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怨符

第三章 怨符

天色由午至暮。

小娃娃一睜眼就是哭鬧,沈月關正在想,持續點他睡穴究竟會不會對小孩子的身體造成什麼壞的影響?

一人一車的影子被夕陽拉長,變得高大。

“這位公子,”看起來二十多歲,相貌有點冷艷的奶媽從車中伸出頭來。“你能不能把娃娃弄醒?”

“幹嘛?”

“我要餵奶。”

“他剛剛吃過點心了。”

“可是我漲奶!”

沈月關一下子紅了臉。心中暗罵,都是莫易不好,說找什麼“奶媽”,其實不過是找個“老媽子”的事……現在可好,找來的婦人奶水那叫充盈……

他只好解開小開的睡穴。“你快點,我們隨時要趕路。”

“公子,你一個時辰之前就這麼說過了。”奶媽一點也不客氣地駁斥。

沈月關嘆了一口氣,懶得說什麼,心中卻大為焦急。莫易啊莫易,別告訴我你一時興起去殺裴紫玉了!

稍頃,一陣輕笑從背後傳來。“怎麼,擔心我?”

沈月關一腳踢過去。“怎麼那麼久?不知道會趕不上船么?”

莫易笑吟吟地避過去,“好了好了,這不是來了么。我好累,你趕車,我上車睡覺。”他像猴子一樣翻身上了車。

“憑什麼?”沈月關氣。“你累,我不累?”

“哎呀,我也是為了你的清譽着想,難道讓守身如玉的沈護法跟婦人同處一車么?”

沈月關沒好氣地坐上車頭,馬鞭輕輕一甩。白馬長嘶一聲,揚起蹄子奔了出去。

“人全殺了?”沈月關不回頭地問。

“嗯,幾個雜碎而已,一劍的工夫搞定。”

“那你為什麼去了那麼久?”

“……遇見個姑娘。”

“哦,你在這裏也有相熟的姑娘?”

“從前沒有,現在有了。”

沈月關嘆,“你真是死性不改。”

“全天下都知道我死性不改。”莫易嘿嘿笑。

“小心葉姐姐的鞭子。”

“哦。”車中人淡淡地答,“無所謂,你不說,葉姐姐怎麼知道。”

“是么。”沈月關不置可否。“莫易,我擔心趕不上船。太倉碼頭最末班船幾點?”

“……我不記得了。趕不上也不要緊,大不了宿娼,哈哈!”車中人笑,“喝不喝水?”

沈月關搖搖頭,“不喝。”

氣氛沉悶了一陣子。

夕陽把驛道邊的小河染成紅色。

馬車嘎地一聲停了下來。

“怎麼了?”莫易探出來問。

“有問題。”沈月關凝着眉頭,似乎對什麼苦思不得其解。

“有什麼問題?”

“你下來。”

“我不下來。”

“你為什麼不下來?”沈月關的衣袂翻飛。

“我就是不下來。”莫易一聲朗笑,陡地一飛衝天,挾着奶媽和幼兒衝出了車頂。被震裂的車頂棚如一把大傘向沈月關飛來。

大傘旋轉地疾飛到沈月關面前。沈月關只是垂手站着,動也不動。

眼看就要裝上沈的鼻尖,大傘忽然砰的一聲,爆裂開來,隨即碎如齏粉,向來時的方向散落下去。

“閣下想必是裴紫玉座下副使蕭千山了。”沈月關叫破對方名字。

“哈哈哈哈!好眼力!我自問扮得毫無破綻,你是怎麼看出來的?”那人挾着婦孺落在馬車的另外一邊,衣裳頭還是莫易的樣子,面貌卻是情教蕭千山無疑。

“不用看,你的氣味不對。”沈月關淡然答。“所以我用話試你,真是錯漏百出。神霄派刑堂堂主不姓葉,我們原定要去的也不是太倉碼頭。”

蕭千山陰笑。“可惜你試得太多了。你試第二次我便明白你起了疑心,再聽你叫我下車,便知道車中婦人一定是極緊要的人物,試想我又怎會如你所願呢?”

沈月關微笑。“極緊要的人物?”他眯起眼睛。“要真是極緊要的人物,我會讓他們這麼輕易落在你的手裏?”

“別裝了,沈月關。”蕭千山一振假的青磷劍,橫在了奶媽的脖子上。“你這點小伎倆在我面前是沒用的!這個女人定是你神霄派的女仙吧,別逼我傷了她!”

沈月關笑起來,越笑越厲害,甚至彎下腰去。“女仙?——女仙會溢奶?”

蕭千山一愣,低頭看那婦人的胸前,果然被奶水打濕。

他立刻作出反應,將劍架到了小男孩的脖子上。“無論如何,你和莫易棄馬就車,必然有你們的道理!”

