正現在寫了寄過去也未必能收到,那時候他多半已經在台灣或者大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