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無法越過的河
林嘉豪不知道我何以突然決定加入他的公司,他好奇的一再問我,只是我卻始終不想明說。最後我拗不過他,對他說了我和郁靜楓還有她母親之間的事。
在我說那些的時候,我看見他看我的眼神里多出的憂慮,於是我告訴他,“我分得清公和私。”
他聽我這樣說,笑着垂頭點了一支Parliament,“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你心裏明明就有這種擔心。”我伸手在他面前,直到他遞了一支煙給我,“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虛偽了?”
他因了我的話笑起來,“你是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欠扁了?”
我嘆着一笑,拿出那隻郁靜楓送我的打火機,點燃指間的那根煙。
“這款好像是限量版,”他看着我手裏那隻打火機,“女人送的?”
“靜楓送的。”我收起那隻打火機在口袋裏。
“你的命真的算不錯了。”他吸着煙說。
“我還真沒看出來。”
“算了,我還是不說了。”他深吸着那支煙,玩笑的一句,“今天狀態不好,萬一把你惹火了,我怕打不過你。”
“你有錢,十個打手都找得來。”
“沒種的人才會花錢找人來打架。”他彈飛了指間的煙頭,皺起眉毛,“你今天真的不太正常。我看我還是送你回去吧。讓你那個Trista去好好安慰你。”
“我和她也沒戲。”我落寞的一句,從我的煙盒裏抽了一支Marlboro出來,“你遇到過這種事嗎?一個女人可以跟你上床,卻不會跟你。”
“你們上床了?”他忽然來了興緻,“說說看。”
“沒有。”我說。
“白痴。”他說。
“我也覺得自己像個白痴。”我說著,拿出打火機點那支煙,卻是被風吹着反反覆復的點不着。
林嘉豪打燃了他的打火機,手遮着遞過火來,見我像乞討一樣捧着那火苗點煙的樣子,搖着頭嘆了一聲,“你前世一定是得頸椎病死的。”
“我確信前世沒那麼愛回眸。”我直起身來,抿着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猛地呼出來。
“那你這輩子哪來的這麼多孽緣?”他說著從我的煙盒裏抽了一支Marlboro去。
“不想說這些,”我覺着有些困了,恨不能現在就找個地方躺下,“我走了。”
“等我去拿車,我送你。”
“不用了,你回去陪詩綺吧。”我說著在路邊叫了輛載客的摩托。
這是個好象末日一樣安靜的夜晚,夜深時,一場突如其來的雨驅散了這條小街上最後幾個於路燈下寒暄的鄰居。
我坐在Trista在這房裏常坐的那張椅子上,喝着一杯被融化的冰塊稀釋得儼然沒有味道的咖啡。雨水隨風飄進開啟的窗里,有的落進窗檯的魚缸,有的落在因風濕疼痛的左肩。我極盡所能去感覺風濕的疼痛,卻彷彿失去了痛覺。
很晚的時候,對面的白色小窗里,日光燈閃爍着亮起了白色的燈光,隨之而來的是各種東西被摔碎的聲音,在這樣寂靜的雨夜,那些嘈雜的聲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惱人。
我拖着椅子坐去窗邊,望着對面的窗里熟悉的一幕,唯一陌生的是以往無以比擬的狼籍。傾倒的梳妝枱,斷腿的桌子儼然分解的屍體橫卧一地,碎列的鏡子折射着蒼白的燈光像夜空裏星辰的眼睛。
清子被阿成拖拽着,像幼兒園裏頑皮孩子手中的布偶,
鮮血從雪白的肌膚劃破的傷口流淌而出,在撕裂的衣襟上,有的瀰漫,有暈染成血斑。
我看着那副經受折磨的身體面無表情的臉,看不出生命的痕迹。
我聽見樓下的窗里Trista的叫喊,我聽見Trista叫我的聲音,我彷彿看見她就靠在那空空的花架上望着我窗檯的表情。可我卻又似乎聽不清她說的每一個字。儼然這個夜晚,唯有雨聲是那樣的清晰,清晰得令所有的聲音在我的耳中都像是幻聽。
一分鐘后,我的門被猛然推開,Trista赤着一雙腳站在那裏。即便是背對着她,我彷彿也能看見她臉上的憤怒,亦彷彿能看見我的背影於她眼中的頹廢,就像我的後腦長了一雙眼睛。
“汐染……”她的一雙手緊緊地抓着我的肩膀,從未有過的沉重。她叫我的名字就像呼喚垂死的人。
“這是你們選擇的。”我冷漠的說,“當初讓我幫阿成的時候,她和你都該想到的。”
“你怎麼了?”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從未有過的陌生,“清子會被折磨死的。”她的話聽來就像是覬覦喚醒一個冷漠的路人微薄的正義。
我看着那雙眼睛,又轉過臉去看着對面的窗。“阿成……”我將Trista從我面前輕輕地推開,從那張椅子上站起身來,朝着對街怒吼着叫他的名字。而我,卻分明的覺着我的憤怒不是因為對面窗里的暴行,更像是因為這兩個在我看來自食惡果的女人。
