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平行線

第一十五章 平行線

第二天一早,我乘車回到河內,又從河內乘車去諒山,再轉到同登雇了一輛車。

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邊境小鎮,那裏的邊貿不像浦寨和新清。一片停車的空地旁邊,一條南北貫通穿越國境的公路就是這裏唯一的街道,兩排沿街而建的木板房便是小鎮的全貌。

到達那裏的時候,黃昏方至,山坳里的小鎮卻已早早的暗沉下來。沿街一幢木板房裏有人在摩托的引擎聲中走出門來,提着一盞煤氣燈問我:“是陳汐染嗎?”

我望着那盞煤氣燈亮白的燈光映出的面孔,點了點頭。

“我是河內的新同事。”他長舒着一口氣對我說,“你總算來了,我已經在這裏等了一個星期了。”他的話里不難聽出訴苦的意思。

“辛苦了。”我說著又問,“今天出了幾車貨?”

“一車都沒走。”他皺起眉頭嘆了口氣說:“阮文森的人說,你到了,他們才會放貨車通關。”

“我給阮碧清打個電話。”我拿出手機,卻發現沒有信號。

“明早再打吧,手機在這裏沒有信號,唯一的一部電話也是靠山頂的發射天線和外邊聯繫。而且現在又停電了。”他說著又問我,“吃過飯了嗎?”

我看了一眼這條冷清的小街,“明天再說吧。”

“我吃飯的時候打包了一盒,你要不介意,隨便吃點。”

我點了點頭,“那謝謝了。”

“沒什麼,我倒是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他一面說著,一面走在前面領我去這晚安排的住處,“只是這裏條件很差,只能將就一下。”

天色黑下來的時候,下起了雨,起先還是淅淅瀝瀝的,轉眼就成了傾盆的大雨,落在瓦片上的聲音彷彿屋頂隨時都會塌下來。

我躺在一張靠牆擺放的木床上,牆縫間滲進來的雨水沾濕了被褥,潮濕令人無法入眠。

我索性走去窗邊,點了一支蠟燭擺放在窗台上。忽然想起年少時孤獨的遠足,想起似今夜的那個雨夜,想起偏遠的山村那一戶留我夜宿的人家。

翌日,天明時分,雨停了,晨曦的陽光落在山頂的國境線上。我推門出去,同事告訴我,這天早晨阮碧清已然打來電話,第一輛貨車已過境在對面的小鎮裝卸。

下午五點,最後一輛貨車從對面的小鎮卸貨返回后,我準備離開這裏,回河內去。只是鎮長告訴我,鎮上有一個人摔斷了胳膊,要急着送去諒山。於是我留了下來,讓他和我的同事搭乘最後一輛離開的貨車先走。

鎮長出於感謝替我安排了一間乾燥的房子,並告訴我說,等到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人用摩托送我去諒山。

入夜時,山裡依舊落下雨來,時驟時疏,雨水敲打在木窗的玻璃上就像催眠曲,加之幾日來始終像緊繃的琴弦,一時鬆懈下來。

只是夜深的時候,我被腿上的一陣刺痛驚醒。我開了房裏的燈,燈光隨着不穩的電壓忽明忽暗的照在我左腿的小腿上,鮮血從兩個深淺不一的細孔中滲出來,半凝固的狀態。我知道這裏多蛇,我慌張的用兩隻手緊緊地箍住小腿,踉蹌的走去門邊叫鎮上的人。

左右的鄰居被我的叫聲驚醒,零零星星地走出門來,聚在門裏門外。片刻,鎮長帶着一個提着皮革藥箱的男人跑了進來,告訴我說那是鎮上的醫生。

他讓我坐在凳子上,看了看我腳上傷口的形狀,量了細孔間的距離,又湊近聞了聞,接着朝鎮長說了些什麼,

然後從他那隻老舊的皮革藥箱裏拿出一支針劑。

鎮長看了看他,用含糊的漢語告訴我說:“是蛇咬的,但你的腿沒有腫,沒有毒。”接着又對醫生說了幾句。

醫生於是悻悻地收起那支方才拿出來的針劑,一臉埋怨地看着鎮長,沒好氣的說了幾句,接着兩人又爭執了幾句。他們說話很快,我只聽懂了一點,醫生大概是在埋怨鎮長這麼晚把他叫起來又沒有錢賺。

