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八
苗疆是一個神秘的古國,獨立於諸國之外,不受戰爭紛擾,無人敢攻打苗疆的城池,反而都上趕着與歷任苗疆王交好。
原因無他,只因諸國懼怕那苗疆古國里神奇的蠱術。
這對於其他國家來說,是一個全新而未知的領域,但也完全不用懼怕,苗疆的蠱術一般不會用在外人身上——自然是外人不招惹苗疆人的前提下。
便像是毒蜂的尾針,不會輕易扎向旁人,只有被侵佔領域,或是感受到威脅時,才會去攻擊異族。
然而這些國家不知,並不是所有苗疆人都會使用蠱術,除了苗疆皇室以外,大多數平民也只是會些最最普通的蠱術。
唯獨苗疆的神廟是個特例。
神廟的歷史要早於苗疆皇室的存在,傳說是天上的神女下凡遊玩時,看到了戰火連綿不斷,千瘡百孔的人間。
神女心中悲痛不已,在那片土地上開拓出了苗疆這個國域,耗廢神力,用雙手創造出一個個苗疆子民,並傳授他們蠱術,庇佑子民們風調雨順,永世永代遠離戰火紛爭。
做完這一切后,神女神力耗盡,眼睛化作星辰與日月,淚水化作湖泊與大海,身體化作山川與大地,頭髮化作麥田與黍稻。
而最初被創造出的苗疆子民,為感念神女的無私大愛,便建立起了神廟,在神廟中任職祭拜的人則被稱作神使。
國一日不可無君,家一日不可無主。起初苗疆子民們還能和和睦睦生活在一起,時間久了,竟也開始產生矛盾。
沒有律法和規矩,又群龍無首,很快苗疆就混亂成了一團,你給我下蠱,我給你下蠱,死亡的恐懼籠罩在苗疆這片本該是純凈的土地上。
神女教會了苗疆子民自保的能力,以為只要賦予他們足夠的生存資源,他們就能永遠和平的相處下去。
卻不知人性貪婪,那自保用的蠱術被他們用來自相殘殺,這片凈土也變得千瘡百孔起來。
為避免苗疆子民繼續殘害同族,神廟裏的神使不得不站出來,以神女的名義宣告存活下來的子民們,道神女託夢,她的三魂六魄已經轉世重生到了苗疆,不日便會重現於世。
待重現那日,神女便會親自挑選出一位君王,統領苗疆子民們。
苗疆子民是神女創造出來的,所有人都敬重並畏懼神女,沒有人質疑神使的話,他們不再自相殘殺,而是等待着神女降臨的那一日。
在三年後,神使篩選出了苗疆所有血液奇特的女子,將其稱為神女轉世的預選人。
既然是神,自然是容顏不老,永葆青春,且一定是苗疆實力最強者。
神女轉世的預選人們,在神廟裏虔心修行,直至長大成人後,神廟推舉出了預選人之中,各方面都最強者的女子,成為了苗疆的新任神女。
神女可以在苗疆中挑選出心儀的男人,與之成婚,並誕下子嗣。自此,苗疆有了君王,有了律法,而神廟也成了凌駕於苗疆皇室與苗疆子民之上的特殊存在。
神廟認為,神女是苗疆最聖潔的人,每一任苗疆王都要與神女成婚,因為只有由神女誕下的子嗣,才有資格繼承王位。
苗疆子民們也默認了這個說法。
然而,就算轉生后的神女容顏不老,但終究是血肉之軀,會有死去的那一日。
為苗疆不再動蕩,神廟中的神使又站出來宣佈,神女的三魂六魄在輪迴之時,被分裂成了數個。
也就是說,神女的轉世不止一個。
因此神廟每三年,便會重新篩選下一個神女的預備人。
每一個出生於苗疆的女子都會在滿歲后,於三年一選之時,到神廟裏去驗血,千百個人里,才能挑選出一個來。
這些被神選中的幼女,會送到神廟裏虔心修行,直至每一任苗疆王迭更換代時,新的神女便也會隨之誕生。
虞歌被送進神廟裏修行的時候,只有五歲。事實上,這在同行被送進神廟裏的神女預選人之中,已經算是高齡。
其他修行的預選人,大多是三歲左右。
在每個預選人七歲之前,神廟裏的神使都會傾心教導她們蠱術,直至她們滿了七歲后,便要面臨一場蠱術的比試。
