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當時正值立秋,秋老虎威力依在,雖是深夜,戶外依舊燥熱。
那句“歡迎回家,三水。”竟讓我全身上下生出一絲寒意,從腳底板穿過脊髓直通大腦!
一時半會兒,我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該立刻去追上公家質問楊師傅為什麼知道我的小名,還是趕緊跑回老宅找個傍身的武器嚴陣以待。
我強迫自己趕緊做出一個選擇,可惜身體僵直大腦空白什麼反應都做不出來。
直到那輛公交車的尾燈從一個小紅點融入無盡的黑暗,路邊田地陣陣蛙叫和樹上嘈雜的蟬鳴,才讓我緩過神。
我不能站在這裏發獃,我得趕緊走,於是我背上書包,也迅速沒入黑暗之中。
為什麼會有恐懼感!
因為!
三水是我的小名。
而這個小名,只有我身邊最親近的人才會知道。
這個楊師傅,我從來都沒見過。
其實,喊出我的小名只是讓我有點吃驚,真正讓我害怕的是,他知道我什麼時候回來幾點出站,並且讓我恰到好處的坐上這一躺公交。
當我上車,他沒有熱淚盈眶上來給我一個擁抱說什麼這麼多在外漂泊的你辛苦了,然後好歹請我吃個燒烤喝個啤酒。
而是把我當成一個乘客甲,看似扯了一路淡,若有若無把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東西,夾雜着重要信息傳遞給我,並且讓我存在腦子裏。
現在想想,他,下了一個完美的套。
而我,就是哪個伸着頭準備鑽進套子的烏龜。
呸呸呸,魚。
舉着手機一路小跑,幾分鐘的時間我就到了老宅的門口。
用手機的燈掃視了一番,當年刻在門上字還依然清晰可見,剎那間,有些記憶又開始翻滾。
克制了一下情緒,現在不是回憶過去的好時機,我得先進去。
摸着斑駁的木門,不知裏面會是個什麼模樣,這麼多年無人照顧和看護,想必已經破敗不堪了吧。
我心裏祈求,但願裏面的景象不要是那種房梁佈滿蛛網,傢具落盡灰塵,地上蟲蛇來回攀爬,然後有個白衣女子坐在哪裏朝我揮手說:“小哥來呀”
哎,我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呢,我現在最該擔心的是那些傢具是否還在,但願不會被我那個精於算計的二媽一股腦都給賣了,不然,晚上我連個睡覺的床板都沒有了。
拍了拍臉振作了精神,正要進門,突然發現一個尷尬無比的事情,那就是,我沒鑰匙。
這真的不能怪我,對於一個當年咬牙切齒喊着老子打死都不會再回來的人,沒有鑰匙,這不算過分吧。
難道今天我註定要流落村頭?以天地為被床,與星月同榻?
在省城的時候,我經常一個人背着包帶一點簡單的野外工具進山待上兩天,聽潺潺河水看無垠星空,思考思考公司的發展,躲一躲媳婦,快樂無比。
但是那個時候我好歹有個帳篷,我又不是貝爺,我是個普通人。
書包里除了一個筆記本電腦和一堆破文件,就是幾件換洗衣服。
暑夏的野外,蚊蟲彪悍不說,隨便一口就是一個碩大的包,咬到胳膊大腿這些地方倒還好處理,萬一咬到別的地方比如蛋蛋,那真的是生不如死了,萬一睡到半夜再竄出一條蛇直奔我18厘米的……後果不堪設想。
以前回家,沒帶鑰匙,到門口喊一聲我回來了,門就開了,就算家裏沒人,踩着旁邊的大樹三兩步也就翻進去。
選擇翻牆?
