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兩難
披着金潢色的晚霞,羅虎佇立於城樓之上,戎衣飄飄,按劍在手,七分英武也變成了十分,一點也看不出一個時辰之前,此人還在患得患失中苦苦煎熬。
之所以患得患失,那是因為他給史可法出的題目太大了。這個時代的士大夫視名如命者多如過江之鯽,能把萬民福祉放在自家名節之上的卻屈指可數,是忠於一家一姓的某個朝廷還是忠於整個民族更是絕大的難題,想當初連岳武穆那樣的大英雄都沒能過得了這關,由此可知,飽讀詩書的史可法一味愚忠的可能實在不是一般的大。
可現在好了,史可法已經基本接受了羅虎的建議!
鼓鑼聲中,江都縣、揚州府及各個衙門的差役分別拿着史可法親自起草的告示,在當地的里正保長的配合下穿行於十幾萬戶普通人家之間,半是勸導半是強制的掏空了各家各戶的米缸,落實每戶人數后按年齡與性別發給樣式不同的編號竹牌,今後百姓每日三餐便可憑着竹牌到指定的地點去領一份熱食。算算細帳升斗小民們在這樁交易怎麼都是有賺無賠,前提是羅虎所倡導的戰時配給制和公共食堂政策能公正的執行下去。
城內的大小糧棧就沒那麼聽招呼了,面對前來查抄的官軍,糧棧的掌柜們或軟磨或硬抗,就是不讓糧食出門,亂世年頭那家商號身後不有幾分背景,直到他們的六陽魁首在督師府的轅門前掛成了一排,,局面才有了根本的轉變。被嚇壞的可不止糧棧的夥計們,還有無數揚州人,不經秋決不經部審就將數十個商人當眾梟首,國朝兩百多年來還從未有過這樣的事,在此之前誰能想到從來都是一副好好先生面目的史閣部,骨子裏竟是周興來俊臣?
豪紳大戶是這場清糧行動中的大頭,天下板蕩多年。直接掌控着大量土地的豪紳無不養成了屯糧牟利地好習慣。史可法遍邀城中豪紳與他們做了一場交易。豪紳們交出府內的十幾萬擔存糧和近萬武裝家丁,以換取史可法放這些豪門的直系子孫帶着家小渡江南去。而他們也是最後一批獲准離開揚州的人,禁止百姓離開本是守城的一大要意,說得好聽點是上下同心與城同存亡,說得難聽些,就是合城老少都綁在一起。逼得所有人不得不盡心竭力的守城。也正因此史上才會那麼許多孤城得守地奇迹。雖然史可法不認為豪紳們到了金陵會感念自己的放生之德,卻總比把燙手山芋砸上手裏的好。豪紳們大多都是官身,其門生故吏遍佈揚州官場,潛勢力大得驚人,真要逼得急了別說一場暴動,就是獻城給韃子也未必做不出來。
天色黑了下來,城裏的騷動漸趨於平靜,羅虎正要下城,鼻中卻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蘭花清香。這是顧媚身上獨有的味兒。
”你沒走,她也沒走?”羅虎劍眉輕挑,卻又很快平復。從語氣中竟聽不出半點情緒的起伏:“留下就留下吧,不過自己的決定,自己負責吧!”余者尚在,人卻走得遠了。
羅虎走了許久,顧媚還愣在當地。羅虎本來是安排了她與李香君隨着豪紳們一塊離開的,可她們卻雙雙留了下來,李香君只是性子要強,顧媚就沒那麼單純了,來到揚州以後。羅虎對她一直敬而遠之,好不容易有了共患難地天賜良機自然得緊緊抓住。在上城之前,顧媚對羅虎反應做過各種預測,卻獨獨沒有想到羅虎會如此的冷漠(其實只是實話實說),任她對自己心計再是自信,當下也受挫不輕。
最初沮喪過後,顧媚那雙顛倒眾生的美目中地火焰燒得比之前更旺了,一時竟是美艷不可方物,有生以來她從沒有對一個男人產生如此之強的征服慾望。當然。羅虎是絕不會因此感到榮幸的,世上很少有男人願意成為異性的獵物。
清糧行動的第二天,大隊丁壯就開始在城外修築壁壘。這些壁壘多倚丘陵而建,離城最遠者也不過二百大步,與城牆之間由有夾牆保護的馳道做為聯通,與其說是壘壁,不如說是城牆伸出的一個個觸角。這樣的設計遠比壘上一道環城的長牆要高明,既節省大量地時間,又能有效的彌補揚州城牆的線條過直死角太多的缺撼。
遺憾地是。計劃中三十幾座壁壘最後只完工了不到了七成了。原因很簡單。清軍地行動之速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地預計!
督師府。
“什麼?多鐸地大軍已經過了高郵州。離揚州只有百十里了?這怎麼可能”聽到探馬稟報。史可法除了震驚還是震驚。從保定到高郵州少說也有二千里地。這才十天地功夫。又是步卒。又是輜重地。難道多鐸和他地大軍是飛過來地?
