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莫比烏斯圈
很晚的時候,我坐着Trista的摩托回到第五郡上的小街。對面的影音租賃店裏依然亮着燈光,清子像往常一樣坐在轉角的玻璃櫃枱後面,安靜地吸着一支MarlboroBeyond。
我去開院門的時候,Trista把摩托停在門邊,走去對街清子的店裏。“這麼晚了還沒關店?”
“阿成去送影碟還沒有回來。”清子莞爾一笑,在一旁的煙灰缸里熄了那支半截的香煙。
Trista看着煙灰缸里的煙頭,“我聽說女人懷孕的時候吸煙對身體和孩子都不好。”
清子鬱郁的一笑,沒有說話。
“會生下來嗎?”Trista壓低了聲音,小聲地問。
清子依然沒有說話,塗著猩紅色指甲油的指尖輕輕地撥動那隻半圓的煙灰缸,偶爾摩擦着櫃枱的玻璃發出短促又刺耳的聲音。
Trista這時又回頭看着門外的我,“怎麼不進去?”
“等你。”我說。
“先進去吧。”Trista朝我做了個怪臉,“別找借口站在那裏偷聽女人說話。”
一旁的清子在她的話里禁不住的笑起來,卻也掩不住眉目間的憂鬱。
“說得我像八婆一樣。”我埋怨地看了Trista一眼,推着摩托走進院子。
這晚,Trista和清子聊了很久,直到阿成回來的時候才離開。
我站在窗邊看着她走過街道,走進門裏,等着她走上樓來。只是幾分鐘后,樓下的房間亮起了燈光,直到深夜。
小街在子夜雨後的月光里安靜下來,陣陣的微風吹過窗前的風鈴,一紙箋語在風裏輕柔地搖曳發出叮叮的聲音。
Trista的房裏傳來小提琴的旋律。我聽着她的提琴聲,細細的回想那熟悉的音律,在我的CD架上尋找着那張CD。
幽暗的房裏,“MyOcean”在空氣中流轉,海浪的聲音,結他與提琴交織的弦音,海鳥的鳴叫,還有漁船靠港的引擎聲。閉上眼睛,彷彿就靜坐在黃昏的海濱木屋的門廊上。忽然想起曾經,在室友的埋怨聲中,坐在宿舍的床上一遍又一遍的彈着結他的夜晚。
樓下的琴聲依然傳來。我關了CD,取下牆上的結他,指尖撥弄着琴弦,和着Trista提琴的節奏,卻發覺我的手指也像那些零碎的記憶一樣疏遠了曾經。
翌日的早晨,吃早餐的時候,Trista問我,“昨晚是你在彈結他?”
我點了點頭。
她取笑說:“彈的不怎麼樣。”
“以前彈的很好的。”我辯解說,“只是很久沒彈了。”
她把我的左手翻過來,看着我中指的指腹,“這裏怎麼有一道疤?”言語間,指尖在我的指腹上來回的滑動。
“上學的時候和人打架割傷的。”我笑說,“很久以前的事了。”
“應該很深。是因為這個才摁不準弦的吧。”她輕摁着那道疤痕上縫針留下的痕迹,“你怎麼總是受傷?”
“誰都一樣,正常的事。”我無所謂地一笑。
“才不是。”她宛然任性的語氣,“不喜歡你受傷。”
“心疼我?”我把她的那隻手握在手心裏,“喜歡看你現在的樣子。”
“以前的喜歡難道是裝出來的?”她從我的手心裏收回那隻手,捧着面前的一杯咖啡,故作不滿地迴避。
“才不是。”我學着她的語氣,“只是越來越喜歡。
”
她質疑地笑說,“這大概又是你的間歇性曖昧綜合症吧?”
“Trista,”我轉動着桌邊的咖啡杯,迴避着她的眼神小聲地問,“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你和我之間總要隔着那一點距離呢?是不喜歡愛情,還是、只是沒有那麼喜歡我?”
她沒有說話,微微地搖頭。
時間彷彿在彼此的沉默中凝滯,呼吸的空氣也彷彿變得深沉。
我換了話題,“不知道你還會拉小提琴。”
“小時候跟媽媽學的。”她側過身望着那一排窗格,一半是庭院的灰色,一半是天空的亮白,“她喜歡古典樂,我不喜歡。”
“那怎麼學的?”
“先跟着她學會了,以後就不用再拉古典樂了。”她得意的一笑。
我看着那張笑過之後憂鬱的臉,“什麼時候,你會說你的故事給我聽。”
“真的那麼想聽我的故事嗎?”她捏着一支細匙轉動着杯里的咖啡小聲問我。
我默默地點頭。
“為什麼?”
