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事的開頭是故事
這是一個黃昏。
燥熱的風在城市裏肆虐,霓虹燈零零散散地亮起來,我將一枝黃色鬱金香輕輕放在墓前,眼神有些渙散。
我點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
瀰漫的煙霧中,我感到我的眼眶又濕潤了……夾着煙的右手無助地顫抖……
“寒風吹起細雨迷離”
“風雨揭開我的記憶”
“我像小船尋找港灣”
“不能把你忘記”
“愛的希望愛的回味”
“愛的往事難以追悔”
“風中花蕊心中枯萎”
“我願意為你祝福”
“我愛你我心已屬於你”
“今生今世不移”
“……”
一段鈴聲響起,我無聲息地聽到結尾,噙在眼中的淚也無聲息地落了,我接通電話……
“鹿生,酒吧等你……”
……
夜就這麼來了,我一個人走在去酒吧的路上、昏黃的路燈下,只有一道影子與我為伴,共同演繹孤獨的全貌。
直到酒吧門口,我才看了看微信的信息,回復了幾個朋友對我的關心,便推開門,擺脫夜色。
酒吧里,我找到靠近牆角的吳恙,他是我在酒吧認識的酒肉朋友,但和其他酒肉朋友似乎不太一樣,尤其是今天,與往常都不同。
吳恙桌前擺了一打嶗山啤酒,還沒喝,只是抽着煙。
煙灰缸上已經有九根煙頭了。
酒吧低重的氛圍音樂在我耳邊環繞,絢爛的燈光一次又一次地敲擊着我糜爛的靈魂,企圖讓我在這燈紅酒綠中墮落、沉淪……實際上,它成功了,我已經習慣了在白天不求上進,在夜晚金迷紙醉、醉生夢死,我越發地看不起自己,我大概是骯髒的。
吳恙遞給我一支煙,隨後沉默不語,眯着眼睛,像是思考什麼,我同樣沉默,只是一口口地喝酒,內心瀰漫的痛苦使我說不出話來……
我透過煙霧,看着一個個寂寞的女人衣衫襤褸、扭動腰肢,男人們投起所好,買着一瓶瓶五顏六色的洋酒,引發她們的尖叫……這就是我們的夜晚,我們各有苦惱,靈魂的失意只有肉體的瘋狂才能治癒,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我們沒有一個可以停留的港灣,沒有一個關心我們的女人,我們的生活七零八碎……多麼悲哀……
他說今天要跟我講故事。
但說完這句話后就不在開口,或許在醞釀,只是抽煙,一根接一根。
桌上已經有一盒空掉的黃鶴樓……
他是反常的,至少曾經我問過他的故事,他隨口搪塞,今天卻主動提起。
大概是難以開口吧,便用煙來麻醉故事前的回憶,消磨這段煎熬。
我喝着悶酒,他抽着煙,我似乎明白他與其他酒肉朋友有什麼不同了:我們有着同樣的痛苦,我們深受愛情的荼毒。
許久,吳恙把煙按滅在煙灰缸里,把目光放到我身上,精神狀態可真差,吸了毒一般。
“你知道嗎……就剛剛,有小姐腦袋被開了瓢,流了好多血。”吳恙表情有些傷感,又好似唏噓,“街頭那個夜店,挺漂亮一女的,聽說外地來的,家裏出了事,所以接客一直任勞任怨,很溫順……可這次不知怎麼,死都不陪客了,嘴上說什麼理想,想離開這裏……然後她就死了。”
我點着頭沉默,來時確實有聽到警車的聲音,但我搞不懂他提這事的動機,也無法通過這段話表達些什麼同情惋惜,
吳恙也沒想叫我說出個所以然來,看向窗外,再次回首時像失了魂。
我知道他要講些什麼了。
“我不叫吳恙……”他開口第一句,“身份證上寫的吳悠。”
我有錯愕,也有疑惑,隨後不咸不淡的說:“那我這些年可不就吃虧了,白罵你三年。”
“我爸叫吳恙。”他緩緩道,“我要感謝你幫我罵了三年這個畜牲,雖然起不到什麼作用。”
我眼神古怪起來,不語。
“我是在深圳長大的……吳恙是那裏最早一批干房地產的,很有錢,我媽也是因為錢跟着他的,他工作忙,我就跟着奶奶生活,住在僑香路的一個巷子裏,我因此也認識了那個女孩,她叫裴欣……我們是一塊長大的,是青梅竹馬,一直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學,那時候有好吃的她總留給我一份,我也會給她各種禮物,都是花吳恙的錢,但她從來不要……我從小抄她的作業長大的,到了高中反而不讓我抄,還整天讓我學習,家裏除了奶奶沒人管我,但她管我抽煙,管我喝酒,我還因此和她冷戰了一個多月……我為她和學校的混混打架,不管打贏打輸她都會哭……”吳恙嘴角揚起,看得出,他在回憶,也很幸福,“她對我很好,也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奶奶最關心我的人……每年我的生日她都會陪我過……無論多遠……我難過的時候,她會陪我聊一整夜的天,會跑出來見我一面;開心了,一樣……我們就這麼打打鬧鬧到高中畢業,雖然那張窗戶紙沒捅破,但心裏都明白……大學不在一起,我每隔幾天就坐車找她一次,她也為了我翻牆出校,就這麼過了半年,我們在一起了……”
“然後你爸出現了?”