旁人都是三歲開始學,虞歌進入神廟時便已經五歲了,比其他人大了整整兩歲,這對於虞歌而言,便等於少了兩年的學習機會。
虞歌那時候還不叫虞歌,她沒有名字,聽養父母說,她出生后沒多久,親生父母便因為意外而離世了,他們還沒來得及給她起名字,總是喜歡叫她囡囡。
囡囡,又有寶貝、珍寶的意思。
她親生父母的院子讓遠方親戚搶佔了,居無定所,吃百家飯長到四歲的時候,被現在的養父母收養。
養父母家中富足,開了一個養馬場,有一個女兒,跟她同齡。他們對她並不算好,給她一口剩菜剩飯吃,讓她劈柴燒鍋,洗衣做飯,餵雞喂馬。
但她並不在意,現在總比往日飢一頓,飽一頓,連個遮風避雨住處都沒有的日子要強。
而且他們從不打罵她,這樣的生活讓她感到很知足。只是她時常想不通,他們明明有了女兒,又並不喜歡她,為什麼要將她收養回去。
直到他們的女兒去參加了三年一次的神廟備選,她終於知道了答案——他們的女兒血液特殊,是神女的預選人。
因為他們與神廟裏的神使相識,他們早已經知道了這一點,三年前的那次驗血,便被他們用女兒重病將死的借口推辭了過去。
苗疆每個女子滿歲后都必須去驗血,知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驗血環節也造不了假,他們便高價買來了換顏蠱,讓她頂替他們的女兒進了神廟修行。
養父母說,他們養了她一年,是時候到了她報恩的日子了。
她便這樣進了神廟裏修行,七歲之前,神廟裏有吃有喝,還不用幹活,除了神使教導她們蠱術時嚴厲些,她過得要比之前舒坦的多。
她還在神廟裏結識了一個好朋友,那個女子叫虞鴿,比她要大一歲,母親是北魏人,聽說是什麼樂坊里的伶人,後來嫁到了苗疆來。
虞鴿人如其名,像是一隻自由自在的鴿子,臉上總是帶着無憂無慮的笑。
小小年紀,卻極擅音律,歌聲美如天籟。不光如此,虞鴿在蠱術方面造詣也極高,是神使最看重的預選人之一。
但虞鴿說,她不想當神女,她想去北魏洛陽城的樂坊里去看一看。
虞鴿會教囡囡唱歌,會教她晦澀難懂的蠱術,在她被神使罰跪餓肚子的時候,偷偷給她送吃的,結果不慎被神使發現后,也被一起罰跪了一天一夜。
那個寒冷的冬夜裏,虞鴿倚靠在她的肩上,輕輕問她:「囡囡,你以後出了神廟想做什麼?」
「不知道。」
「你沒想過嗎?」
「沒想過。」
她只覺得能填飽肚子,能活下來就好,至於從神廟出去后……那對她來說太遙遠了,大抵是做什麼都無所謂了。
「要是你不知道去哪裏,就跟我一塊回家吧。我爹娘人很好,他們說等我及笄之年,就讓我去北魏洛陽城的樂坊里看一看。」
「我們可以一起去,聽說洛陽冬日會下雪,那裏的男人很俊美,食物很美味……」
虞鴿說起未來時,神色歡喜,眼睛亮晶晶的,黑眸黑髮都在夜晚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發光。
囡囡失神地望了虞鴿很久,而後中鄭重其事地點頭:「好。」
那一晚,虞鴿在她耳畔,唱了一曲又一曲的歌謠,低低的嗓音輕快又富有感染力,讓她這個無求無欲的人,也不免生出了一絲美好的幻想。
她本以為虞鴿會一直這樣開朗樂觀下去,可沒過多久,虞鴿歲數滿了七歲。
虞鴿早上還給她送了煮雞蛋,晌午時便被神使帶走參加了七歲后的蠱術比試。
參加比試的人,除了虞鴿,還有一十多個神女的預選人。這一場比試長達三天兩夜,她實在放心不下,待到習練完蠱術后,便守在虞鴿的住處外等着。
一直等到了第三天,虞鴿滿身是血被抬了回來。幾乎渾身上下都沒有一片好衣裳,破破爛爛的布料,縱橫交錯的傷痕,腫脹發爛的四肢,彷彿彰顯着那場蠱術的比試到底有多麼兇險。
虞鴿不知沉睡了到底多久,囡囡便一直守在虞鴿身邊,等到虞鴿醒來時,那亮晶晶的黑眸不見了,她的眼睛像是枯敗的花朵,連根莖都透着腐爛的氣息。