沈月關有點可惜地看着他。“莫易說,情教的人智力都比較低下,他果然是對的。”他的眼神里射出憐惜和嘲弄。“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他拖長音調。

下一秒鐘他已經站在蕭千山身後,似彎非彎的匕似乎從來未曾在他手上一般,深深地插在了蕭千山的後頸。

“你怎麼就不明白,你再挾持什麼人也是沒用,”他伸手拔出匕,順便拎了一把蕭千山不穩的身體。“你又不是莫易,能快得過我。”

蕭千山的眼睛瞪得碩大,滿是說不出的訝異。

沈月關一邊扶着他一邊用他的衣襟蹭來蹭去地擦拭匕上的鮮血。“其實,你的樣貌,身形,口音,姿態,甚至脾氣個性都已經似到十足。”他惋惜地嘆氣。“只可惜每個人身上的氣味都是特異無二,且不會輕易改變的。其實你最好的機會應該是在一見面的時候直接出手,我可能會有五成機會被你擊傷——只可惜你太貪心,想得到更多。”

蕭千山的喉嚨里出一片布被撕開的聲音。

他忽然笑起來,似一片被撕開的布忽然笑了。“沈月關……你果然很厲害……只可惜莫易……莫易……”

“莫易怎麼樣?”沈月關扯住蕭千山的頭。“是不是裴紫玉在對付他?”

“嘿嘿嘿嘿……不止副教主……還有幾百好手……”他隨時在斷氣的邊緣。

“他在什麼地方?”沈月關拎着他問。

“你去救他吧……在慈齡寺……”他翻翻白眼,終於倒下去,巨大的引力連沈月關也扯不住。

沈月關朝奶媽走過去。奶媽抱着小孩站在一邊,一直安靜地看着。

“馬車沒了頂,你抱緊點小孩,當心他着涼。上車吧。”

奶媽突然開口問,“去哪裏?”

“南潯碼頭。”

“怎麼,不是去慈齡寺?”

“幹嘛要去慈齡寺?”

“幹嘛不去?”奶媽提高聲音。“你不去救莫易?”

“沒需要,他又不是我什麼人。”

奶媽睜大眼睛。“沈月關,你這個沒良心的,枉莫易把你當成好朋友,你竟然……”

沈月關看着她笑。

“你,你,你早知道我是……我是……”奶媽氣得跳腳。

“你是個胸口綁着奶瓶的假奶媽,碧雲城的真公主,莫易的老情人,小冤家。”

“氣死我了!”假奶媽握緊粉拳。“你早知道我是雲一枝,你卻裝成不知道故意羞辱我!”

“我沒有羞辱你,你自己連奶瓶橫着放會滲出來都不知道,怪誰?”

雲一枝護着胸口,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啦,你既然已經知道我是誰,我們現在可以去救莫易了吧?”

“不可以。”沈月關簡單地否定。

“這又是為什麼?”

“蕭千山既然要我去,一定是個圈套,我幹嘛要去?”

“可是莫易……”

“莫易自己可以做好自己的事。如果他做不好,誰也不能替他做。如果他因此喪命,亦是他命該如此。”沈月關淡淡道。

“……果然,果然。”雲一枝有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神霄派果然不止莫易一個冷血無情之人。……好,你不去,我去!”

“我勸你還是不要去。以你的武功,去了也是給他添麻煩。”沈月關冷冷地說。

“那,那,那怎麼辦嘛?”小姑娘乾脆地哭起來。

沈月關不理她。“你慢慢哭,反正趕不上今天的船。我會在南潯等莫易一夜,隨你跟不跟我去。”他慢慢地走到馬車邊上,跳上去坐在駕車的位置。

雲一枝見哭也沒用,只好收了哭聲,抱着小孩,滿不情願地挪到了馬車旁邊。

“還不上來?”

“簡直跟莫易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情無義。”她抱怨。“……可是,怎麼無情無義的男人就這麼吸引女人呢?”她帶淚的臉龐綻出一絲嫵媚的笑容,無比柔軟地俯身靠在了沈月關的肩膀上。“莫易說,你還是個童子雞……”她柔柔低低地說,“我有大概八十個男人,可是一個童子雞也沒有試過……”

沈月關愣在車座上。

雲一枝乖巧地跳上車。“趕路吧,去南潯等莫易。”她粲然一笑。

蕭千山說得沒錯。

莫易果然在慈齡寺。

他不僅在慈齡寺,還好似瘋了一樣,把空無一人的寺廟翻了個底朝天。

沒有……沒有……一本經書也沒有。

他抓狂地喘息着,耳邊似乎有無數的怨鬼嘶叫吵鬧,搞得他心膽欲裂。

“寺后應該有藏經塔……”他猛地想起來,拔足向大殿後面奔去。

狂奔出幾步,果然見到七層的佛塔在不遠處。

他彎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渾身顫抖,卻勉強提起勁力,跌跌撞撞地跑過去。

跑了幾十步,他卻忽然停下來。

塔前放着一桌一椅。

桌子上放着一疊經卷。

椅子上坐着一個人。

白衣,玉冠,冠上雕刻着一朵紫色牡丹。

“莫兄,好久不見啊。”白衣人向十丈之外的莫易打招呼。“莫兄的面色看來好差,可是身體不適?”