“對……出現了……我和她確定關係的兩個星期後出現的。吳恙五十多歲了,手下產業單一,房地產即將面臨蕭條,手下有好幾個賠錢的工地,他開始對我上心了……他想讓我接手他的產業,想培養我,但畢竟連他都感到心累,何況我呢……很措不及防,我沒這個能力,也很累,所以他需要外援……他給我找了一個建築產業老總的女兒,商業聯姻……我肯定不同意……他就找到了裴欣……”
“裴欣是被他逼走的,她爸爸的工作就在那個建築公司……裴欣的爺爺奶奶也老了……階級的差異和吳恙的威逼利誘讓她心灰意冷,她沒跟吳恙要一分錢就走了……”
“然後呢?”
“然後我去找她,雇了個私家偵探,找了兩個月,最後在麗江找到了她……”吳恙深吸一口煙,看不出喜怒,“我拚命地給她承諾,給她描繪未來美好的藍圖,告訴她我一定會帶她走……於是她跟我回來了,她畢竟是放不下我的。但找她回來后,吳恙把壓力給到她爸身上,我們為了渡過難關,堅守愛情,就生米煮成熟飯,和她要了一個孩子,奉子成婚,我以為這樣就能捆綁住,她也這麼以為……我帶她躲了兩個多月,直到不能做人流手術的時候才回來……”
我眯起眼,看到吳恙扭曲的面孔和暴起的青筋。
煙不知什麼什麼時候點着了,但整根的,被他按在桌上。
他竟然哽咽了,微弱的火星還在他手下掙扎,他說:“她出了車禍……孩子沒了……吳恙那個畜牲也承認了,很坦誠的承認了,只要我們不分開……呵呵,我是他兒子,他肯定不會動我,但裴欣呢?……我真的好後悔,後悔把她找回來……她得了抑鬱症,她爸收了吳恙的一百萬帶着她一家人走了……我沒臉留她……我想她是恨我的……是我給了她希望,帶她回來,但我沒能力,給她的只有痛……”
我震驚到無以復加,最後死皺着眉頭。
我往嘴裏灌了滿一口冰過的啤酒,才回道:“那畜牲是你爸?……”
我好像重新認識了吳恙,併發自內心的可憐他,我沒有過孩子,即使還未出生的孩子,但凡是有關骨肉分離的,總是最凄慘的。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真是悲哀,一個對自己孩子的成長不管不顧的父親,沒有一絲的愧疚,反而在兒子長大后,親手毀了他的幸福,就為了自己那變態的控制欲和對金錢的貪婪……製造車禍,這已經是犯罪了。
空氣中儘是不安分的燥熱氣息,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能拍拍他的肩膀,重重嘆息。
吳恙咧着嘴對我笑了笑,好像是自嘲,又也許是釋懷,酒吧的氛圍燈打在他臉上,讓我有點不寒而怵。
“你說事業真的有那麼重要嗎?”他眼神迷茫地問我。
“也許吧,人各有志。”
吳恙沉默一會,反問:“對你而言呢?”
“我也不清楚……或許在三年前,我能給出一個答案,現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但無論怎樣,底線是要有的……前兩天有個胖哥們喝了酒在這耍酒瘋,他說,什麼大魚大肉都會走向排泄,人最後的歸宿也是墳墓,而不是房子,所以幹嘛不去買塊墓地,活着能去蹲坑,死了就地埋,別等通透人多了,墓也被炒起來……他說的很對,所以他那個不像女朋友的女朋友跟他分手了。”我沉默了好一陣才答道。
“在吳恙沒做那件事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但理想就是屁,我想這麼說沒毛病……我渴望愛情,但愛情需要事業的保障,你覺得呢?”
“我?我沒考慮過。”
“你還打算這樣腐爛的活多久?”
“等等吧,時間會治癒一切。”
“但也是時過境遷的罪魁禍首……我不想以後都活在吳悠的陰影下,更不想她帶着悔恨離去。我認真想過了,我的不作為不能讓她一個女人承擔,該努力了,如果以後還能見面,如果她不幸福,我不會放手……如果她有了歸屬,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也就放心了……我不會打擾她……”
他承諾道:“我會在原地等她,等她回頭,或跟我說再見。”
“在此之前,我會一直等。”
吳恙笑得很苦澀,我心裏也不是滋味,許久才回道:“甘心嗎?”
“我還有臉讓她回來?”
“也許她忘不了你呢?”
我不是煽動他回去,只是惋惜這場純潔又悲哀的愛情,畢竟不是不愛了,更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
“愛過自然忘不了,但你聽誰說,相愛就能在一起?”
稍微頓了頓,吳恙幹掉一瓶酒,道:“或許愛情無法佔有,只能經歷。”
只能經歷……我琢磨了會,接言道:“所以愛情十有九悲。”
兩人都無言,只是喝酒抽煙,糜爛,真他媽糜爛。
腦子裏已經有眩暈的感覺,我反而覺得自己更加清醒,更加接近那所謂的愛情的真相……
我搞不懂了,什麼是清醒,什麼又是糊塗。
又是哪個糊塗的人給這兩個詞下了清醒的定義。
“鹿生,你呢?”
“什麼?”
“她。”
我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她死了。”
吳恙愣住,嘲諷的笑了,是在笑我,也在笑自己,或笑着每一個該被嘲笑的人。他沒說一句話,直到我們喝得頭昏腦脹,也沒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