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醒
晏旻又回到了這個熟悉的房間,房間以天藍色為主調,有床、沙發和電腦桌,床頭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藍色的勿忘我。
桌上的電腦配置是最好的,始終保持開機狀態,隨時恭候着主人回歸。
這是晏旻的房間,一切都照着他喜歡的樣子弄的,但除了那張床,別的是一次也沒用過。
此刻他正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面色蒼白、雙目緊閉、形銷骨立,比一個死人好不到哪裏去。
說對外界毫無知覺吧,他對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從十四年前那場車禍之後,他的魂魄就遊離於本體之外,目睹了十四年裏這個世界的變化,還知曉了許多他原本不知道的事。
比如那起車禍的製造者是他以前的合伙人——西華信息的老總瞿延寧。
比如男人與男人之間也有真感情,那個曾經說愛他的藺征西,並不是隨口說說,在他出車禍成植物人後,默默守護了他十四年。
這些他都一清二楚。
但要說有知覺吧,他的身體無法動彈,不能睜眼、不能開口,所有的想法都表達不出來。
此刻,他枯瘦如柴的右手正被坐在床邊的男人握在手中,對方額頭貼在他的手背上,靜默無聲,維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
醫生剛剛來給他的身體做過檢查,說情況不容樂觀,那個男人就成這樣了。
晏旻知道,醫生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說了
他的魂魄飄到床邊,抬手去摸男人斑白的鬢角,對他說:「藺征西,我沒事,你別擔心,去睡吧。」
男人沒有任何反應,因為晏旻根本就觸碰不到他,他自然也聽不到晏旻的聲音。
晏旻轉頭去看床上的自己,就這樣不聲不響躺了十四年,也不知道哪天才能醒。
從魂魄出竅那天起,他就堅信自己會醒,他努力過很多次,藺征西也在用各種辦法讓他蘇醒,世界各地的名醫都看過了,但都無濟於事。
晏旻看着憔悴不已的藺征西,心疼地嘆了口氣。他沒想到的是,車禍發生后,照顧他的竟會是被他拒絕過的藺征西,而且一照顧就是十四年,無微不至、無怨無悔。
這份深情與恩情,他覺得就算是以身相許也回報不了。
晏旻再次看看床上的自己,決定再嘗試一次,他的魂魄飄到床上方,朝自己的身體躺去。
沒有像從前無數次那樣毫無反應,只覺得多了一股明顯的下墜感,晏旻狂喜:成了!自己要醒過來了。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識。
***
晏旻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只覺得頭痛欲裂,嗓子也幹得要冒煙。
他猛地睜開眼,看着頭頂有些發黃的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垂吊下來的燈泡,第一個念頭是:我醒來了?下一個念頭是:這是哪兒?
他趕忙坐了起來,抬眼一看四周,大腦袋微機顯示器、印花搪瓷茶缸、竹編外殼的暖水瓶、棉帽子、手套以及一大堆橫七豎八的書擠在斑駁脫漆的書桌上,椅子上還掛着一條牛仔褲,地上落着一隻不知道乾淨還是穿過的襪子,這是個典型的單身漢房間,還是個邋遢的單身漢。
他滿腹狐疑:我在哪兒?
片刻后,他想了起來,這不是他以前住的中科院的宿舍嗎。
晏旻驚駭不已:怎麼回事!他不是住在藺征西家裏嗎?現在怎麼在這裏?誰把他送回來了?還是只是個夢,他依舊沒醒?
他慌忙掀開被子下床,穿上鞋子準備站起來,卻因強烈的暈眩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
晏旻下意識地雙手撐地,手掌貼着地板,冰涼的觸感有一種難言的舒適感,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真切的感受了。
這真是夢嗎?他忍不住擰了一下自己手背,疼痛感也那麼真切。這不是夢!那他怎麼在這裏呢?藺征西呢?
他正一頭霧水的當兒,有人敲門:「晏工,晏工,你在家嗎?」
晏旻回過神來,趕緊從地上起來,他注意到鼻孔里噴出氣息像是在噴火,抬起手背貼了一下額頭,滾燙得能煎雞蛋,看樣子在發燒,難怪頭這麼痛。
晏旻起身拍拍手,又拍拍秋褲上的灰塵,才開口:「在。」喉嚨腫痛,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出來。
晏旻去開門,瞥見門邊牆上掛着一本嶄新的美女掛歷,最下邊印着「西華信息技術有限公司」,數字則是藝術體的「1990」和「1」。
1990年1月?晏旻一愣,開門的動作都頓了一下。
敲門聲繼續,晏旻這才回過神,將門打開。
門外是李庚雲。
李庚雲曾經是晏旻的助理,但1992年就出國了,遠早於他出車禍的時間,難道現在真是1990年?