囡囡慌了慌,她不知所措,最終也只是用着干啞的嗓音,在虞鴿床前唱起虞鴿教給她的一曲一曲歌謠。
她的音線唱的越來越干,嘶啞的像是破鑼般,一點都不好聽,虞鴿的雙眼卻從空洞到稍稍恢復一些精氣神。
虞鴿抱着她,大哭了一場,眼淚淌在囡囡的頸上,又溫熱又冰涼,讓從未哭過的她竟也感覺到一絲莫名的悲傷。
這一場蠱術的比試讓虞鴿大傷元氣,她問起到底了發生了什麼,虞鴿也是隻字不提。
囡囡只知道,從比試場地出來的預選人只剩下了三個,而剩下的人則無聲地消失在了神廟裏。
神使說,她們考核失敗,回家了。
但虞鴿告訴囡囡,不要相信神使的話。
從那之後,虞鴿開始逼着她努力習練蠱術,往日還能討得幾分松閑,如今虞鴿卻成了比神使還要嚴厲的存在,日日檢查她習練蠱術的進度。
囡囡並不是被神廟選中的人,頭腦雖然算不得愚鈍,學起蠱術仍是比旁人要悟性差一些。
在虞鴿緊催慢催的督促下,她在年滿七歲之前,總算趕上了其他人的蠱術進度。
終於到了蠱術比試的那一日,她忐忑着,被神使送進了比試的場地。
每個人比試前,都可以挑選一樣隨身物品帶進去,跟她一起進去的人共有三十多人,待她進去后,才發現虞鴿也在其中。
原來年滿七歲之後,蠱術的比試並不止一場,每一次比試都會勝出三人,而那三人會繼續參加下一次的蠱術比試,直至在比試中被淘汰掉。
說是比試場地,其實就是一間空蕩蕩的大房子,屋子裏什麼都沒有,她們站累了就只能倚着牆角蹲下去。
囡囡不懂,明明是蠱術比試,為何屋子裏卻沒有制蠱的東西,而且有些人帶來的隨身物品也甚是古怪,竟有鐵器和刀刃。
她們晌午被帶進了屋子,一直等到夜晚,也沒人出現告訴她們,比試的蠱術題目是什麼。
有些人已是忍不住靠着牆根打起了瞌睡,虞鴿卻不叫她睡,還緊緊攥着她的手,那雙黑亮的眼睛裏滿是警惕,似是在提防着什麼。
深夜時,她的眼皮忍不住打起架來,屋子裏沒有燃蠟燭,窗戶緊緊用木板釘死封閉着,只在木板的縫隙里捅了幾個窟窿眼,用作透氣。
漆黑的屋子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虞鴿聽見動靜,掐了她一把,令她疼得瞌睡蟲一下不見了。
透過那縫隙間灑進房間內的月光,絲絲縷縷,囡囡看清楚了聲音的來源。那房間的四角里,竟是不知從何處爬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蠍子,蠍尾高高揚起,黑亮發紅,攀爬在地上的速度極快。
她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已經有貼近四角休憩的女子被毒蠍咬傷了。一個接一個的人倒下,驚恐的尖叫聲響徹在空蕩的房間裏,虞鴿抓住囡囡的手:「火,你有沒有帶火摺子?」
比試開始前,神使們允許她們帶一件隨身物品進來,虞鴿一早就告訴她,讓她一定要帶火摺子進去。
她怔愣了一瞬,從袖中掏出了火摺子。可便是那一瞬間的猶豫,有三三兩兩毒蠍順着牆壁攀爬上去,又從屋頂上墜落下來,剛巧朝着她的頭頂掉了下來。
虞鴿反應速度極快,抬手替她擋下了那零散的黑蠍子,另一手則搶過火摺子,吹燃后,往自己手臂上的毒蠍身上靠去。
只是蠍子的數量太多太多了,燒退了一隻,還有成千上百的黑蠍子搖尾靠近。
虞鴿咬了咬牙,彎下腰將火摺子湊近中毒倒地的女子,火苗點在女子乾燥的衣物上,不過眨眼之間,便向四周蔓延。
不多時,火苗竄成了火焰,明亮的,映照在房間裏。可燒掉了衣服后,很快就燒向了皮肉,囡囡望着那燒的滋滋啦啦作響,眸中隱約映出滴落下的血油。
這樣做的人,不止虞鴿一個。
還有其他兩個在上一場比試中勝出的女子,她們為了方便點燃倒地的女子,竟是直接用火去燒那些中毒昏迷女子的頭髮。
