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吟
阮文森安排我在他河內的一處別墅休養了三天,直至我的傷不再需要他的私人醫生來護理。在走私沉香一事已然查清,林嘉豪的公司得到澄清后,我打算儘快回西貢去。
阮文森安排了一輛車送我,只是他的司機沒有送我去火車站,而是把我帶到一處小巷,然後開車送我的人把我交給一個叫黃安的人。
初見黃安時,他戴着一頂卡其色棒球帽,穿着一件泛着淺黃的白襯衣,一條褲腰不是很合身的西褲,一雙皮鞋也像是從來沒有擦過鞋油。
黃安對我很客氣,只要我開口說話他便會迎上一副笑臉,想來他是這樣笑了許多年,已然成了習慣。
我被安排在他住的地方,然後他一個人出去替我買火車票,卻沒有帶上我的護照。
下午,我坐在那個只有十平米的小房間裏,坐在一張正對着一面半截梳妝鏡的沙發上,等了將近三個小時。
黃安回來的時候滿頭大汗,拿着一塊泛黃的手絹擦着臉上的汗水,把火車票交到我的手上。看得出,他是往火車站跑了一個來回。
我翻開支票本一樣的車票,看見角落裏的名字,不是我的。
他看出我的疑慮,卻也沒有解釋,只告訴我,這沒有關係。
我們在那個屋子裏一直待到天黑,期間全憑他的故事打發時間。他告訴我,他其實也算是華裔,他的祖父曾經是滇軍里的一個小軍官,後來又成了雇傭軍,他的父親就是在那支雇傭軍的營地里出生的。
他還告訴我,他從小就是吃別人家的飯長大的。他母親很早就離開了,他的父親只有給人家送寄養費的時候才會和他見上一面。後來,他娶了兩個老婆,大概有三個孩子,只是如今卻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因為他誰也養不起。以前他住在諒山,靠在邊貿口岸給人當翻譯混飯吃,但後來會說中文的越南人越來越多,他賺錢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再往後,他進了阮文森的公司,靠着做些雜事度日。
晚上七點,黃安去外面叫了輛觀光的三輪車。我們坐在車上,車夫隨着他的指引去到一條熱鬧卻也十分髒亂的小街,看上去就像許多年前香港中環的大排檔。
黃安找了一家簡陋的小餐館,我們在一張很矮的小桌邊坐下來,椅子也是那種小靠椅,夾菜時甚至需要不斷的彎腰,這令我的傷口一陣一陣的疼痛。
我沒有什麼胃口,黃安卻吃得很開心,那張笑臉也全然不似初見他時我看見的笑臉。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端起一盤肉豆腐問我還要不要。我搖了搖頭,他於是便把它都倒進了自己的碗裏。過了一會兒他又端起一盤酸肉粽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依然笑着搖了搖頭,他於是又做了同樣的事情,直到桌上的盤子一隻接一隻的乾乾淨淨。
晚上九點,我坐上開往西貢的列車,我的票在座位的車廂,不是我以為的軟卧。我不確信現在的狀態能否堅持一天兩夜。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我一點點地傾斜座位的靠背,直到我感覺腹部的傷口沒有擠壓感。
列車就要開動的時候,一個女人從車廂的盡頭迎面走來,黑色的垂肩捲髮,淺灰色條紋襯衣,修身的黑色西褲,左手一隻Prada的拎包將Logo的一面藏在里側。
她在我身邊靠着過道的座位上坐下來,從她的身上飄散的香氣里有大馬士革玫瑰的味道。
火車開動的時候,她側過臉來,看了一眼窗外,又看着我面露一笑,算是陌生人之間的招呼。
我沉默的回以一個微笑。
她於是用英文問我,“去哪裏。”
我用越南語告訴她,“胡志明市。”
她笑了笑,朝我稍微的側了側身,用中文小聲的對我說,“我也去西貢。”
她告訴我說,她是一個翻譯。但我想,很少會有翻譯從河內去西貢隨身僅有一隻Prada的拎包。更何況,我並沒有告訴她我是中國人。
一個小時后,列車員來檢票,走近時,坐在我身邊的女人替我把我的車票和她的一併遞給列車員,隨後寒暄了幾句,於是列車員沒有檢查我的護照,只從車票中撕下一張作了備錄便走了。
她把車票還給我時,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彷彿是不經意的瞥了一眼我傷口的地方。
之後的一天兩夜,除了她替我遞過幾次餐盒和水,我們幾乎沒有再說過其他的話。
第三天清早,六點,車到西貢,雨水沖刷在車窗上,模糊了窗外的站台。