當年我十幾歲,身輕如燕,身手了得,夏爬樹偷果園桃李,冬爬窗扯鄰居家香腸,用現在流行的話語就是,核心力量極強。
時過境遷,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肚子,又抬頭看了看三米高的院牆,想着要不讓俺老豬試試看能用肚子把門撞開。
打開手機燈,抬手比劃,想着找尋一個突破口,院牆上濕滑的苔蘚貌似伸出一根手指對我說:你過來呀,摔不死你個王八蛋。
舉着手機環顧四周心茫然的時候,瞟見遠處的拴馬樁,心想,這玩意兒居然還杵在這兒,這好歹也是個明清的東西,怎麼沒被我二媽抬走賣掉,想必應該是除了我,爺爺再沒告訴任何人他的價值,不然這麼多年早就丟了。
看着拴馬樁我突然想起了點什麼,卸下書包舉着手機走了過去。
這石頭柱子,爺爺麻友所贈,取的時候,摩托車放不下,板車又怕磕碰,說白了還是摳,於是就我跟他倆一老一少,一前一後,頂着烈日,硬是把這玩意抬回了家。
當時的我才10歲,一路上累的跟狗一樣悲憤到不能自己,心裏想着我們家又沒有馬連驢都沒有,你弄這麼一個玩意兒回家幹嘛,結果到剛家門口,我終究是力量不支鬆了手。
於是,一個品相完好的拴馬樁,後面中間的部位給磕了一個不深不淺的洞,變成了殘次品,馬未都看見都要罵街,王剛氣的要輪錘。
為這事兒我爺爺半天沒有理我,當然我也沒有理他,當時沒有雇傭童工一說,不然我肯定就打電話檢舉揭發趙老爺子慘無人道的行徑。
這根柱子最後就在栽在門口不遠處,當時他老人家無比自豪的說看看多大氣,這我不得買一匹好馬來配它,結果,用來拴狗。
剛埋下不久,我就發現,石柱後面的破洞經過這麼一栽,位置剛好偏下,來來回回的人經過都不會注意,屬於視野盲區,卓然是一個藏東西的好地方,於是那幾年我偷買的小汽車,偷攢的零花錢,不想掛身上的門鑰匙,基本都塞在那裏面。
最後一次離開這裏是跟他老人家吵一架,我說了許多難聽的話然後奪門而出。
走出門外,我忘了是把鑰匙扔從院牆扔了進去,還是把鑰匙塞在了石柱後面。
根據我對我自己的了解,前面的一種可能性很大。
當時回家告訴母親之後,她呵斥了我並且騎車去了爺爺家,問我爺看見地上有鑰匙沒有,他坐在搖椅上扇着蒲扇閉着眼說沒有看見導彈襲來,嘴硬的就跟灣灣的小英一樣。
這事情最後也在我出門求學之後不了了之。
回憶了這麼多,此刻只能賭一下了。我深吸一口氣,蹲下之後朝柱子後面摸去。
雞皮疙瘩又起來了。
我,摸到鑰匙了。
鑰匙我沒扔?我放這裏了?
當年那個年少衝動的我,不可能在大逆不道之後,還能冷靜的做出這種反應,我又當變態殺手的潛質呀。
我媽放的?更不可能啊,她每次來爺爺家,除了打掃衛生給老太爺送他最愛吃的點心和做做飯,不可能知道我有這麼一個秘密保險柜。
再者說,以她的性格,如果知道這個窩點,按照涉案金額,早就家法伺候了。
蚊子的叮咬使得我也顧不上思考這麼多,用加藤鷹的手法勾出鑰匙之後,照了一下,居然就是兒時我一直佩戴的那把鑰匙,上面的划痕都沒變過。
把鑰匙撰在手心,用手掌摩挲着它,想起當時老太爺交給我的時候,對我說:“三水啊,以後你就是這個家半個一家之主了。”
突然就有點淚目。
哎,如果不發生那一件事情,我跟爺爺的關係應該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吧。
走到門口,拿出鑰匙,鑰匙在燈光的照射之下,居然還生出幾分光澤,
按照我離家的時間,一把經受了這麼多年風吹雨打的鑰匙,為什麼沒有銹跡斑斑?反而光亮如新。
手機這個時候提示我,別站着屋外推理了,只有百分之十的電,再不進屋你等下在裏面抹黑摔個狗吃屎可別賴我。
吐了一口氣,把鑰匙插進門鎖,轉動鑰匙,門打開了。
推門的那一刻,我問自己,我算是回家了嗎?
走進院子裏,用手機照了照,什麼都不看不見,除了光影之中翻飛的灰塵,伴隨着黴菌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
我以前住在二樓靠左邊的房子,離家那幾年,母親在跟我無數次的通話中多少都會談及,那個房子自從我走後,他一直不讓別人進去,就算過年全家團員,按照習俗所有人都要呆到年初二再離開,床鋪不夠都不讓人進去休息,統統只能打地鋪。
每當想起此事,我心裏多少都還是有點不忍,但是想起那一件事情,我還是倔強的告訴母親,這和我沒啥關係。
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就算是老太爺看護的再好,離開之後想必也不再有人打理,看着院子的景象,想必那個房間也早已破敗不堪。
沒有什麼苦難是我現在承受不了的,身心俱疲的喪家犬也沒有什麼可挑揀的,就算再破爛不堪,有個床板讓我今天晚上能夠睡覺,就已足夠。
至於整個房子到底破敗成什麼樣,是戰後阿富汗還是戰時烏克蘭,那也等到明早再說。
拖着疲憊的身體,來到二樓,走到房間門口,想着這會是真的沒鑰匙了,如果這間屋子也鎖着,哪我就只能上腳了。
蓄力用手使勁一推,門沒鎖,強大的慣性讓門快速扇到一邊,咣的一聲又彈了回來,我趕緊上前單手托住。這才沒有讓房門鎖上。
房門半掩,居然沒有傳出聞樓下的那種濃重的黴菌味,反而有股淡淡香味在我鼻腔環繞。
莫非,房間當真有個白衣女子,羅衫輕解,獨坐床頭?