但鎮長依然篤定的告訴我說:“咬你的蛇沒有毒,你給他兩萬盾做診費就得了。”

可我依然不放心,我從錢包里拿出兩張五萬盾給了那個醫生。鎮長看着他接過那些錢,催着他離開。只是他又拿着一把手術刀在我傷口的地方比劃着說了幾句。

鎮長告訴我:“他說,如果你不放心,他可以幫你在傷口放血。”他一面說著一面又對我強調,“你信我的,沒有中毒。”

我猶豫了片刻,依然告訴他:“讓他放血吧。”

鎮長無奈的把我的話說給醫生聽。

他於是又從藥箱裏拿出另一支針劑,讓鎮長告訴我,那是麻藥,一支三十萬盾。

我不確信他說的麻藥是什麼,我知道這裏很多人染上毒癮都是從那些所謂的麻藥開始的。我告訴鎮長,我不要麻藥,讓他就這樣割開傷口,並且拿了幾張五萬盾給醫生,其中兩張給了鎮長。但鎮長只是無奈地嘆着氣把他手裏的錢也塞給了醫生,瞪着他囑咐了幾句便轉身走了。

我借來一支手電筒,看着醫生在我傷口的地方利索的割開一道細口,忍着痛看着那些流淌的猩紅的鮮血,確信果真沒有中毒,這才放下心來。

這一晚,我再無睡意,整晚的亮着一盞燈,坐在一張桌子上,看着腿上的那塊紗布,虛驚一場的慶幸之餘,又不免回想着之前的一幕覺着自己的可笑。

第二天一早,鎮長找人用摩托送我去諒山,臨走前,還請我在鎮上的餐館吃了一頓早餐。

送我的人把我帶到諒山的郊外通往河內的公路,陪我等着,直到一個小時后,一輛白色的豐田小巴經過。他替我攔下了車,我付給司機五萬盾的車費,然後司機給了送我來的人一萬盾。

去河內的途中,我接到黎青莞打來的電話。我告訴她,我已在回河內的路上。

她問我:“有沒有時間見一面?”

我看了一眼腕錶,對她說:“我乘這晚九點的火車去西貢,時間應該來得及。”

她於是不再多問,只在掛斷電話前說了一句,“我在這裏等你。”

在到河內之前,我都沒明白她那句話的意思,直到我在終點站下車,看見她撐着一把藍色方格的雨傘站在車門前。

我看着她默然一笑。

她默默地移過雨傘來,半邊遮住我頭頂的細雨。

“我沒關係,雨不大。”我看着她另一側淋在雨中的肩膀,將雨傘朝她那邊推了推。

她又把雨傘靠向我這邊,看着我走路的腳。傷口的疼痛令我走起路來有些一高一低。

“腿怎麼了?”她一面問我,一面停下腳步看着我那條腿。

我低頭看了一眼褲腿上昨晚沾上的血漬,“沒事的,只是破了一點。”

“發生了什麼事?”她這樣問着,又看見不遠處的計程車,朝它招了招手,對我說,“先上車。”

上車時,她沒有和我坐在後座,而是坐在前面的副駕駛座上。每逢塞車的時候,她就會去摁住計價器。我問她那是為什麼,她回過頭來一笑,說那樣計價器就會暫停,在河內坐計程車的人幾乎都會那樣做,因為停車的時間總會比行車的時間長。

一個小時后,計程車在中德橋附近停下來。下車后,黎青莞指着離橋不遠的地方告訴我,她就住在那裏。

那是一片沿着河道而建的紅磚小樓,像八十年代單位集體的筒子樓,卻也不盡似,樓與樓之間的排列沒有規律,從一條不寬的水泥路進去,就像是走進了一個迷宮。

黎青莞領着我繞過一幢又一幢的房子,去到她住的地方。進了樓門,樓里的格局更像年幼時住過的筒子樓了,一條長長的走廊空空蕩蕩,連着一戶又一戶人家的房門。

“進來吧。”她一面去開門,一面回過頭來叫我。

我跟着她走進那個三室一廳的房子。房子的客廳形同虛設,三米見方的空間僅有一面封閉的牆,一面通向如今被用來當作客廳的主卧,另一面是通向過道。過道的一邊是廚房和衛生間,另一邊是兩間小卧室。