報信地那個總旗思路很清晰:“回閣部大人地話。虜酋多鐸從北直隸起程時只帶了兩萬騎兵。前日在准陽迫降了劉逆澤清。不但得到了輜重和攻城器械。還得到了上百門各式火炮。”劉澤清南逃前為山東總兵。其轄下地登州本是明軍最重要地火器生產基地。雖已廢棄多年。可遺留下來地那點殘渣卻依然讓劉澤清所部成了南明軍隊裝備火炮最多地部隊。現在卻統統成了清軍攻打揚州地助力。
“劉澤清他怎麼敢?”劉澤清不穩這是誰都知道。可會那麼乾脆地倒過去了。卻讓史可法很有些難以置信。“閣部!劉澤清其人睚眥必報。上次又在揚州吃了某人地啞巴虧。借東虜之勢復仇實屬平常。”閻爾梅昂然起身。話里話外竟把劉澤清投清這筆爛帳算到了羅虎地頭上。沒有羅虎在金陵地一番攪和。東林一脈還不至於象眼前這般凋落。近日羅虎為史可法所做地諸項謀划更大大傷了閻大才子地臉面。閻某人對羅虎惡感之深可想而知。
都被當面攻訐了。羅虎卻連眼皮都沒眨上一眨。對這號路人甲。他實在是懶得費那個神氣。
李成棟抬了抬屁股,象是想替羅虎分辨。可看了看堂上的史可法,又看了自家將主高傑,最後還是一聲不吭的坐了回去了。
高傑斜着臉睞着眼,也不知腦子裏在想些什麼,自打羅虎到了揚州,飛揚豪爽的興平伯就換了一個人似的。話也少了,人也變得陰森森。
其餘的文武都使勁地盯着自家的腳尖,羅虎是不能沾的,可閻大鬍子也不是什麼好鳥,就讓他們掐去吧,掐出花才好了。
意識到自己被無視的閻爾梅剛要繼續發作,史可法卻看不下去了。
“來了就來了吧,傳令各處加強守備!”史督師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各處的守備要是輪得到這會才來加強。揚州城裏的武將有一個算一個也都該砍頭了,勝敗且不說,都是帶了多年兵地人。基本的警覺總還是有的。
按照用兵常規,大軍圍攻,守城一方必得想法子好好勝上一陣,然後這城才能守得牢靠,卻硬是沒沒人敢這個茬,不是想不到,而是的確沒那個能力,如今揚州城中光是正規明軍就有萬眾,可能拉出去打野戰的能有兩成就燒高香了。仗打小了勝了也起不到作用,派的人多了要讓人家吃掉個萬兒八千,那玩笑可就開大了,過往明軍可沒少吃這裏頭的虧,多少本可守得住的堅城都給弄丟了。
兩天之後,清軍大隊驅使着十萬被擄來的漢人百姓壓到了揚州城下。
初時,城上諸將皆以為清軍欲故技重施以漢民為肉盾直接撲城,沒想到,清軍只將數萬婦孺趕上前來。軍士與漢民地丁壯卻離得了遠遠的,怎麼看也不象要攻城的架勢。
清軍陣后那桿明黃帥旗下。
比起去歲秋天,多鐸明顯瘦了,可精神頭卻更足了,早年地玩世不恭不是消逝於無形,就是轉化成了威嚴冷峻,阿濟格倒台之後,他就成了多爾袞唯一可以無條件信賴的領兵將帥,許多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也都落到了他的頭上。算上仍在趕來途中的幾萬步卒。如今歸多鐸節制的兵馬多達十七萬之眾。就算其中很大一部分的戰鬥力值得商榷,可單以數量已經是通古斯人起家以來最大的一個戰略集團。跟如此巨大榮耀相比,他頭上那頂親王桂冠也顯得黯然失色。
豪格心境卻與多鐸大相徑亭。多鐸的到來在讓攻下揚州地戰術目標不再那麼高不可攀的同時,也讓野心勃勃的豪格失去了統帥的位置。這可不光是功勞大小的問題,豪格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個與自己從來就不對盤的小叔叔的監視下,他想在征戰江南的過程中培養一點屬於自己的勢力,比現在就帶兵殺了上北京城直接取了最大地政敵多爾袞的人頭容易不到哪去。
把豪格鬱悶看在眼裏,多鐸只在心裏冷笑,他此行南下,另一個重要任務就設法一勞永逸的除掉這個禍根,必要時就是羅織罪名也在所不惜。原本多爾袞三兄弟還沒想把事情做得這麼絕的,可誰讓宮裏的那位最近有意用豪格來制約他們兄弟,誰讓豪格家裏的嬌妻美妻是那麼的引人垂誕。
“洪大人,我今天就是要考考這個史可法的才具?”多鐸大言不慚的揚鞭直指城上,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他剛剛玩地這一手也確實夠毒地,若是明軍向婦孺射箭,肯定會激同被清軍擄來起這些婦孺的家人地憤慨,到時清軍再驅使這些壯丁攻城,那效果就完全不一樣了。如果明軍接受了這幾萬婦孺則必得消耗大量的存糧,對長期守城造成不利的影響。最陰還是,不管選擇了那一條明軍士氣都得大打折扣,畢竟被人算計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對自信心也是一種打擊。
邊上的洪承疇只是點了點頭,平心而論,他對多鐸的手段還是很欣賞的,可多年的儒家教化就讓他覺得有些事情可以做卻不能張揚,要他在此事上公開附和多鐸,卻實在是拉不下臉來
話說回來,洪承疇對史可法到底會如何應對,還是相當的期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