正當我還在天馬行空遐想連篇,手機恰到好處的沒電了,瞬間的失光讓我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我趕緊閉眼心裏數了二十個數然後睜開,才稍微能隱約看到周圍的一切。
這個時候我發現,房間裏居然透露着微弱的光亮......
我艹,別玩兒我了。
這是哪個衛視在跟蹤我拍什麼整蠱節目嗎?
就等着我狼狽不堪屁滾尿流打濕我的褲子和地板的時候跳出來說:!youhavebeentricked!
攝像機在哪?阿涵,阿炅出來呀,阿濤阿娜給我滾回克。
為什麼剛才進院子的時候我沒發現有光?
如果在樓下讓我瞥見二樓的光亮,我會如同脫韁的野狗跑出二里地然後報警。
而現在,這個騎虎難下進退兩難的尷尬階段,我突然釋然了。
用現在流行的話,就是我對自己和解了。
俗氣一點來說就是:麻了!
此刻就算開門有殭屍跳出來,我也頂多伸着脖子說來來來咬這兒咬這兒。
毀滅吧,真的累了,我要進去休息了
推門的那一刻,我還是遲疑了一下,心想,這要是csgo我高低都要先扔一顆閃光再進,好歹閃瞎裏面殭屍的僵眼。
為了給自己增加勇氣,我在旁邊摸索半天,摸到一個帶把的東西捏在手上當做武器,大喝一聲迅速把門推開,衝進房間就地一滾,然後站起來把武器亮了出來。
結果房間什麼東西都沒有,沒有狐仙沒有殭屍也沒有攝製組,也沒有阿涵和阿炅。
但是燈光,是真真切切的有。
隨着視線轉移到光源地,我放鬆了下來,因為發出亮光的東西,就是小時候床頭的那盞枱燈。
那是一個老式枱燈,塑料且廉價,開關是一個橢圓的按鈕,轉動可以調節燈光大小,燈光呈黃色,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容易讓人視覺疲勞,母親多次想扔掉,都被我言詞拒絕。
畢竟有感情了,當年半夜起來偷補作業,偷看黃......學習,都是它照耀着我,讓我如饑似渴的吸取了那麼多知識。
現在不是跳感恩的心的時機,如果枱燈亮着,就說明屋子應該有電。
我走到牆邊,按下開關。
屋子亮了起來。
環顧四周,驚奇的發現,房間竟然乾淨如新。
有多新。
這樣給你說吧,如同你在酒店辦理了入住,帶着行李上樓刷房卡進了房間看到的那樣。
不太明白?
我就再換個說法,家人知道漂泊的你要歸家,迫不及待的把你的房間收拾乾淨床單被罩通通置換一遍,拖鞋睡衣都給你放在該在的地方。
現在這個房間就是這樣。
窗明几淨,井然有序,我抬手想抹一把看看有沒有落灰,這個時候才發現我剛剛裝備的武器,居然是一個尿壺。
扔掉尿壺,走到床前,床上鋪着涼席,放着一套睡衣和薄毛巾,地上還有雙涼拖鞋,旁邊的桌子上放着兩瓶水和一卷衛生紙。
這已經不是我能理解的範疇了。
就今晚發生的這些事情,交給走近科學,他高低能給你整個十集。
單身小伙老宅奇遇,田螺姑娘真實存在?
管不了這麼多了,因為有電,光壯慫人膽,光給我了力量,我是希瑞!
出門把門廊和中廳的燈通通打開,這才發現,原來就我那間房間被收拾乾淨,剩下的地方,東西雖然擺放整齊,但是塵埃遍地蛛網四散。
我揮舞着手扇着灰塵和蜘蛛網,不知覺就走到了爺爺睡房的門口,他以前有飯後小憩的習慣,每次快到兩點,他的麻友陸續前來,我就會跑上二樓喊他起床,一邊砸門一邊喊:“莫睡了,起來輸錢了。”
那個時候我們真好。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轉身穿過中廳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鎖好門拿椅子抵住門背,去水房簡單的沖洗了一下,換上睡衣躺下,想了想又起來把睡褲穿上,再躺下。
盯着天花板,看着牆上貼着的櫻木花道和公牛隊全家福,還有我最愛的范曉萱,感覺喬老爺子和范曉萱都看我:你,還是回來了!