阿成在我的吼聲里剎那的靜止,那一秒,宛然時間的凝固。轉瞬,一隻殘缺的白瓷杯從他的手中被用力扔向我的窗里,擦着我的側臉飛去身後。所有的聲音變得忽然清晰,清晰得叫我儼然看見那隻杯子落地的每一格畫面,清晰得就像我能看見側臉破裂的肌膚里滲出的鮮血。這清晰讓我的腦子一片混沌。
“清子……”Trista驀地一聲尖叫,只是尖叫的尾聲又於驚恐中噓嘆一般無力的顫抖。
在那撕裂雨幕的聲音里,在白色的日光燈閃爍的光影中,清子手中的剪刀深深地刺進阿成的手臂,那隻染着猩紅指甲油的手指像一把鎖死死的卡在阿成的喉嚨上。
她看着他窒息中猩紅的眼睛,看着他抽搐中掙扎的身體,沉默,似憤怒的猛獸。
“她會殺了他的。”Trista無措地望着我,緊拽着我的胳膊,“他會死的。”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凝望,儼然斗獸場裏的看客面對一場期待見到的死亡。
對面的窗里,猩紅的血沿着清子一雙蒼白的腿細細地流淌,在腳下緩緩地延伸,流經碎裂的鏡片,直將蒼白的光映出殘陽的顏色。
她疲憊的靠去牆邊,後背磨蹭着牆壁緩緩地坐在地上,白色的長裙散亂的裙邊貪婪的吸吮着每一點觸及的血跡,像五月的清晨綻放的朱槿。
這一夜,Trista始終沒有回來,救護車走時,她騎着摩托也跟着去了。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她才回到這裏,疲憊、虛弱,像從戰爭的年代逃難至此的人。
“我做了早餐和午餐。”我把那些素卷擺放在餐桌上,“想喝茶還是咖啡?”
她搖頭,在餐桌邊坐下來,“不想問他們怎麼樣了嗎?”
“我想阿成死不了。”我言語刻意的冷漠。
她不再看我,轉身望去窗外,“清子兩天前剛做過人流,昨晚又流了很多血,醫生說,她可能要在醫院裏住幾天。”
“那我煲些湯,晚上送過去。”
她依然不理會我的話,繼續對我說:“阿成也流了很多血,不過警察來的時候,他沒有說清子拿剪刀刺傷他的事,大概也是怕那樣說會惹來更多的麻煩。”
我不再說話,在餐桌的另一邊安靜地坐下來。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我,許久、儼然嘲諷的一句,“我忽然想起你上次說的,有的名字是用來告訴自己已經失去的東西,Sawol。”
“也許你說的沒錯。”我刻意的一笑,卻難掩凄涼。
“為什麼?”她撐着餐桌的邊緣,驀地站起來,審視一般地望着我,“為什麼這次你回來之後就像變了一個人?”
“人都會變的。”我垂目點了一支Marlboro,“或許我這也只是變回原來的樣子。”
“我不相信。”
“我也不想相信。”我深吸着那支Marlboro,白色的煙霧在言語的氣息中斷斷續續地瀰漫。
“汐染,”她站起身,又猶豫地坐回那張椅子上,“是不是因為你走之前的那天,我說的話?”
我沒有回答,我僅剩的自尊令我不想承認,可我卻又不想迴避,我只想讓沉默作為默許的答案。
“難道得到一個人就那麼重要嗎?”她說,“難道不能得到一個人,就不算愛嗎?”
我依然沉默,儘管我也曾如此的想過,儘管我也曾試着接受,但我終是無法做到,不是我太執着,而是我無法平息我的嫉妒與自卑。我在一支煙燃盡時,平靜的一句,“愛過阿成吧?”
她沒有回答。
我在她的沉默中又點了一支Marlboro,一支接着一支,直到瀰漫的煙霧熏着我的眼睛酸澀的刺痛。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說。
“是愛過吧。”我失望地一笑,“在你心裏,我連阿成都不如嗎?”
她反覆地搖着頭,卻沒有一句辯解的話。
我看着她,可我的心裏去忽然浮現站台上的黎青莞送別時的微笑。“這也沒錯,愛與不愛始終不是可以強求的。”
“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她看着餐桌上那隻越來越空的煙盒。
“無所謂了。”我從那隻煙盒裏抽出最後一支Marlboro,把那支空空的煙盒放進一旁的垃圾桶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一臉不可思議的望着我,眼神里卻沒有疑惑。
“現在的我在你眼裏大概是比阿成還要混蛋的傢伙。”
“我沒有這樣想。”她刻意將這話說得極其堅定。
“早晚你想起昨晚的事會這麼覺着的。”
她微蹙着眉心搖着頭,神情卻似恍惚,“我想我們之間有誤會。”
“不重要了。”我說。
“為什麼?”
“等到這個月結束,我會搬出去。”我把指間的半支Marboro摁熄在滿滿的煙灰缸里,在餐椅摩擦着地磚尖銳的聲響中站起身來,在她沉默的凝望中走過餐廳的邊緣灰霾的窗前。我看見她一雙赤着的腳,我把我的拖鞋留在了餐桌邊。
“汐染……”她看着那雙拖鞋叫我的名字,卻也不再有更多的話來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