莫易冷靜下來,用劍支持着,慢慢直起身子。

“裴,紫,玉。”

“哈哈哈哈,原來莫兄尚未忘記小弟。去年京師一會,小弟心中常常挂念啊!總想着什麼時候再同莫兄切磋一番,卻不料今日一見,嘖嘖嘖,莫兄全無往日風采啊!”

莫易咬牙。

喧擾的雜聲仍在耳邊,腦中似有無數冤魂飛來飛去地索命。

“是你做的手腳?”他啞聲問。

“不瞞莫兄,本座與此地官府頗有交情,且身為良民豈可不為國家分憂,於是就將本教剛剛研製出來的怨符獻給了本地知府,請他在所有衙役官差的身上都種上一枚,以防為國分憂的棟樑之才遭人毒手……”他有板有眼地胡謅。“豈料莫兄你竟然連官差也殺,還一殺就是九個。”他有點好奇地看着莫易。“九枚怨符的滋味如何?不好受吧?”

“果然是怨符……”莫易咬牙。

“莫兄既然知道怨符之戾氣惟佛經可解,自然是貴派也在着手煉製此物了。可惜啊可惜,被本教搶先了一步,哈哈哈。”裴紫玉仰天而笑。“只可惜送來晚了一步,不然給常挺和他的八十一騎全都種上,不知道莫兄現在會是什麼景況——不過,”他話鋒一轉,“要是早了那麼一宿倒也不好了,貴教的二號護法偷了去,再帶好佛經做解藥,本教損失就大了。真是天意弄人啊,本座註定要失去一群好兄弟,卻又註定要得到莫兄作為獻給教主的厚禮……”

莫易握緊劍柄,眼前真幻交疊,烈火洪水與裴紫玉交替出現,身體內陣冷陣熱,使他難以支撐,幾乎倒下地來。

“咦,莫兄的臉色如此蒼白,可是九條魂靈無辜被殺的怨氣,引來了地府群魔的追索?”裴紫玉嘆氣。“莫兄所造殺孽實在太多,這些年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死後必墮地獄,此刻也算是演練在先吧。”他悠悠閑閑地走過來,悠悠閑閑地看着莫易。

莫易一陣腿軟,終於跪倒下來。

“莫兄怎麼了?”裴紫玉一副驚訝擔心的樣子,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不要緊吧?”

一股陰寒狠厲的勁道從他手握處侵入經脈,所過之處,如針刺刀剮,直至重重撞在心脈。

莫易低頭,吐出一口鮮血。

裴紫玉笑得比花還甜。“哎呀,莫兄你千萬忍住了,這怨符雖然集聚被殺之人臨死前所有的怨氣追噬兇手,說到底卻只是幻象小術而已,只要莫兄心中想着從未殺過一人,想着自己是個仁慈英明的大英雄大俠士,則不用佛經也是怨氣立消……莫兄若是記着自己滿手血腥殺人如麻,這怨氣只會越來越強,直到莫兄被確確實實地拉去地獄同他們作伴為止……難道莫兄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會有所反省自責么?”

莫易仍然低頭,卻說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

“莫兄難不成向我求饒么?說什麼?清楚一點嘛。”裴紫玉笑着側耳過去。

“我說,”莫易一字一頓,頗為吃力,“中九道怨符和中十道怨符,有什麼不一樣么?”

裴紫玉一愣。“這個,可能有小小不同……你問這個作甚?”

“那你,有沒有給自己種怨符?”莫易這次問得清楚明白。

裴紫玉一念閃過,圓睜雙目,起身欲退。

卻已經來不及。

青磷劍薄如冰,輕似夢,在這世上閃了一閃。

閃了一閃而已。

裴紫玉訝異地低頭看自己的身體。

毫無異樣。

莫易唇角一抹冷笑,伸手輕輕一堆。

裴紫玉的上半身掉了下去。

就好像裴紫玉擁有的本不是一個身子,而是積木搭成的上下兩個半截身子一般。

莫易收了冷笑,又吐出一口鮮血。

塔中一陣人聲鼎沸。

一下子無數紫衣教眾沖了出來。

莫易以神霄派一貫手法,將裴紫玉的兩截身子踢向那群教眾,自己轉身迅速地飛掠而去。

深夜。

南潯。

沈月關接住跌跌撞撞倒在他懷裏的莫易。

“怎麼回事?”

“怨……怨符。”莫易聲音慘然。

“呃?!情教已經煉成了嗎?我去替你找佛經——”

“不用了。”莫易咬牙,斷斷續續地道,“你打昏我,帶我回山,讓他們研究我身體裏面的怨符,看看到底我們的煉法有什麼問題……”

沈月關已經習慣了從莫易口中聽到一切不可思議的想法。他看了莫易一眼,嘆了口氣,依言一掌切在他後頸。

“乖,”沈月關抱着軟軟昏迷的莫易,柔聲勸哄,“好好睡一覺。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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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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