剛剛還疲憊不堪的我,被冰冷的井水一激,困意全無,對於晚上發生的事情,又開始復盤。
這楊師傅到底是誰?
為什麼他要告訴我有三個人?
為什麼他要告訴我這三人到了我家?
為什麼他要告訴我這三個人想在我家翻東西?
為什麼這幾樣東西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
什麼箱子,什麼鑰匙!什麼往來書信。
什麼箱子?
家裏有幾個箱子幾個柜子多少個抽屜,我一清二楚,每一個都被我偷襲過,就為了找到我爺藏錢的地方,好拿着錢去買冰棍打遊戲,既然要翻找,哪說明肯定里存放了有價值的東西,為什麼我沒見過?
什麼鑰匙?
現在看來他們要找的肯定不是簡單的門鑰匙,除了我這把鑰匙,我爺鑰匙鏈上也就一把門鑰匙和一個自行車鑰匙和一把抽屜鑰匙,抽屜里也沒啥值錢的玩意,就幾個章子和一些碎票,我都看不上,更別說這些賊了,那麼這個他們要找的鑰匙,是開什麼東西的鑰匙?門鑰匙還是箱子鑰匙?
什麼往來書信?
爺爺倒是有個書房,從小到大,見過他在房間裏面舞大刀、打麻將,搗鼓他那些魔術道具和各種他從河裏撿回來的破石頭,就沒見過他寫過任何東西。
唯一動筆,也就是逢年過節給人寫寫對聯,還寫的歪歪扭扭亂七八糟,常常被我嗤之以鼻。
還有就是,到底是跟誰的往來書信?
小學一年級的課程,如果有寄信人,那就會有個收信人,那麼,來往書信的這個人究竟是誰?
本地朋友?
爺爺身邊的朋友我幾乎都認識,一群老年牌友,年紀和他相仿,從小看我長大,每天下午2點,晴天院子雨天書房,集合打麻將,我就偶爾站一邊端茶倒水口甜舌滑的說說吉祥話,賺取一點零花。
那些老人是誰住在哪,家裏幾口人,養的什麼寵物,孫女漂不漂亮,孫子和家裏的狗挨過我打沒,我太熟悉了。
況且基本都是一群粗人,不會雅到以書信交流,有什麼事情,都是用髒話和拳腳溝通。
外地的朋友,更沒有聽爺爺說起過,自打我記事起,也從來也沒有見過外地的朋友來看過他。
很多時間我還是跟母親生活,但是敢這麼篤定,是因為小地方有一個最大弊端,就是周圍熱心的大媽太多。
當年我就是最大的受害者,無論我是在李姨家的田地里偷了黃瓜還是把劉叔家的娃踹進糞坑,還沒到家,消息就已經傳到了他的耳朵,免不了的就是下跪半小時或者屁股開花,深受迫害。
有時候隔上一陣子再去爺爺家,從村口還沒走到目的地,家裏發生的事情,基本全部獲悉,連我母親給老太爺買了幾種點心,老太爺星期幾胡了一把大四喜,她們都能獲悉並且告訴我。
平時這些嬢嬢們連那種生面孔過來收菜賣東西的小商小販都會盤問半天,如果真的有什麼爺爺的老友前來,這幫朝陽群眾縣城分眾早就告訴我了。
我那會兒就很納悶,難道這群嬢嬢在我家裝了監控?導致我很長一段時間在爺爺家不敢光着屁股睡覺。
躺在老宅,有些模糊的記憶就越發的深刻,很多事情都不需要觸發點就開始蹦了出來,在遠方朋友這個記憶點,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高一暑假,我舅去省城訂貨,帶着我去耍了一周,那真的太開心的一周,回來之後從我母親口中得知,在我走了的第二天,老太爺去了一趟臨縣,說去會一個老朋友,當天來回,回家之後在家不吃不喝的頹廢了一天,嘴裏一直念叨着什麼:“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
當時我還開玩笑,說難不成爺爺在外面還有個閨蜜?回家不吃飯是為情所困,還被罵了一頓。
后因省城回憶實在是美好,每天都是肯德基,而且去批發市場買了一堆fake的耐克阿迪回來送發小朋友,被朋友們當頂流一樣對待,爺爺探訪朋友的件事,也就成為我腦子裏不重要的事件被扔進了回收站,也沒問過他。
現在看來微不足道的事情,卻成為了關鍵。
這個老朋友是誰?
那幾個人口中的書信,會不會就是跟這個人。
一陣困意襲來,眼皮實在是有點招架不住了,想着我的手機還沒充電,掙紮起來想尋個插頭。
接着
我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