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酬功

第二十七章 酬功

六月底的關中平原暴雨連綿。硬綁綁的雨點打得鬆軟的黃土濺起道道煙塵,本就昏暗的天地間,更是一片迷濛。

泥濘的官道上,一輛雙轅車艱難的行進着,幾個青衣小帽的騎士前後護衛,。

一個面貌端莊的少婦從車內探出頭來:“范五,離西京還有多遠?”

“大少奶奶,算路程傍晚就能到。可看這雨勢,涇河水準又得暴漲了,怕是不好擺渡……。”顴骨很高的騎士頭兒面有難色。

大少奶奶雖滿心失望,卻還是擠出笑臉:“那就先找個渡口歇着,等雨停了也好第一批上船。”

范五會來事,掉頭就吆喝上了:“兄弟們,大少奶奶開恩,前面十里就是涇陽渡,到那就歇了。”

被雨澆得夠嗆的騎士們精神大振,若不是還顧着馬車,早就催得馬兒四蹄如飛了。

涇陽渡是涇河古渡,自有唐以來綿延至今,渡口邊上原有一條長街,近年民生凋蔽,百業破敗,漸漸就只剩一家打尖的野店。

當少婦牽着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走進野店大堂時,幾十個號南來北往的老客正圍着一個大火塘,說說笑笑的倒也熱鬧。

雅不願與販夫為伍的少婦,在堂內掃視了一圈,眼睛驀然一亮,角落裏竟有三張桌子。

可惜,少婦很快便發現,那幾桌的客人雖顯得很安靜,卻大多身形彪悍,神情冷傲,絕非花點銀子就能打通的。

最後她的目光被沾上中間那張桌子上。那一桌只有兩個人,長相甜美半大女娃縮在一個藍袍漢子的懷裏。桌上四個金絲邊的細瓷小碗一字排開,一碗放着熟細面,面絲縷縷簇擁成團,宛如花蕾含苞待放,一碗盛道極濃的酸湯,一碗臊子肉末,一碗為紅辣椒。如此講究的飲食,如此精美的器具,顯非不是這間野店所能備有。

止住想要趕人的家丁,少婦牽着男孩默默向火塘行去,反常為妖,出門在外的,還少惹事端為妙。見這麼一位貴婦向身邊行來,火塘邊的人們無不惶恐,人還沒有走到,那邊就空出了好寬的位置,少婦倒也知禮,一一向眾人頷首致謝。

就在少婦將從未坐之時,藍袍漢子突然開口相邀:“我這桌還有空位,夫人若不嫌棄過來同坐如何。”如此內斂克已的貴婦,確是值得一份善待。

少婦猶豫了一下,終是帶着男孩坐了過去,自有家人送上乾糧。

四人同桌共食,卻一時無語,少婦妗持,藍袍漢子和那女娃則根本沒有說話的慾望。

火塘邊卻是愈說愈起勁了,不知不覺的,話題就轉到了人們最關心的當前戰事上。

從李自成算起,大順軍的高層多一半都是陝人,順軍陝西的行止自然比較規矩,施政也比前明時節寬鬆。總體來說,此間的人心還是向著大順朝的。

“聽說韃子打進了山東了,把濟南府都攻下來了?”

“山東遠着了,不幹俺們的事。我家兄弟上月從直隸回來,說保定那仗敗得,屍體都堆成了小山,死的全是咱三秦子弟。”

“那是被狗日姜?賣了後路,那貨還是榆林人,在山西呆得久了沾了腌?氣,丟陝西鄉黨的臉。”

“韃子已經打下了平陽府,下一步就要打潼關了。沒見這些日子西京老是調大兵過去。可韃子兵鋒太厲害,守不守得住,可真不好說。”

說到這,大夥的情緒驟然低落,潼關地扼豫陝晉三省,是西安乃至全陝的門戶,真要丟了,那怎麼得了,這過上半年的太平日子,才嘗了一丁點甜頭了!

秦人性子硬,受了憋屈,首先想到就是給自己也給別人提起。

“要說還是小羅將軍夠漢子,山海關前一夫當關,要出幾個這樣的人物,還怕不把韃子趕回關外去。”

“咱陝北的種錯得了。那是高娘娘一手帶大的……”

側耳傾聽的女娃耳朵動了一下,偷偷瞟了藍袍漢子一眼,餘光儘是崇拜與痴迷。

范家的家丁里卻有人卟嗤一笑:“羅虎再能,還不是被讓人家在陣上活拿了去,這會,不是小雞似的砍了腦袋,就是當了楊家四郎,這種貨色說他干甚。”一口的山西腔,不必說是不忿前面說晉人腌?,逮到機會便來報仇了。

這可引起了公憤了,火塘邊一下站起來十幾個。

范五趕緊出來打圓場:“各位相與,我這伙什不會說話,我這裏給諸位賠不是了。我們是介休范家的,還請大夥多多包涵!”

