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徐福認孤
()八月十四,秋高氣爽,涼風習習。
下午,秦王巡遊車隊進入邯鄲城。邯鄲,原為趙國都城,趙國又是秦王最早滅亡的國家之一,早在八年前,邯鄲城已經劃歸秦國的版圖。
當其他國家正在水深火熱中苦苦抵抗秦國鐵騎的時候,邯鄲城卻是在和平統治下,經過幾年的休養生息,逐漸民心安定,市井繁榮了,昔rì的刀光劍影,群雄爭霸留下的戰爭痕迹也不復存在,整個城市呈現出了勃勃生機。
其實,對於秦王來說,邯鄲這個城市對他有着非常特殊的含義,也算是他的福地。當年嬴政和父王都是從這裏走向政權之路的,尤其是嬴政,生於斯,長於斯。雖然他是秦國帝王,實際他應該算是正統的趙國人士。這個昔rì趙國的都城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坐在馬車上的王峰默默的看着眼前的熱鬧景象。近邯鄲城外十里,官道便被修葺一新,進入城內,長街之上凈水淋地,兩邊店鋪林立,行人如梭,一個個皆是穿戴整齊,紅光滿面的樣子。這裏和平的生活景象與戰火下的齊人飢黃的愁容截然相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幾年前齊國都城臨淄也是如此喧囂,當初跟隨伯父從楚國輾轉回到齊國的時候,王峰才剛剛開始記事,當時的他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看着街道上賣雜耍,玩偶的攤販,他滿眼的興高采烈,直喊着要糖球,要風車,要這個要那個,把久不在齊國生活的伯父孫遜鬧的滿頭是汗,因為他的背囊中裝的只有幾十兩黃金,沒有齊人通用的刀幣。
進入齊國境內后,由於秦國的軍隊即將到達,到處是臨戰的緊張氣氛和逃荒的人群,幾乎所有的店面都關門上鎖,停止營業了,根本沒有辦法兌換齊國的刀幣和圜錢。爺倆個風餐露宿,一路靠乞討終於達到臨淄。由於是齊國的都城,而齊國是物產富饒之國,加之jian相誤國,官府刻意隱瞞了戰爭的消息,人們並沒有意識到戰火即將蔓延到這裏,所以臨淄依舊熙攘繁華。
想到這裏,想到伯父,王峰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心情猛的沉到了谷底。雖然他努力不去想伯父,更不想承認伯父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實,可是伯父的音容笑貌還是又一次鑽進了他的腦海,伯父彷彿在慈祥的笑着;青冥啊,後山懸崖下那棵石頭裏冒出來的小松樹旁,可長着一顆三百年的紫草,伯父幾次上去都沒捨得採摘,等你七術練成,你自己去摘吧。
一切彷如在昨天。對於孫遜,多年以來的相依為命,讓王峰對他的感情早已越了父母親情。反倒是對於父母,他腦海中早就沒有了什麼印象,自打記事起,這個慈祥的老人便伴隨着他,教他鍛煉身體,教他陣法七術,教他辨別藥草,配製藥劑,從沒有一天分開過,也讓王峰對老人的依戀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他心中,伯父是他的港灣,也是他最安全的依靠。
當看到老人的人頭在地上滾動,鮮血從脖腔中噴涌而出的時候,王峰腦子一片空白,對於少年來說,他的天頓時塌了,他的生活也從白晝瞬間變作了黑夜,而且是永遠沒有天亮的黑夜。
失去了相依為命的伯父,他又將何去何從呢?他還有活着的必要嗎?這些天來,少年不止一次的想過這個問題,對於一個七歲的孩童來說,他沒有答案,也想不出答案。
終於,在那一天,徐福出現了,這個外表看似慈祥和藹的中年人給他留下了一個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報仇,為伯父報仇!
這也是王峰開始不再拒絕吃飯,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也許這個國師說的沒錯,身體強壯了,把yīn符七術練成了,才有報仇的希望。想到報仇,少年腦海中就出現了那個儀容威嚴,溫文爾雅,臉型有點偏瘦的中年文士,那個讓所有人跪倒在地,高呼吾皇萬歲的人。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一騎哨衛手中高高舉着令旗,自隊伍前面向後奔馳而來,戰馬在稍顯擁擠的街道上飛馳,竟然沒有一絲遲緩,在路人驚慌的躲避中,哨騎高呼:秦王口諭,明天為迎寒祭月之rì,巡視衛隊邯鄲城內休整兩天,望諸位各司其職,勿要懈怠,不得酗酒鬧事,不得sao擾街坊鄉里。違紀者斬!!
