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慎兒失蹤
“大人!參政大人”有人匆匆從外頭跑來,氣喘吁吁地道:“皇上已經到了。”
玉伯牙霍然轉身,這時候?不再多想,他立即轉身就走。臨出帳篷時,他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在微風中獨自默默飄蕩的裂口碎布。
匆匆趕到的時候,將士們已集結在空地上,皇帝納蘭容棤正在臨時搭建起的檯子上鼓舞士氣,台下一左一右跟着大皇子納蘭錦彥和長公主納蘭熙慈,丞相衛尋正落後一個身位伴在長公主身側,兩人言笑晏晏。衛尋抬眸間見玉伯牙姍姍來遲,微笑頷首打招呼,玉伯牙只當沒看見,尋了個位置站定。
“表哥在看什麼?”納蘭熙慈溫和的問。
衛尋收回目光,微微垂頭回道:“沒什麼。方才棋局未完,不如長公主今日去尋府上,尋今晨正啟了一罈子好酒。”他這樣的角度,天生上翹的嘴角正正揚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納蘭熙慈聞言,掩嘴而笑,“棋,我倒是願下,只是這酒,還是留着表哥自己喝吧。叫母後知道了,罰的可是你。”
衛尋笑着應和。
……
玉伯牙本無須前來此種場合,只因半個多月前那一道聖旨一紙婚約,他與天授大將軍陸騰也算是親家,皇帝叫他來,一是有意做予有心人看,二也是想借這麼個場合,讓他將從未在人前露過臉的寶貝女兒,大齊的第一淑女玉慎兒,領到世人眼前,瞧一瞧真正風采。
只是皇帝不好明說,玉伯牙心裏也仍有所顧慮,帶上她,玉府便再無退路,可她竟然擅自出府,如今又叫人擄去,下落不明,可如何是好?現如今玉幼清是玉慎兒已是坐定的事實了,他已回不了頭。
角落裏,一雙沉靜如水的眸子頗有深意的看着玉伯牙。
突然一個人撞上他的肩膀,低聲問:“燕回,你的傷勢如何了?”
燕回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道“多謝洛兄關心,已無大礙。”
洛晟在燕回身側站定,兩人離其他世家子們遠遠的,他慢慢的嘆了一口氣,看着燕回身上粗劣的布料,“回,這次是渝中,下次不知又是哪裏。有那麼一日,你回去么?”
燕回默了一會兒,輕輕道:“皇帝叫我們來,就是威懾我們的。無論我們如何,如果有那麼一日……”他抬眸,士兵們正在吶喊,響徹獵場上空,攜着含鐵器冰冷的風,卷着一場濃腥的紅雨,將要踏破渝中。這一場風雨,終將在帝王永無止境的慾望和野心中席捲過這片大陸上所有不屬於他的地方。
燕回沒有再說下去,他明澈的眸光里,朗日微風下,雄鷹在崖壁邊盤旋,牛羊悠悠漫步在草原,兒郎們用賽馬來追逐自己心愛的女子……如果終將有那麼一日,他大概會獨自阻止那場風雨的到來,成為草原上永遠的罪人。
洛晟無奈的嘆息,他拍了拍燕回的肩膀,回到眾人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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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的時候,士兵們圍着篝火,繞着大帳在外吃酒吃肉,沒有皇權肅穆的拘束,倒顯得快意許多。
大帳之內,皇帝高高坐在首位,大皇子和長公主相伴左右。左邊依次坐的是天授大將軍陸騰,其長子陸豐,次子楚雲起,和一眾軍中有較高軍銜及軍功的將士們。右邊則依次坐了丞相衛尋,參知政事玉伯牙,及幾位世家子、質子。
帳中歌舞不斷,也不過是幾位坐在角落裏的少年郎,有心目光流連,無心上頭假意寒暄。
納蘭容棤頻頻舉杯,卻只是拿唇沾了沾酒也便放下了,底下人卻要各個一飲而盡,幾個來回下來,幾名軍中將士也都喝開了,初時的拘束也漸漸不再,帳內慢慢熱鬧起來,絲竹聲伴着人聲,和着帳外士兵們遊戲的爽朗笑聲。
納蘭容棤的目光慢慢掃過每一個人,氣氛已起,所有人的目光不再追隨着他,他臉上現出慣常宴會時的笑容,對着正與兒子說話的陸騰道:“陸騰。”他瞟了一眼似乎已經爛醉如泥,此時正醜態百出,趴在桌上去撩舞女裙角的楚雲起,“倒是少見你們家雲起出現在這種場合啊。”
陸騰聞言,轉過身子正對着納蘭容棤道:“回皇上,小兒自小在外遊歷,生性自由慣了,不大習慣這樣的場合,若有不周之處,請聖上寬宥。”他雖武將,文採在年輕時也是名震一時的。
納蘭容棤未及啟唇,楚雲起卻是耳尖,端着個酒壺就站起身,陸騰阻擋不及,楚雲起已搖搖晃晃徑直穿過舞女,還不忘順手摸了一把舞女柔曼的腰肢,然後他站在玉伯牙的案前,身子一晃險些摔倒,玉伯牙身後的小廝忙上前扶住,楚雲起卻一揮手拂開他,醉醺醺道:“我還不是聽說我的未婚妻也來了,人呢?人呢?”
