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揚州之守(三)
船隊馳近碼頭時,那裏已是人頭攢動,來迎接的除了文武官員,更有數萬百姓。史可法經常往來於金陵與揚州之間,原是不必如此張揚,可時下黑雲壓城,適當的興師動眾就成了穩定人心的最佳途徑,就連純屬回防的萬餘兵丁也被揚州官方冠上了江南援軍的名目。
岸上固然花團綿簇,可羅虎卻發現許多揚州百姓身上都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不少身旁還停着裝滿家當的獨輪車、馬車,清軍還遠在百里之外,此間紳民就準備隨時逃難了,這揚州的民氣……,不怎麼樣啊!
可羅虎始終相信,民風再萎靡不振的地方,人們心底也終有一股漢唐遺留下的血性,就看主事者能不能將其激發出來了。
碼頭正中央,貂尾大麾迎風挺立,麾下那人頭戴紫金衝天冠、身穿三爪金絲蟒袍、懷裏抱着一桿明晃晃的金瓜錘,活生生一個暴發戶!
“羅將軍,那人便是興平伯高伯爺!”一個史可法的幕僚對羅虎指點道。
羅虎將眼望去,儘管如今的高傑發福得厲害,可把五官往緊里湊湊昔日的英俊面目仍然依稀可見,難怪當年會鬧出那樁風流公案。
船靠碼頭,史可法跳下船板,朝着高傑拱手為禮。大明最重有封爵的勛臣,論職務史可法是高傑的頂頭上司,可單論身份尊貴又差了半籌,先施禮也勉強能說得過去。
羅虎暗暗佩服史可法能放得下身段,只是象這般一味懷柔,平時尚可,戰時卻濟不得事,軍閥的本質就是視軍為私有,若無一定的威壓他們萬萬不肯臨陣用命的。
高傑哈哈一笑,將身避過一邊,表示不敢受禮。可看得出來,他對史可法的禮敬非常滿意。簡直深有榮焉。
突然,高傑不笑了,眼中凶光大盛,鋒芒所指赫然是正在下船的羅虎。高傑所部與大順軍作戰經年,對羅虎那身順朝官服自然不會陌生。稍傾,南明的興平伯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於眾目睽睽下拂袖而去,竟半點面子也沒給史可法留下。
整個過程中,羅虎表現得榮辱不驚,風輕雲淡得渾不象當事人。
心裏。羅虎都有點同情高傑了。高傑之所以有如此強烈地反應。無非是心底地恐懼作祟。唯恐南明用他高某人地人頭去討好李自成。這個設想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可值此數百年未有之大亂局。只要利之所在。再離譜地事情也會發生。
高傑和他地親兵匆匆去了。他地部將僚屬卻一個個都留了下來。顯然對自家主將小孩脾氣早已習以為常。誰也沒有當回事。
突然間。從岸上地人叢里跳出一將。三兩下就竄上了官船。一把抓住了李成柘興沖沖地喚道:“大哥!”
李成柘起初縮着身手想躲來着。實在躲不開了才勉強應了一聲二弟。可那張臉卻陰得發黑。象是觸了老大地霉頭。
羅虎低頭問先前那個幕僚:“兄台。適才上船地那是誰?”
“總兵李成棟。高伯爺麾下地猛將。也是高伯爺地義子!”那幕僚眉飛色舞地作答。
羅虎算是明白了,以李成柘的資歷戰功為何屈居一個小小的威武將軍。有這樣一個當了闖營叛徒的弟弟,李成柘沒有被徹底閑置,還能在一線上帶兵,就已經燒了高香了。
同時,李成棟的出現也為羅虎打開了一扇窗戶,什麼愛將,什麼義子。都是虛的,只有功夫下得深了,此人未必不能拉攏過來。畢竟,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順朝目下的形勢都比朝不保夕地殘明要好上許多,人往高處走,那才是至理常情。
官船上還在陸續下人,其中那兩位顧盼生姿的絕色佳人不知吸引了多少道熾熱的目光。別誤會,這兩位可不是江北兵地戰利品。兩位中較為嬌媚的是羅虎今趟的書記顧媚。那清麗可人卻鬱鬱寡歡的,來頭就更大了。當今的金陵第一名妓李香君!
至於李香君為何會在此間,那就說來話長了。金陵兵亂,侯朝宗受吳應箕之邀積极參与,事敗后仗機警,居然逃回了媚香樓。礙於侯朝宗順朝官宦子弟的身份,南明並沒有對其加以追捕,就權當是外交豁免了。秉性義烈的李香君力勸侯朝宗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自投牢獄與吳應箕等同道共患難,她願為侯朝宗送飯守節。假若小侯真聽李香君的,沒準這世上就又多出了一樁千古佳話了。可侯朝宗那有那份擔當,初時還王顧左右而言他,最後推託不過,竟說出了各人緣法不同,吳應箕他們被斬首棄市,那是前世犯下罪孽與他人無尤這種十足地混帳話來。李香君傷心之餘,也看透了侯朝宗的小人嘴臉,兩人雖沒當場義斷情絕,可昔日的濃情蜜意卻淡漠得所剩無幾。顧媚見李香君自憐自傷得恨了,便力邀其與自己一同揚州來散心,至於咱們的龔夫人骨子裏還有什麼別的打算,那就暫時不得而知了。
下了船,眾人便向揚州城裏行去了。羅虎注意到了高傑部下諸將,多是乘坐八抬以上的暖轎,連肯受馬車顛簸的都很少,這原本只是生活小節,卻能看出高傑所部再沒有當年追亡逐北時的銳氣,只是李成棟一人騎在戰馬上頂着寒風向前奔馳,倒讓羅虎對此人愈發高看了一眼。
跟着大隊約摸行了一個時辰,羅虎終於看到揚州城的城門。
唐人曾有詩云“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就這麼廖廖十個字,便點出了揚州本色,繁華鼎盛,更是大大地銷金窟。而另外兩句唐詩“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則是讚頌的揚州秀美,好一個無賴在此有無可奈何之意),當真是道盡天下人對揚州人的羨慕與嫉妒!