聽到傳令兵說完,所有士兵臉上都露出了微笑,十幾天的長途奔襲,大家早已是疲憊不堪,現在終於停下來要休息兩天了,所以大家都輕鬆了起來。
很快,王峰被一小隊軍士護送往城北一處僻靜的院落之內,領頭的王峰竟然認識,正是那rì在谷口出言不遜的公鴨桑趙甲。此時的趙甲全然沒有了當初的囂張氣焰,不知道聽了將軍白寶群的勸告還是國師的命令,對王峰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他小心翼翼陪着少年進入後院的一處二層小樓中,笑嘻嘻說道;“王峰,你是叫王峰吧,樓上就是你的住處,我等住在樓下,如果有事你儘管招呼,不過你可別想着逃跑,這裏是跑不出去的。”
說完,也不再理會王峰,公鴨桑開始扯着嗓子對着幾個軍士安排起了站崗放哨的任務。
獨自走上二樓,一股脂粉味撲面而來,王峰不由捂住了鼻子,仔細打量着房間的擺設,靠牆處粉紅sè的綉帳遮蓋住了一整張的紅木大床,透過綉帳隱隱可以看到床上的大紅綾羅綉被,床邊是一張與房間不和諧的碩大梳妝枱,中間鑲着一面銅鏡,被擦的錚明瓦亮,顯然這裏是一處大戶人家的綉樓,被軍隊臨時徵用了。趴在窗口,踮腳向外面望去,滿園皆是開放正艷的秋菊,遠處的逶迤園門上赫然寫着:菊苑二字。
滿園美景,在王峰眼裏,如何能比過後石塢一絲一毫?那裏雖然只有幾間草房,一處山洞,但重要的是有和他朝夕相伴的伯父,相依為命的親人。而現在,他不知道何去何從。甚至他都不知道度過了今天,明天是不是還能活着。
想到后石塢,想到伯父,想到自己的未來,眼淚還是不爭氣的順着臉頰流下。雖然他不懼怕死亡,甚至暗暗期盼能被那個國師一刀宰了,好早rì與伯父地下見面。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樓梯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多年的野外生活,造就少年靈敏的聽力。雖然此刻心內悲憤不已,可聽覺卻沒受到絲毫影響,顯然有人正在向二樓而來。
急匆匆抬起衣袖,擦掉臉上的淚水,飛快的換做一副漠然的表情。
“王峰,我知道你的名字,而且我還知道你叫青冥,而青冥這個字是先生給你起的。你可知道先生是誰嗎?”
聽到說話聲,少年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正是叫徐福的國師。此刻的他正笑眯眯看着王峰,等待王峰的回話,可是少年仍舊望着窗外,沒有絲毫的波瀾。
徐福臉上露出一絲尷尬,訕訕的跨進門內,走到王峰身後,繼續說道:“先生姓王名禪,人稱鬼谷先生,是你父親的爺爺,也是你的祖爺爺。你出生四十九rì那天,你祖爺爺登門去看過你,還給你留下一個物件,這個物件就是你脖子上掛着的玉佩。”
說完,他轉向側面,盯着少年的小臉。少年冰冷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眼睛盯着園中的一棵金絲菊,喃喃自語道;“伯父沒了,伯父沒了。”
“青冥,孩子。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了,我叫徐福,是你祖爺爺的關門弟子,按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師爺爺才對,不過現在也不必講究這些俗套了,以後你就叫我伯父吧。”看着面前這個七歲的孤兒,徐福眼睛不由濕潤了。
這是師傅唯一的骨血了,自己一定得保護好這個孩子,否則以後如何有臉去見師傅啊。想到這裏,他說話的語氣輕柔了不少,儘力讓王峰感覺到自己的誠意。
“你和那個狗皇帝是一起的?”王峰猛然回過頭來,答非所問。眸子中的火焰的灼灼燃燒,死死盯着面前這個自稱是他伯父的人。
徐福內心猛的一驚,不自覺的後退一步,與眼前這個少年拉開一段距離。少年的眼神透出一股煞氣,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壓讓他感到了一陣窒息。修身煉體幾十年,他內心早已波瀾不驚,處變自如。從前也只有兩個人讓他有過這樣的感覺,一個是自己的授業恩師鬼谷先生,另一個是貴為一國之主,滿身充滿殺伐之氣的秦王嬴政,現在竟然出現了第三個,就是這個少年。
明知道少年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危險,可他還是為自己剛剛的怯懦而自嘲的嘿嘿一笑,對少年說道:“青冥,我知道你父親為國捐軀,你母親殉情而盡,而你的伯父孫遜剛剛又被誤殺而亡。你已經沒有親人了。”
頓了一頓,徐福滿臉鄭重起來,他湊近王峰,壓低了聲音:“孩子,現在你唯一的親人就是我,你祖爺爺對我恩重如山,我徐福在此立誓,定會待你如同親人一般,絕不傷害你半點,如有違背,五馬分屍,永不生。至、至於其他的事情,我現在還不能回答你,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