嘴上嘟囔了幾句,之前站起的關中漢子又都坐下了。。

在秦晉兩省吃商家飯的,誰不知道介休范家是山西數得着的大戶,人家財大氣粗,可不是哪么好相與的,又有人出來道了歉,還不見好就就收。

那藍袍漢子眼中精芒一現,看少婦的眼神已不相同,鄙薄中夾一份婉惜。

那小女娃的反應卻激烈得多抬手就把手邊一個瓷碗砸到了之前的范家家丁頭上,剎時碗破血出。

下一瞬,小女娃跳到了桌子:“信口雌黃!該打!誰說羅虎死了,降了。我告訴你們,他不但逃出了,還從盛京帶走了一個美麗與智慧並重的公主娘娘!”

藍袍漢子的表情大怪,竟是哭笑不得。

“說我信口雌黃,你還不是道聽途說。”那夥計捂着頭大叫。若非女娃有種凜然不可犯的貴氣,他還不知說什麼難聽的了。

女娃似是受激不過“我就是那個公主,他就是羅虎。”更把一把玉佩拍到了桌上:“你們要是不信先來看看這個。”

那玉質自不必說,溫潤細膩有如羊脂,上面用陽刻着‘和碩恪純公主,母察哈爾奇壘氏’的漢字,旁邊並列一行滿文,想到也是同樣意思。

其實連不用她出示的證據,大堂里的十個人九個臉上都堆滿了如痴如醉,甭管那個時代,也甭管對着那種人群,落難英雄與敵國公主的情緣都是最唯美也最有殺傷力的。

‘小妖精又在做怪了!’從盛京到此,幾千里走下來,一路風風雨雨,羅虎(藍袍漢子)對人小鬼大的建寧可謂知之甚深。

小丫頭這麼急着公開身份,無非是因為快到西京了,她不知道李自成對她會是個什麼態度,一旦這些客商把消息傳得街知巷聞,小丫頭就多了一道護身符。要知道,按照華夏政治傳統里一個主動來歸的敵國,那是要享受很高的政治侍遇的。只是這樣一來,她跟自己的家族也就公然對立了。

“原來是小羅將軍當面,失敬!”少婦起身就是一禮。

羅虎並不回禮,只冷冷問道:“你是范永斗的媳婦,還是女兒?”

少婦不高興了,范永斗正是范家的老爺子,早已年近六旬,羅虎卻連個老東家也不稱,未免太過。

她臉一綳,不卑不亢的回道:“妾身是范家的長房兒媳,不知將軍有何賜教。”

“你回去告訴范永斗,再讓他轉告王登庫、靳良玉、王大宇、梁家賓、田生蘭、翟堂、黃永發那幾個生兒子沒屁眼的腌?貨。”羅虎壓低嗓口,語氣陰森惡毒,似有鬼風吹出:“賺錢沒錯,可也要對得起祖宗天地,別以為這些年他們跟韃子做的那些事,天下人就當真被蒙在鼓裏。若再不好自為之,爺回過手來就屠他們滿門。噢!我都忘了,你們范家是想學呂不韋的,跟韃子做生意不僅不賺錢,時常還賠上用個,到時,從你們家開始屠好了。“

少婦眼前一黑,頓有天塌地陷之感。公公與晉商中其它幾大商家做的那些虧心的勾當雖然隱秘,可身為當家長媳怎麼可能聽不到風聲,只是一直裝聾作啞自欺欺人罷了。

她毫不懷疑是羅虎是說到做到的能力,別說當前局面極不明朗,就是滿清能如主中原,想要當真平定也得有個十年八載,范家強極了也就是大點的商戶,那經得過羅虎這樣的人惦記。

“大人的訓誡,小女子代范氏盍門受教了!”少婦強做鎮定,再次深施一禮,拉着男孩招呼上家丁匆匆去了,竟是寧可在野地里獃著,也再不願意坐在店中。

看着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羅虎心下暗自嘆息,還真是明珠暗投了。

起於明末清初的晉商,後來漸成中國第一商幫,更堅起了儒商精神的大旗。可晉商中第一代巨商的發家史也的確極不光彩。可以沒有他們的暗中資敵,充其量只能算漁牧文明的滿清未必能在明朝的層層重壓下撐到羽翼豐滿之時。羅虎剛才點的那八大商戶,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歷史上清朝定鼎后,由順治親自出面在紫禁城設宴款待八人,並賜給服飾,封為皇商。單是范光斗一人所得政治經濟特權就有:經營河東、長蘆鹽業,壟斷東北烏蘇里、綏芬等地人蔘等十幾項之多。范家也因此成了綿延數百年的超級財閥,直至民國建立才逐漸衰悲。