晏旻腦海里千頭萬緒揉作一團,拎不出一根頭緒來。
李庚雲看着面色通紅的晏旻:「晏工,你沒來上班,瞿總讓我來找你。你是不是生病了?」
開門這會兒,過道里的冷風呼嘯撲面而來,令晏旻精神一震,他止不住打了個哆嗦。
單位宿舍有集體供暖,溫度不很高,但跟過道里的溫度相比,還是有溫差的。
李庚雲見狀,推門進來:「晏工你趕緊到床上去躺着。」
晏旻趕緊回到床上,扯上被子將自己裹了起來,啞着嗓子說:「是有點不舒服。」
他拉被子的時候,將床上的一件棉衣帶到了地上。
見慣不怪的李庚雲見狀,將衣服撿起來,抖了抖灰塵,放在床上,說:「我說呢,你從來不遲到,今天沒來,肯定是身體不舒服。你吃藥了嗎?」
晏旻隨口答:「沒有。今天幾號?」他想確認一下內心的疑惑。
「11號。」李庚雲一邊答,一邊去拿暖水瓶倒水。
李庚雲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了計算機研究所,不久又被調到單位下屬的西華信息公司工作,給晏旻當助理,來公司不到半年。
他是打心眼裏尊敬晏旻,雖然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但能力強得叫人膜拜,也沒什麼領導架子,對同事更是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
「謝謝!」晏旻從對方手裏接過杯子,開水是昨天燒的,暖水瓶不太保溫,所以並不很燙,他喝了一口水,覺得嗓子舒服了些,繼續問,「星期幾?」
「星期四。」
晏旻看向牆上的掛歷,他有點低度近視,只能看得清掛歷上的大字:「是90年吧?」
「對啊,90年元月份,馬上要過年了。你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李庚雲更加疑惑了,晏旻這是怎麼了?
晏旻看着他疑惑的眼神,輕拍一下額頭掩飾:「燒糊塗了。」
他暗忖:如果這不是夢境,那他就是真的回到1990年了?
他對這事接受迅速,畢竟他已經做過十四年的遊魂,知道任何不合常理的事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他是蘇醒過來了,不過不知道哪裏出了岔子,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李庚雲理解地點點頭,從他手裏接過杯子,放到桌上,試探着問:「晏工,你今天還去公司嗎?上午還要開會,還是昨天的議題,關於公司未來的發展路線。」
昨天的會上,一向只關心技術的晏旻一反常態,當著大家的面與老總瞿延寧起了爭執。
去年公司營業額暴漲,高達4個億,比上一年增長了200%。
這一切,都要得益於晏旻率領的技術團隊研發的關聯式漢卡獲得成功。
漢卡是將漢字輸入法與其驅動程序固化成只讀存儲器的擴展卡,是為方便中國人使用計算機而設計的晶片。這個擴展卡只佔用原計算機少量的內存,卻能大大提升計算機的運算效率。
西華信息獲得了美國一家公司的微型計算機的中國代理權,將漢卡與計算機結合,獲得了巨大的市場成功。
瞿延寧嘗到甜頭,認為當務之急是擴大生產規模,投資建廠,跟美國方面合作,進口晶片等零部件,將微機生產線引入國內,打造屬於自己的電腦品牌,迅速搶佔國內市場。
說白了,就是代工。
作為技術總工程師的晏旻則認為,公司賺了錢,應該增加晶片研發投入。
中國的晶片技術本來就落後世界領先水平幾十年,如果還不抓緊時間追趕,差距就會越拉越大,以後想追趕就會愈發困難。
瞿延寧認為研發投入大,見效慢,影響公司的發展,應該先賺錢,等賺了足夠多的錢再搞研發。
公司其他高管也支持瞿延寧的意見,認為應該先打牢基石,再建造高樓大廈。
晏旻成了那個堅持做晶片研發的少數派,跟其他人顯得格格不入。
當初他拒絕美國的高薪回國,就是想研發屬於中國人自己的晶片。他同意瞿延寧加入西華信息,就是對方承諾了要支持他做研發。結果賺了錢就開始忘記初心,這是他最不忿的。
可大家都只看到眼前利益,認為他在無理取鬧,不知變通。
晏旻氣不打一處出,昨天會開到下班還沒開完,他就直接拂袖離開了。
此刻晏旻眉頭緊皺,這個路線之爭是改變他命運的導火索。
因為跟瞿延寧分歧巨大,兩人最終反目。
晏旻被瞿延寧一派合夥踢出公司,還被侵吞了漢卡發明專利,西華信息靠着漢卡發家,晏旻卻沒拿到任何原始股,並且還失去了自己的發明專利。
在他離開公司后,原技術部的老員工也都被紛紛解僱,沒有分得任何技術股。
而瞿延寧的支持者都分得了管理股。
除了管理股,瞿延寧還鑽政策的空子,在股改的時候,挪用公款,利用白手套竊取了西華信息的大量股份,將百分百的國企變成了由他控股的公司。
晏旻自然也不肯忍氣吞聲,搜集了大量瞿延寧挪用公款、竊取國有資產的證據舉報對方,最終招來了殺身之禍。
他的中國晶片夢想到底一事無成。
他還知道,瞿延寧沉湎於賺快錢,除了組裝電腦,還搞過房地產、金融甚至汽車,但在晶片上毫無建樹,瞿延寧壓根就沒在研發上花錢花精力。
多年後世人評價,因為瞿延寧的貪婪,驅逐晏旻,讓晏旻死得不明不白,令中國晶片落後了三十年,他是中國晶片的罪人。
但那個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沽名釣譽的瞿延寧功成名就,坐享數百億財富,雖被世人罵得狗血淋頭,但沒人能奈他何。
支撐晏旻蘇醒的唯二執念:一是報答藺征西的恩情,再就是找瞿延寧報仇雪恨。
如今他雖然醒了,但時機有點不對。他還沒出事,藺征西的恩,以及瞿延寧的仇,到底還要不要報?
不管要不要報恩報仇,有一件事晏旻是確定的,就是不能重蹈覆轍。
晏旻掀開被子穿衣起床:「當然要去。」他要去會會這個道貌岸然的瞿延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