車停下時,坐在身邊的女人意味深長的對我說了一句“下次再見”之後,她便隨着那一縷大馬士革玫瑰的香氣消隱在人流中。
儘管她的話令我覺着她不像是一個尋常的陌生人,但我此刻無心去猜測,疲憊與傷口的疼痛甚至令我無法去想其他的事情。
雨依然傾瀉而下,我離開車站在雨中找車,被浸濕的傷口開始刺痛。我回到候車大廳,給Trista掛了一通電話,然後在火車站的洗澡間裏洗了個澡,重新換了一塊紗布,換了一身衣服。
半個小時后,我見到了Trista,她望着我略顯蒼白的臉色,沉默地遞了一件雨衣給我。回去的路上,她把車開得很慢,遇着凹凸的路面她甚至會小心的避開。
回到那條熟悉的小街的時候,這個城市已然在地平線上的晨光中漸漸的醒了,雨水洗凈的空氣中開始瀰漫機車尾氣的味道。
我回到了樓上的房間,側躺在床上。而Trista就坐在我常坐的那張椅子上默默地望着我,像是在等我說些什麼。
我疲憊的一笑,“這幾天快要累死了。”
她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坐來我的床邊,側身看着我左側的小腹,修身的襯衣顯然遮不住裏面紗布的輪廓。
她伸過一隻手來解我襯衣的紐扣。
我輕輕地捏住她微涼的手指,“受了一點小傷。”我迴避着她看我的眼神,點了一支Marlboro。
“讓我看看。”她依然固執的解開了我襯衣的紐扣,將衣襟緩慢地翻開來,露出裏面白色的紗布,“你的葯呢?”
“下車的時候我已經在候車廳的洗澡間換過紗布和葯了。”
“我能看看嗎?”她看着紗布問我,“我會替你重新包紮好的。”
我搖了搖頭,“只是一點小傷,否則我也不可能一個人坐火車回來。”
她有些不高興的問我,“不想讓我看?”
我輕浮的一笑,“女人可是很容易愛上男人身上的傷疤的。”
“那你可錯了,我可不喜歡傷疤。”她說著,固執的揭開那塊紗布,露出一道被滲出的血凝結成塊的藥粉遮住的傷口,蹙着眉心問我:“是刀傷?”
“很淺,一道小傷口。”
“總之是刀傷。”她轉身去我的提包里找消毒的噴劑、藥粉和紗布,又把包里我在車站換下的濕衣服取出來放在一旁的地上。
她走回來的時候,我伸手去接她手裏的紗布,“我自己來吧。”
“躺着別動。”她側蹲在我的床邊,替我小心的處理傷口,接着站起身來,沉默地拿起地上我的濕衣服下了樓去。
上午的時候,Trista依然像平日一樣去她的咖啡店,我在這天早晨甚至沒能吃到她做的免費早餐。我吃着巧克力,像每一個無所事事的日子一樣,關着窗子,吹着冷氣,看着窗外烈日焦灼的城市。
臨近中午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看着液晶的屏幕上方方正正的郁靜楓三個字,猶豫着沒有去接聽,等待着打電話來的她掛斷,可鈴聲卻是一遍又一遍的響,即便那邊掛斷,幾秒鐘后又會再響起來。
我遲疑地拿起手機,摁下了接聽鍵,平靜的一聲,“靜楓。”
電話里,她沒有多餘的話,沒有往常那樣溫柔的過度,語氣就像是質問,“為什麼要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事去找阮文森?”
“也不是不相干,我是中介人,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你很缺錢嗎?”
我沒有回答,只說道:“不管怎麼說,事情已經解決了,也算不上壞事。”
“這還不算壞事?”她的話聽來就像是在訓斥犯錯的孩子,只是片刻的沉默之後,她又細聲地問我,“傷怎麼樣?”
“小傷,在河內修養了幾天,坐火車今早剛回到西貢。”
“別騙我,我都知道了。”她驀地對我大發雷霆,又沒好氣的問我,“為了誰?男的還是女的?”
我沉默。
“你沉默那就是女的。”
“男的。”我不耐煩的一句。
她的語氣又變得溫柔,“為什麼那麼幫他?”
“原本就是份內的事。”
“你就不能改改嗎?”她說著沉默了許久,“汐染,回來吧。”
“我想我已經習慣這裏了。”
“遇上喜歡的人了?”她問。
“也許吧。”我點了一支Marlboro,坐去窗邊的椅子上。
“在吸煙?”她問我,“不是不吸煙的嗎?”
我沒有回答。
“有空我去西貢看你吧。”她這樣說著,不等我回答,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手機,看着液晶屏的綠光消隱,忽然想起最初遇見郁靜楓的那個晚上,忽然想不起最初我和她是怎麼開始的,彷彿有太多的版本,已然分不清哪一個才是最初。記憶里,清晰的好像就只剩下那個儼然分手的下午望見的灰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