“因為喜歡你。”我安靜的微笑。
她看着我,又望去窗外。
隨風而走的雲隱隱地裂開,陽光從遙遠的天空落下金色的一束在灰色的庭院裏,錯落的光影就像初秋郊外的稻田。
翌日,星期天,一整個上午我都看見Trista的那輛摩托蓋着一塊雨布停在樓下的院牆邊。
中午,我做了兩個人的午餐,只是我去她的房間叫她的時候,她沒有應聲。我知道她在房間裏,只是她突然的反常卻也叫人無從猜測。
下午四點,我聽見樓道里傳來Trista上樓的腳步聲,一點點的近,又一點點的遠。我輕輕地拉開房門,聽着樓上通向天台的房間傳來她彷彿自語的聲音。我想要上樓去,只是我猶豫着終也沒有走出那道門,我不確定這一刻她是否希望我在她的身邊。
夜深時,我從睡夢中醒來,意外的發現Trista抱着一隻HelloKitty的毛絨玩具蜷縮在我床尾的一角,像只離群索居的魚。
我看着一盞夜燈幽暗的燈光里她柔弱的身影,扯過毯子小心的蓋去她的身上。
她埋在那隻HelloKitty懷裏的臉側過來,極小聲地問我,“嚇到你了?”
我搖頭,“哪能那麼容易嚇到。”
“不想問我為什麼嗎?”
“想問,”我說,“只是怕你不喜歡我問。”
她側過身,卻沒有說話,伸出一隻手來,有意無意的拿她的指甲摳了摳我的腳心。
我在那隻腳驀然的抽搐間禁不住的笑出聲來。
可她的臉上卻依然是安靜,安靜的彷彿憂鬱,“小時候,我媽媽就喜歡這樣摳我的腳板心。她說,小時候摳摳腳板心,長大了就能走很遠……”
“為什麼要走很遠?”
她笑而不語,笑里依然是無以散去的憂傷。她一點點地挪到我的身邊,拉起我的一隻胳膊,將她微涼的頸枕在上面。許久,勻凈的氣息里細細的一句,“想和我做愛嗎?”
我默默地聞着她凌散的髮絲間天竺薄荷的香氣,沒有言語。
“不想嗎?”她側過臉來看我。
我驀地坐起身來,把她壓在身下,一隻手摸索着她睡裙的裙邊,一點點的捲起來。
她看着我,不好意思的一笑。
當我要去吻她的唇,她卻又刻意的避開,一次又一次,態度堅決。
我停下來,看着她。
她沒有說話,只低頭看了一眼,一隻手不經意地摸過側腰,又停下來,把手放回原來的地方。
我抑住每一根興奮的神經,一雙手支撐在她身體的兩側,始終沉默地凝視着她的眼睛。
她於是又試探的伸着一隻手貼着我的小腹一點點的向下試探,又驀地停下來,宛然會意的小聲一句,“給你。”
我再次的試探着去吻她的唇,而她又一次的避開。
“為什麼?”我費解地問。
而她只是沉默。
“怎麼沒給我一巴掌?”我悻悻地問。
她卻因了我的話笑起來,“為什麼這麼說?”
“不知道,”我翻身在她的身邊平躺着,看着天棚上壁燈散射的光影,“有點後悔了,感覺像考試,結果不及格。”
她搖了搖頭,“我是認真的。”
“我可是有些變態嗜好的人。”我說。
“像小電影裏的那樣?”她說得很含蓄,有那麼一秒我甚至沒反應過來,常看那種電影的人一般都不這樣說。
她又好奇的問我:“比如呢?”
“有很多種,”說起這個我又不免有些興奮,“大多是中規中矩的,不過也有不少我喜歡的那種。”
“看過很多?”她說這話時甚至抬起頭看了一眼我的CD架,就好像那裏面也藏着那種電影。
我在她抬起頭的時候一隻手從她的頸下伸過去,輕輕地握住她另一側的肩膀,偶爾不經意的曲起手臂。
“是看過很多嗎?”她見我沒有說話,於是把她的一隻手也搭去我的手背上,我的整個手掌就那樣貼着她的身體,先是一絲絲的微涼,接着一點點的溫暖。
“那種事,女人和男人大概是不一樣的。”她說。
“有些事就像吸煙一樣,會成癮,而且癮會越來越重。真到上了癮的時候,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樣的。”我一隻手從床頭柜上的煙盒裏抽出一隻Marlboro,又摸着打火機點燃它。
“我就是想試試。”她說,“倒也不是對那種事有多想。”
“以前沒做過?”我覺着意外,又莫名的慶幸,神經質一般的欣喜,這些情緒一波一波的湧上來,卻沖淡了慾望。
“沒做過。”她很小聲的一句,叫人聽不出她那話里的情緒,“你一定不相信。”她說著又一笑。
“我信。”我說,“不過換做別的女人這樣說,我倒未必會信的。”
“為什麼?”