這讓囡囡覺得驚詫,那兩人似乎並不是為了用火焰嚇退黑蠍子,而更像是單純想要將倒地的人置於死地。
越來越濃的黑煙,夾雜着腥臭難味的氣息,在房間裏翻滾着。
虞鴿從懷裏掏出匕首,割斷兩片衣袖,解開腰間的衿帶便往布料上小解。而後將一片打濕的布料遞給囡囡:「捂在口鼻上。」
約莫燒了片刻,那成群大片的黑蠍子便被全數嚇退了,而這片刻的時間,已是讓屋子裏存活下來的女子驟減到了十六人。
這十六人中,又有近半都被毒蠍蜇傷了,就連虞鴿都受了傷,唯有囡囡在虞鴿的保護下,近乎毫髮無損,只是受了些驚嚇。
她好像懂了虞鴿為什麼去年從比試場地出來后,便像是換了個性子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場煉獄般的苦難,不過才是剛剛開始罷了。
在毒蠍子褪去后,餘下的女子便趕忙滅了那些燒焦屍身上的火焰。屋子裏滿是嗆人刺鼻的味道,看着本是鮮活的生命,化作一堆焦灰的黑炭,她胃裏翻滾,忍不住嘔了出來。
虞鴿一邊安撫她,一邊靠近那淌了一地的屍油,壯着膽子,開始利用屋子裏現有的東西來製作蠱蟲。
被火燒焦的蠍子尾,還冒着一縷灰煙的屍體,用手中的匕首割開屍體滾燙的胸腔,趁着還有餘溫,掏出五臟六腑,以及身上的皮脂,髮絲,都可以用來制蠱。
囡囡吐了又吐,直至胃裏連一口酸水都沒有了,她也沒能止住胃部本能的抽搐。
便如此度過了一個艱難的夜晚,翌日清晨曦光透過窗縫滲入時,她才終於有了活下來的真實感。
虞鴿一個晚上都沒有合眼,與其他兩個贏得比試的女子們,在幾具燒焦的屍體上採集着可用來制蠱的取材。
待做了幾個簡易可用來防身的蠱蟲后,白日便可以小憩片刻了,虞鴿依偎在囡囡的肩上,與她輪流休息。
她從未覺得黑夜這樣漫長過,不由祈禱着黑夜再次降臨時,她和虞歌能在這可怕的人間煉獄中,等到一個奇迹。
入夜後,僅剩的十幾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連頭髮絲都緊繃著。
但奇怪的是,這一夜直到天將將快亮的時候,屋子裏都沒再出現什麼奇怪的東西。
就在眾人準備松下一口氣時,瑟縮在人群中抱團取暖的一個女子,竟忽然爆體而亡,身體像是裝滿水被撐破的氣球,只聽見「嘭」的一聲,血水和內臟濺在了雪白的牆面上。
眼珠子咕嚕嚕滾到了囡囡腳下,她身子一抖,手抓緊了虞鴿的手臂,下意識閉上了眼。
「是誰幹的?!」
「屋子裏有鬼,這裏一定有鬼——」
人群中爆發出此起彼伏驚恐的慘叫,猶如鬼哭狼嚎般,在一個本該寧靜的清晨,顯得這樣突兀。
儘管虞鴿臉色慘白,卻還算是淡定,拉着囡囡的手,離開人群,走向被木板釘住的窗戶底下。
虞鴿趴在囡囡耳邊,輕聲道:「是蠱術。」
「什麼?」
「蠱術比試的結果,就是只能有三個人能活着從屋子裏出去。昨夜練蠱的時候,有人用黑蠍子、毒血、人的肝臟煉了至毒的天雷蠱。」
說罷,虞鴿又補了一句:「別擔心,我做了解藥,她們沒有下在你身上。」
天雷蠱,顧名思義,便是蠱蟲入體后,人體會像是天雷般炸開。
囡囡沒想到,最終的蠱術比試,竟是考驗人性。
人群中接連有人爆體而亡,她唇瓣翕動着,末了也只是問了一句:「為什麼要自相殘殺……若是活着的人不止三個會如何?」
「因為神女只有一個,只能是苗疆最強的女子。」虞鴿摸了摸她的腦袋,將她抱緊:「倘若活着的人不止三個,那屋子裏所有的人都要死。」
囡囡盯着虞鴿的眼睛,想到虞鴿用匕首剖開屍首時的決絕,許久后,低低問道:「如果只有一個人能活着走到最後,你會殺了我嗎?」
虞鴿幾乎是斬釘截鐵道:「不會。」
「……為什麼?」
「因為你是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