納蘭容棤皺起眉頭,陸騰站起身,漲紅着一張臉頻頻側頭看向皇帝,嘴唇蠕動卻始終沒有話出口。
衛尋挑眉看向楚雲起,垂眸笑着喝自己的,“二少爺自幼游遍大齊山水,無拘無束的性子倒叫尋頗為羨慕。”
楚雲起醉得眯着眼轉過頭去看衛尋,好容易認出是誰來,笑眯眯抬手就往衛尋胸前抓去,“我是有爹生沒爹養,才在外面四處流浪,教養規矩啊統統讓狗吃了,嘿嘿,衛相這領口低的喲,倒像我前幾日去的那南風館瞧見的小……”
衛尋側身讓開,抬眼瞟向納蘭容棤,果然臉色不好。
楚雲起抓了個空,身子不穩直直往下倒,他仍半眯着眼傻兮兮在笑,橫空裏忽然伸出一隻手,穩穩托住楚雲起的手。
楚雲起腦袋蒙蒙的發現怎麼不往下倒了,一回頭見陸豐緊抿嘴唇嚴肅模樣沉沉盯着他,抬手就糊在陸豐臉上,“大哥,你怎麼……。嗝……來了?”
陸豐看了眼衛尋,利落的將楚雲起扶穩,半拖半拉的把他帶回自己桌案后坐好,才向納蘭容棤請罪,“皇上,舍弟酒醉失態,請皇上莫怪。”
陸豐半跪在帳中,舞女們默默已都退下,帳中一時靜謐無聲,只偶爾突兀地傳來楚雲起打嗝的聲音。眾人皆放下手中物事,戰戰兢兢吊著一顆心,細細琢磨着皇帝的心,帳內極其滑稽的呈現出兩幅畫面,一幅便是陸豐請罪,眾人屏息以待的靜止靜音畫面,另一幅則是楚雲起搖搖晃晃哼哼唧唧抓着酒壺找酒杯,倒得滿桌都是酒,與陸騰在一旁不斷拉扯的動態有聲畫面。
納蘭容棤面無表情,令人着實捉摸不透,他眼角覷着楚雲起和不時投來目光的陸騰。半晌,終是抿了抿唇,道:“今日是在軍中,即是如此宴席,朕恕所有人,無罪。”
“謝皇上。”陸豐立刻拜謝,眾人也都鬆了一口氣,心中皆對這個以往只聞其惡名而未見其真容的楚雲起起了芥蒂,也對皇帝今夜的特別寬容心存疑惑。
納蘭容棤已恢復了笑容,方才的事似乎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笑眯眯問玉伯牙,“玉參政,剛才聽雲起提到你女兒,怎麼?來了卻沒上宴席?”聽他話里頗有怪責之意。
玉伯牙聞言,起身走到大帳中央,身側小廝亦步亦趨跟着。玉伯牙跪下先是對着納蘭容棤拜了三拜,又對着納蘭錦彥拜了一拜,才道:“啟稟皇上,小女十七年來養在深閨,今日是第一次踏出府邸,對諸事都覺新鮮。今日午後,微臣一不留神,就不見了小女蹤影,後來才知是去了林邊,恰逢上大殿下捕獵,驚擾到了殿下,微臣在這裏,先替小女賠罪了。”言罷,又是一揖。
納蘭錦彥“噗”一聲噴出半口酒,拍案而起,瞪大眼睛指着玉伯牙大聲問:“那是你女兒?”