“直覺。”
“那……”她問,“想和我做愛嗎?”
“想。”
她側過臉來看了我一眼,“那為什麼停下?”
我看着她一笑,“有種考試作弊被人發現的感覺。”
“不明白。”
“就像上學一樣,總得先有個入學通知書。然後上小學,再到中學,一級一級的讀上來,這樣才好。總不能剛放下幼稚園的小手袋就跑去提個公文包。”我這樣的打着比方,結果就連我自己都覺着這比喻有些好笑。
她似乎也覺着把那種事比喻成這樣來說很好笑,躺在我懷裏一直悶笑。
過了一陣,她又驀地不笑了,很認真地問我,“那和之前的女朋友呢?”
“那不一樣,”我說,“就像有的人是上學的時候認識的,有的人是工作以後才認識的。”
“說不定我能做個跳級的好學生。”她玩笑的一句,又側了側身,大概是覺着這樣靠在一起多少有些熱的難受,於是向著另一邊躺了躺,後頸枕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們就這樣躺在床上不着邊際的東拉西扯,不知什麼時候,連慾望都彷彿消失了。
她慢慢地蜷起身體,背對着我將一雙腿一點點的蜷縮進翻起的睡裙里,枕着我的手臂,指尖在我的左手腕上遊走,又靜止於手腕上的那塊疤痕,溫柔的問我:“它也有故事嗎?”
我又想起那年的夏天,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那個校園裏長不見盡頭的林蔭道。
“我想聽它的故事。”她溫熱的氣息在我的肌膚上遊走。
於是我對她說了那個十四歲的夏天發生的故事。
“一定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她一點點的靠緊我的身體。
我搖頭一笑,“會要回去的,還沒有把那些人的肉燉來吃掉,時間太久會壞掉的。”
她驀地抬頭看着我,又將臉貼在我心臟的地方淺淺的笑,“忽然想起一個人。”
“Hannibal?”
她點頭,“喜歡那個故事。”
“那我的故事呢?”我問。
她拿指尖輕扣我的肋骨,“會心痛。”
“你還沒有告訴我,今晚為什麼……”
她打斷了我的話,“是我媽媽的忌日。”
“對不起。”
她細微地搖頭,挪動着身體橫躺着,枕在我的腹上。可我卻忽然莫名的覺着,我們像是各自走去了很遠的地方。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都睡著了,我做了一個醒來便無法憶起的夢。
天亮的時候,Trista站在窗前,安靜地凝望對街的影音租賃店。
我在她的身邊推開一扇窗,在迎面的風裏點了一支Marlboro。
Trista小心地捏着那支點燃的香煙從我的指間一點點的抽離,尋着窗外未乾的雨痕,哧哧的一聲,雨滴被吸進煙頭裏。“戒了吧。”
“戒不掉了。”我無奈的一笑,重又點了一支。
她於是不再拿走我指間的香煙,扶着窗檯望去對街從店裏推出摩托的阿成,看着他的摩托飛一般的消失在街角,又看着清子問:“阿成不幫你看店嗎?”
清子站在小店的門邊抬頭望着Trista,一張溫婉的笑臉,“阿成去送影碟。最近生意好了很多。”
Trista沉默的一笑。
清子於是又朝我笑着一聲,“早上好,汐染。”
我招了招手,“早。”
Trista一旁極小聲的問我:“如果阿成知道清子不會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他會變回原來的樣子嗎?”
“現在不才是他本來的樣子嗎?”我望着這條小街的遠方,雨後的霧靄令它深遠得彷彿沒有盡頭。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她說。
“Trista,”我轉而問她,“有愛過一個人嗎?”
她沒有回答。
我接着對她說:“我還在等你說的那個吻。”
“汐染……”她安靜地點了一支Marlboro,枕着一支手臂側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天空,“也許,我們像現在這樣就好。”
“只能到此嗎?”我落寞的將指間的香煙摁熄在煙灰缸里。
她輕敲着窗欞,不想回答我的話。
“我有點後悔了。”我賭氣說,“昨晚我真該……”
“為什麼?”她出乎我意料的露出一副恬靜的笑臉。
“昨晚我該像個禽獸才好。”我說,“讓你討厭我也好,恨我也好,都比這樣要好。”
“賭氣說傻話不像你。”她將面前的窗子全都推開,張開一雙手臂,迎着雨季里濕熱的風宛然經歷窒息的人深深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