我沿着過道走到盡頭,推開一扇木門,是一個大約四十平的露台,佈置着花架、鞦韆椅和各種盆栽。

我坐去木架下的鞦韆椅上,忽然想起年幼時門前的榕樹,想起那棵樹下父親用木板為我做的鞦韆。

黎青莞從冰箱裏拿了兩罐啤酒出來,遞過一罐來給我。

“這裏很安靜。”我聽着吹過的風裏遠處的喧囂,像耳邊的竊竊私語。

她默然一笑,在一張藤椅上坐下來,又看着我的那條腿說:“熱水器要等一個小時。”她說著又看着我臉上的鬍子,“衛生間裏有剃鬚刀,但已經很久沒用過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我笑說:“沒關係,剪刀也可以。”

她不解地揚起眉心,轉而又一笑。

這之後,彼此便是漫長的沉默,儘管都想要尋一些話來說,卻又似乎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於是就那樣靜靜的面對面坐着,有時望見彼此的眼神,尷尬的想要說些話,卻一再欲言又止。

我看了一眼腕錶,“我先去洗澡,這樣的天氣,其實冷水也沒有問題。”

她於是也隨着我站起身來,一前一後走進門去,從廚房拿了一卷保鮮膜給我,“洗澡的時候用的上。”

我會意的撕下長長的一截,捲起褲腳,纏繞在傷口的地方。而她始終站在一旁,安靜地看着我,直到我直起身來,一時的四目相對。她拘謹的一笑,拿過我遞去的保鮮膜,轉身去了廚房。

在我洗澡的時間裏,我聽見外面傳來的門鈴聲,只是當我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這房裏卻沒有其他人。

我聞着空氣里食物的香味走去廚房,黎青莞一面調着魚露,一面轉過身來告訴我說:“樓下的鄰居送了一盤餃子。”

我好奇的朝那盤子裏看了一眼,看着那些油炸的有手掌那麼大的餃子,笑着告訴她說:“像韭菜盒子。”

她問我韭菜盒子是什麼,我指了指那盤餃子,告訴她,“就像這個,只是裏面會包上韭菜和雞蛋。”

“這裏面是粉絲和豬肉。”她笑着端起一碟魚露和那盤餃子,又看了看另一碟魚露對我說,“幫我拿那個碟子。”

“也許我們可以去陽台上吃。”我說。

她笑着搖了搖頭,“有灰塵。”說話間走去被用作客廳的卧室。

吃飯的時候,她又問起我腳上的傷。我於是把昨晚發生的事說給她聽。她聽了忍不住笑起來,止不住的笑。我第一次見她笑的這麼開心,沒有一絲的拘謹。

笑過之後,她又問我:“為什麼不聽鎮長的?”

“我怕會死。”我點了一支Marlboro,尷尬地笑了笑,“要不是昨晚的事,我還真不知道自己這麼怕死。”

“沒事就好。”她溫婉的一句。

“沒事。”我看了看腕錶,“等一下我去買火車票。”

她聽了我的話,沉默下來,許久,才問我:“回西貢去?”

我點了點頭。

她於是又刻意地微笑着問:“有人在西貢等你?”

我沉默地一笑,沒有說話,安靜地吸着那支Marlboro。

她不再問我,把碟子放進空空的盤子,端去廚房。

我從提包里拿出我的護照,走去廚房的門邊告訴她,“我先去火車站買票。”

“好。”她背對着我,說話時甚至沒有轉過身來。

我在門邊換了鞋,準備出門的時候,她卻又從廚房裏匆匆地走來對我說:“不如明天再走。等你的傷好一點再走。晚上你可以住在這裏,靠近陽台的那個房間沒有人住。”

我想,這樣或許也好,也許晚一點回去,Trista就不會察覺我腿上的傷。也或許,我這樣想也只是給自己一個留下的理由。

在我告訴她,我去買明天的車票的時候,她不經意的露出一副笑臉,對我說:“等一下我就幫你收拾房間。”

我感謝地點頭一笑,轉身推開屋門,下午的陽光照着對面的玻璃窗,折射在腳邊,似午後的海浪一般的金色。我忽然又想起那個下午的海雲嶺,想起那片陰霾的天空,想起雲縫間的陽光落在灰色的海面的摸樣,彷彿也是這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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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貢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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