“錦彥!”納蘭容棤喝止了自己兒子,轉而關切地問玉伯牙,“錦彥莽撞,可是傷了玉家小姐?”
不等玉伯牙回答,納蘭錦彥咕噥了一句,“那得問燕回。”
怎麼又扯到燕回身上了?納蘭容棤疑惑的看向坐在最角落處的燕回,話題乍然轉到燕回身上,燕回忙起身,跪到玉伯牙身側,恭敬道:“燕回不知那姑娘是玉家小姐,因其受傷,所以擅自做主帶回了自己帳篷。”
還受傷了?不用問,納蘭容棤怒視納蘭錦彥,定是這個兒子的手筆。
“對了。”一直沒有說話的納蘭熙慈突然道:“父皇,女兒想起來,午後燕回還向女兒借了一套衣裳過去,女兒當時沒仔細過問,原是借給玉家小姐啊。”她特意省去了木桶。
“那玉慎兒現在何在啊?傷勢如何?要不要叫醫官瞧瞧,女兒家,可不能落下什麼疤痕。錦彥!看你做的好事。”納蘭容棤絮絮叨叨說了這麼些,納蘭錦彥一直低垂着頭不敢做聲,心中氣悶。
“回皇上,”玉伯牙聲音里夾雜了一絲急切,“微臣當時聽聞小女被燕世子帶回帳篷后,便急急帶人前去接了……”
“燕回當時在軍醫處。”燕回輕聲而快速的插了一句嘴,衛尋饒有深意的瞧了他一眼,唇角帶笑。
玉伯牙又繼續道:“微臣帶人到時,帳中有人帶走了小女!”
納蘭容棤下意識看向一直置身事外的衛尋,又問玉伯牙,“可有看清是誰?”
玉伯牙慢慢搖了搖頭,卻又急急道:“微臣當時被倒下的屏風阻住了視線,但微臣的屬下看到了當時的情景!”他停住不再說下去。
“傳。”納蘭容棤蹙眉揮手,玉伯牙身側小廝仍舊立着不動,倒是皇帝身邊的太監出了帳篷。
不多時,便領來一人。
那人跪倒在地,“拜見皇上。”
“免了,將當時情境一一說來。”
“小人當時也未看得特別清楚。”那人說話輕慢,似乎並無底氣,“只是,看見小姐被一個人打暈,抱走了。那人……那人……”
納蘭容棤聽得不耐煩,“那人如何?快說。”
“那人衣着……”他微微抬起頭,瞄着衛尋。
衛尋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個人,眼角眉梢几絲冷冷笑意。這話繞了半天,總算繞到自己身上了,玉伯牙乾乾淨淨把指控的罪名撇到一個奴才身上,聽得他心煩,他輕輕揉着太陽穴,偏偏不跳出來,裝作一副聽不懂的樣子,笑等着那個人的下文。
那人尷尬的支吾了半晌,滿屋子的人竟沒有一個肯接話,平日裏都是頂聰慧的人,此時自然一個個都跟人精似的,誰也不願跳出來,所有人的目光或沉重或疑問的落在他的身上,這一刻,他後悔當時為什麼要看到,看到了又為什麼要說出來,說出來之後又為什麼要答應玉伯牙來作證,或者乾脆生下來時就是盲的多好。
那人咬咬牙,頭重重磕在地上,道:“那人衣着,頗似衛相!”
一語出,滿帳人都表現的很“震驚”。
只有被指控的衛尋,反應慢半拍似的。“哦?”衛尋慢吞吞接話,慢吞吞捋平衣袖,慢吞吞站起,又慢吞吞向著皇帝躬了躬身,再慢吞吞從桌案後走到桌案前,才懶懶開口道:“何時?”