史可法的督師衙門設在揚州名勝瘦西湖畔一處雅緻的庄園裏。在羅虎看來,壞就在壞雅緻上,此間的風光確實很好,卻沒有一分統率二十萬大軍的軍事機構該有威儀。甚至來往的官員都不怎麼繁忙。
幾十名文武次弟步入正堂,眾將參拜,中軍官點卯,落座,奉茶,撤恭、問事。好一番幾百年積下來的繁文縟節,別說眾人做得累了,羅虎看得都眼暈,少不得再次哀嘆,這樣子怎麼打得了仗啊。
“督師大人,昨日東平伯劉澤清有公文來,還請大人過目!”某個兩耳奇大,圓臉闊口,若是去演豬悟能。別人要化十分妝,他化三分就成地文士手執一份公函越眾而出道。
別看人長得寒磣,可人家那是名滿江南地大才子。閻爾梅閻用卿,現為督師府首席幕僚,可代史督師坐衙理事的實權人物。
“用卿先生!我就不看了,你說個意思就成。”史可法含笑揮手,親切而隨意。
“東平伯聞得揚州有警,現正全軍從淮陽兼程來援,其忠心可嘉啊!”報完喜訊,閻爾梅又用藐視地目光看了一遍堂下的高部眾將。那意思昭然若揭,少了你們這些驕兵悍將揚州照樣有人搶着來守。
高傑部下諸將顯然都是初聞這個消息。一時間都愣住了。
羅虎卻搖頭一嘆。這等要緊的呈文,閻爾梅本應在第一時間就與駐兵城中地高傑商議,可這位復社的開山元老寧可將公文壓上整整一天,也要等着了史可法回來才公之於眾,對於武臣的防範之心也太重了,根本就是視軍機為兒戲。用相對而言更加不可靠的劉澤清部來打壓還存幾分忠義的高傑所部,更有將本求末之嫌。
高傑的部將們反應過來之後,馬上就提出了異議。
“督師大人,劉澤清反覆小人。此來必對揚州居心叵測,萬萬不可輕信啊。”總兵李本深原是孫傳庭的部將,順軍席捲北方,隻身南下逃到了金陵,受史可法推薦入高傑軍中任總兵,正是高部與史可法溝通的最佳人選。
明知李本深排擠劉澤清的目地並不那麼單純,可羅虎對這位總兵官所言還是嚴重贊成,反常即為妖,一貫避戰的劉澤清這回會如此積極。確實有着很大的疑點。便是有心將揚州獻與清兵都大有可能,只有清廷出得價碼!
羅虎能想到地。史可法也能想到,可他又不得不考慮到揚州守軍兵力不足的問題,別看南下的清軍與高傑所部戰兵的人數相當,可戰力上的差距有多大,經歷過月間清軍第一次南下的史可法還是心裏有數的。那時候,清軍可是創造了以一千騎兵擊潰八千明軍步騎的奇迹的。
同以往很多次一樣,史督師又舉棋不定了。
偌大地廳堂一時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欣賞着眼前這幕啞劇,同時又成了啞劇中的一處佈景。
誰也沒有想到,打破了這難堪的沉默,竟是坐在角落裏旁聽的局外人(當然,羅虎自己並不這樣認為。)。
“其實!“這事很簡單。”羅虎慢條斯理地娓娓道來,全不管自己已成了全場的焦點:“劉澤清所部攏共六萬戰兵,讓他分出兩萬人入駐揚州,其餘四萬人仍舊還駐淮陽與揚州掎角之勢,怎麼也能分散一些清軍的注意力。”
史可法和他的一班幕僚不由得精神一振,這個辦法好啊,既能增加城內的防守兵力,又能防止的劉澤清耍什麼花樣。高傑地部將也在相互傳遞着興奮的眼神,羅虎建議若能得以實現,他們不僅能繼承保持在揚州城中的主導地位,又可借守城的機會逐漸吞併劉澤清的兩萬兵馬。
“羅將軍,此計甚好,可難就難在如何才能讓劉澤清就範。”總兵劉肇基搶先發問道。此人資格很老,松山大戰時他就是明軍八總兵之一,對明朝最為忠心,算是遊離於江北四鎮之外的小勢力,可惜他手下只有一千子弟兵,勢單力孤得很。
劉肇基所說的問題,還確實是個問題,論飛揚跋扈,不聽調度,劉澤清可是從七八年前就開始了,那會高傑他們還在對朝廷奉命唯謹了。
“那也沒有什麼,他要是不乖乖聽令,那就打他的伏擊,逼着他低頭好了!”瞧羅虎那輕巧勁兒,還真把劉澤清當成任人宰割的肉頭了。
別人可沒有他這麼樂觀,以武力逼迫劉澤清就範?劉澤清地兵馬比城中地所有兵馬加起來都還多上整整三成,這一火拚上,還不得兩敗俱傷!
一片質疑聲中,似有所悟的史可法走下堂來,對着羅虎不恥下問:“敢問羅虎將軍地具體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