“沒勁,山西不還是你們的地盤,象這吃里扒處的黑心肝,幹嘛不幹脆連根拔起,光警告有啥意思。”把之前對方聽得分明的小丫頭嘟着嘴道。別奇怪她滿嘴的現代詞彙,都是跟羅虎學的。羅虎淡笑不語,他倒不是心軟手慈,只是習慣了追求最大的利益,這絡遍佈口內外,若能爭取過來,對向滿蒙滲透可有大用的。八大家的銀子他當然更想要,可此時就抄底,只會便宜了鎮守山西的副權將軍陳永福。說不得只有等待時機了,反正介休他總是要去了,沒有便宜‘八大漢奸’的道理。

小店裏的氣氛更沉悶了,人們都很拘束,避着羅虎上主,不斷用眼神交流,偌大的廳堂里竟是鴉雀無聲。

“對面有船來了!”站在窗口的一個店伙驀然驚叫了。

一時所有目光都轉向了窗外,還真是有船來,好大的官船!

離岸邊還隔老遠,官船上就有人高喊:“羅將軍在店裏嘛。

羅虎面露微笑,自打從陝北榆林進入順境,他一直都很低調,連榆林守將派的護衛都拒絕了,現下又放着舒服的驛站不住,貓在這河邊野店裏,擺出一副歸心似箭誠惶誠恐的姿態,就是為讓了李自成小順一口氣,誰叫他在山海關那麼張揚了。

倒是曾經被俘一節他毫不擔心。想當日闖軍被明軍剿得幾乎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就連標榜硬漢的李自成都不止一次跟明朝的督師總督說過‘希圖投效以求自贖’之類的軟話,其它降了官軍之後又復叛復歸的大小將領更是不計其數。若是力戰被執后千里逃歸都得受罰,那些人又該當如何。

現在看來當初低調的果然奏效,否則,李自成也不會這麼快就令人過河來尋。

船剛一靠岸,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都尉就迫不及待沖了下來,一把抱住羅虎,顯得興奮異常。。

來者正是李過的養子李來享,順軍小字輩里後起之秀,當初在孩兒兵里還給羅虎當過一會親兵。

老半天,李來享才想自己的職責,退後一步,小臉一拉:“羅虎接旨!”

羅虎一撩衣袍,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倒,就當是入鄉隨俗了。

“應天開運大順皇帝詔曰,威武將軍羅虎卓有戰功,今千里歸朝,忠心可對日月,賞白銀五萬兩,升果毅將軍,封榆關伯,調兵政府暫署待郎。”愈是念到後來,李來享臉上不平之色愈濃,聲音也愈低。

羅虎當然明白那是為何。李自成對他還是不放心,或者說是余怒未消,該賞的都賞了,該封的也者封了,如此酬功讓你無話可說,最後那一調卻是將他徹底架空,更隱隱解放到了火堆上。

兵政府侍郎是什麼位子,換在前明兵部侍郎那是權高位重叱吒風雲的一等大僚,可在大順朝就不行了,諸事草創中央威權未立,地方上全靠軍隊維持,六部政府大多都是空架子,個中又以兵政府為最。那些老八隊出來的驕兵悍將,對李自成尚未有陽奉陰違的時候,何況他年方弱冠的後生晚輩,發下去的公文不被拿來擦屁股就算是人家給面子了。

儘管羅虎不以為這張冷板凳,就能困得住自個,卻也不免心寒齒冷。

想想卻又算了,反正也不衝著這個小心眼的老大打的韃子,是為了咱們這個民族不再那幾百年的彎路,就忍一忍吧。等把滿清攻陝的行動給挫敗,打掉通古斯人席捲天下的最後一絲可能,等三分(順、清、明)的局面相對平穩,再來想辦法抓些屬於自己的實力,想要真真使這個日漸老大的民族煥發出生機,靠李自成是不行,至多那也就是個跳板。

(大更到來,轉折完成,開始進入戰役預備。晚上還有一更,最後還是要點推薦票,點推有點不成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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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之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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