說完,也不管王峰是否聽懂了他的話,徐福站直身子,健步向樓下走去,邊走邊高聲說道:“你好好考慮一下,後天起程之前,讓軍士告訴我,我也好差人來接你。”
聽着徐福下樓的腳步聲消失,樓下眾軍士的恭送聲隱隱傳來,王峰猛的跑向窗口,用手撐着窗檯,沖外面大聲喊道:“徐,徐先生,我想要那幾塊石頭,就是在泰山我擺好的那些石頭,你知道的。”
“好的,我一會就差人給你送來。記住,後天早上,我等你的消息。”徐福的聲音遙遙傳來,人已經遠去了。
晚飯時分,趙甲走上樓來,左手提出一個包裹,右手托着一個食盒。走到房子中間的桌子旁,他打開食盒,將食盒內兩樣青菜,一碗稀粥擺在桌上,用面帶忌憚的眼神看着少年,笑道;“小兄弟,吃飯吧,國師吩咐,由於前幾rì你一直絕食,身體太虛弱,所以現在你不能吃大魚大肉,只能喝點稀粥了,你可別怪小的們招待不周,嘿嘿。”
冷冷聽趙甲說完,王峰也不客氣,坐下來幾口稀粥喝完,又吃了幾口小菜,然後將筷子一放,就定定的看着趙甲,依舊一聲不吭。
趙甲垂手站在一邊,見狀,慌忙將左手中的包裹遞上前去,滿臉的諂媚之sè:“小兄弟,這是國師讓小的
交給你的東西,你收好了。那我就下去了,有事你儘管招呼就是。”
說完,趙甲見王峰依舊沉默不動,沒有伸手要接包裹的意思,便將包裹放在桌邊,急急收拾好了碗筷,端起食盒下樓而去。
仲秋的傍晚,風透過敞開的窗子吹進屋子中,已經有了微微涼意。此時的趙甲卻如同在火爐中煎熬,從他進來起,少年的目光就始終盯着他,即便是吃飯的時候,也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體,雖然趙甲沒有直視少年的眼睛,但那種被人盯着如鯁在喉的威壓讓他極不自在。
疾步走到樓梯口,再向前一步便是下樓的階梯,好奇心使他再也沒能忍住,趙甲匆匆回頭看了一眼,卻是正好與王峰四目相視。
頃刻間,少年深邃的目光如鋼針般刺進趙甲的腦海,他一個趔趄跪倒在地,手中的食盒脫手而出,裏面的碗筷也散落一地。
趙甲從軍多年,在秦朝統一六國戰役中,他參與戰鬥的次數恐怕自己都已數不過來,尤其今年盛夏在攻打齊國即墨一戰中,趙甲更是勇猛無比,亂軍從中,斬獲七顆敵人的級,立下了赫赫戰功,即墨城破后,他也被越級升為什長一職。所以,即便面對死亡,他也可以從容面對,而毫不畏懼。恐懼和死亡對在他認為,那是女人和孩子的專長。
畢竟,對一個軍人而言,尤其是一個身經百戰的軍人而言,恐懼死亡是懦夫行為,更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但是,今天,在面對這個七歲少年的時候,趙甲卻感覺自己忽然重新回到了孩童時代,當他直視少年的眼睛,一種深入骨髓的對死亡的恐懼感瞬間充斥了他的全身每一個毛孔,這是來自心靈的恐懼,他的瞳孔因為害怕被無限放大,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就如同一個膽小的人走在午夜漆黑的墳墓中,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慘白的大臉。腦子想着不害怕,身體卻已經不受控制。
本能的力量驅使他張口想要高呼救命,嘴巴張開,卻是嘶嘶呀呀說不出話來。
一隻碗順着樓梯向下滾動着,掉落每一階樓梯,都出一聲輕響,就像編鐘奏響的那個十尾音,節奏感很強。緊接着,更有節奏感的聲音響起,是兩個軍士一前一後疾步上樓的聲音。
當兩個軍士出現在樓梯口的時候,趙甲已經從地上爬起,站直了身子。他看着面帶驚慌的手下,臉上微微一紅,盡量裝出如無其事的樣子,大聲嘟囔着:這該死的地板,壞了也不知道修一下。
說完,他竟是再也不敢回頭,示意兩個手下去收拾散落的食盒,自己卻搶先一步,下樓而去。
走在台階上,趙甲盡量放輕腳步,生怕弄出太大的動靜,惹怒上面的煞星。抹去滿臉的冷汗,他暗暗下定決心:從此以後,一定要與這個少年搞好關係,至少也不能得罪他。先前聽說這個少年一下撞翻國師的座駕,撞斷座駕的車轅,自己還不相信,現在看來傳言非虛。比起撞斷車轅來,趙甲更害怕少年的眼神。
想到這裏,他內心懼意更甚,快抬手再次擦去臉上的汗水,加快了下樓的步伐。
看着趙甲回頭望向自己,忽然間驚恐萬分,摔倒在地的樣子,王峰內心幸災樂禍的同時,也有一絲茫然,他不清楚趙甲為何突然失態。
雖然趙甲百般獻媚,表現出低三下四的樣子,王峰仍然對他沒有半點好感,如果沒有他們的出現,怎麼會讓伯父命喪黃泉呢?雖然孫遜被害與趙甲沒有半點關係,王峰心裏仍舊把他當做了壞人看待。
剛才盯着趙甲,正是在想這個事情。想到伯父的死,王峰心內憤怒,恨意也就自然而然的表現了出來,只是他並不清楚,當他憤怒的時候,玉佩中靈氣自然散,衝進王峰的胸膛,靈氣帶動怒氣,凝聚到眼神,竟然形成了一股莫名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