“今日申時左右。”
“哦。”衛尋點點頭,兩隻手背在身後,故作驚訝狀,“可那時我正和長公主在一起呢。”
眾人齊齊看向納蘭熙慈,納蘭熙慈點點頭,道:“午時末,衛尋親自到獵場口來接的我,而後便一直在我帳里,女兒帳中侍女、帳周侍衛皆可作證。”長公主溫柔親善,話出口從未有假,況且人證眾多,眾人也不會對其有所懷疑。
納蘭容棤目光漸利,赤裸裸割在玉伯牙和衛尋的身上,玉伯牙訝然於衛尋竟有長公主這個人證,不論長公主所言是虛還是實,擄走玉慎兒的是不是衛尋,或是衛尋所派,或是有人栽贓,這盆髒水現下已然小半都潑到了他的身上,他再謹慎,今晚也因着那故意露出的馬腳,太過心急了。
納蘭容棤深吸一口氣,調整了心緒,陰沉地道:“皇家獵場,居然混入歹人,而你們雲猊軍和朕的守衛竟一個不知!”他怒極站起,所有人都不敢再坐,“今夜玉慎兒被擄一事,一個字都不能泄露出去。”
玉伯牙忘記尊卑,猛然抬頭,不可置信的看着納蘭容棤,納蘭容棤卻沒有看他,思慮一陣,道:“秘密去查。”乾脆利落一句話甩下。
能神鬼不知進得皇家獵場,能眾目睽睽擄走玉慎兒,絕非等閑之輩,也不會無緣無故出手,此事必然與在場之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一朝皇帝,心中自有幾分判斷。
納蘭容棤說完,頭也不回大步離開。納蘭錦彥和納蘭熙慈急忙跟上,納蘭熙慈偷偷落後一個身位,湊近衛尋,悄聲問:“此事當真不是你所為?”
衛尋無辜擺手,“尋一直與長公主在一起,如何能抽身去擄玉慎兒?”
納蘭熙慈深深看着衛尋的眼睛,衛尋亦坦然與她對視,她心中擔心疑慮慢慢消去,溫和一笑,“今夜是不能去你府上了。”
衛尋虛虛在納蘭熙慈腰間推了一把,眼神示意她皇帝已上車,納蘭熙慈匆忙間來不及再與他說些什麼,被攙扶着上了後面一輛車,方進車內坐定,她便掀起窗帘,探頭搜尋衛尋的身影,點了點頭以作分別。
衛尋笑着目送納蘭熙慈離開,直到她坐回車內,轉瞬斂了笑意。
大祟趕了馬車過來,衛尋獨自立在風中,夜色下月光皎皎,映照着他衣衫上暗紋銀絲,微微發亮,如今夜漫天星辰,閃爍着扮演着一個無聲的知情者,慨嘆世人聰慧的糊塗的,都逃不脫陰謀漩渦。他靜靜瞧着馬車漸次遠去,又站了許久吹吹風,才上馬車。
大祟拿着馬鞭,正探身查看車輪似乎有什麼異狀,車窗里卻突然飛出一件物事,“砰”一身落在地上,隨即馬車內傳來衛尋低沉的聲音,“誰擅自做主點的迷香,回府領罰去!”
大祟沒有回話,默默收拾了扔出來的香爐。
馬車內。
衛尋撩開窗帘,揮袖散了車內的迷香。他緊蹙眉頭看着抱着他的錦褥睡得流哈喇子的玉幼清,這姑娘佔了他的位置,他坐那個錦團?衛尋思考了一下,毫不客氣的把玉幼清扔到馬車角落裏,想了想,又把被口水弄髒的錦褥扔到她身上,自個兒勉強靠着冷硬的馬車壁。
玉幼清迷迷糊糊覺得身上熱,意識有些混亂,想醒卻醒不過來,似乎有什麼東西緊緊抓着她的意識沉沉往下拉,她抬起腳蹬了幾下,又迷迷糊糊陷入了昏迷。
錦褥被掀到桌案上,衛尋皺眉看着長衫處兩個黑色腳印,又瞥向玉幼清,這姑娘裙子裏居然沒有穿褲子!一雙雪白筆直的腿在蹬動中露出半截,幾道發紅的傷痕尤其醒目。
衛尋挑起半邊眉毛,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深深,他從袖間掏出一個瓷瓶,輕輕握住她的腳踝,輕柔的抹上瓷瓶里透明的葯,自言自語:“這麼好的肌膚,留疤多醜。”
他慢慢細細的抹完她腿上所有的傷,看着昏迷的玉幼清神秘一笑,對着外頭大祟道:“去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