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想做點事
“這些事,其實我極少過問,但據我所知應當還沒有。”謝行止言道,“你既選擇了要走這條仕途,想來早已準備了多時,那有關我三叔的行事作風,你應當也是有所了解的。”
說起來,河東謝氏的情況與蕭清晏目前的策略倒是有些相似。
河東謝氏依靠謝照這個武將掌控兵權,由謝逸在幕後作為智囊主導。
蕭清晏則是想讓二哥蕭清煜收攬兵權,自己作為家主決定家族的佈局走向。
不同的是謝逸身體不好,沒有親自入朝為官的打算,若有合適的主君出現,謝逸也會在合適的時機選擇站隊,但他大概不會自己主動去物色栽培一個主君出來。
他只想在各方勢力的較量中謀取到一個相對穩定的平衡點,讓河東謝氏在這個平衡點上長久生存,就像他們在過去數年做的那樣。
而蕭清晏的目標不止於此。
她想保家,亦想安民興國,一點點剜去大晉朝的腐肉沉痾,不求徹底改天換地,至少在自己能力所及之內,儘可能讓更多的人在亂世之中獲得生存的機會。
更貪心一點,她想讓掙扎在底層泥淵中的百姓能生存得好一點,哪怕只是一點。
謝行止忽然將手伸向她,蕭清晏正想得入神,下意識後退。
她的反應有些大了,兩人一時都有些呆怔。
蕭清晏稍稍有些尷尬。
謝行止溫潤雋雅的臉上含着笑,從她發間拿下一根乾草,墨玉般的眸子望着她,嗓音醇和如三月里的江上風。
“你……怕我?”
“不是。”蕭清晏說。
他們身後是被烈火染紅的荒山,蕭清晏的眼角卻只注意到從對面飄過來的衣擺,淡青色的綢衣綉着銀絲竹葉暗紋,被狂風吹得幾乎緊貼上了蕭清晏的腿。
謝行止又問:“那是你不願與我相交?”
蕭清晏猶豫着該不該將腿挪開,說:“也不是。”
不遠處傳來士兵們吆喝裝箱的聲音,蕭清煜和趙曠都在有意無意地朝二人這邊張望。
謝行止的一聲嘆息在朔風中被吹散:“我曾經想過,如若你我能夠相見,不再需要帛書上的筆墨交流,我們也許會秉燭夜話,把酒暢談。”
“希和。”謝行止邁前一步,執起她的手,“我們純然相交,無關世俗,不行嗎?”
蕭清晏看着握住她手腕的那隻手,輕輕將手抽回:“不可能的。”
她不再迴避,抬頭直視向謝行止的眼睛:“我曾在帛書上與你說過,我也許會享受閑居田園之樂,但我永遠也做不了超脫世俗的閑雲野鶴,你知道我心中所願是什麼,那便該知道,蕭清晏此生所思所行都將以此為目標,死而後已,該利用的人我會毫不猶豫地利用,該剔除的阻礙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剔除,這其中可能也會包括你,包括你身後的謝家。”
這番話說得着實冷血,但蕭清晏不想維持表面的假象自欺欺人,乾脆一刀剖開了,從一開始便講得明明白白。
一時的鮮血淋漓,總好過日後拖泥帶水,大家都不好受。
寒風灌入口中,冷不防嗆得蕭清晏掩嘴一陣猛咳,但下一刻風便消失了。
她放下手,見謝行止偏移了一點位置,挺秀的身影為她阻斷了正面襲來的風塵。
蕭清晏喉嚨有些澀,她抿了抿唇,將冷硬的語氣稍稍放緩一些,可說出的話……也許依舊像刀子吧,至少她自己心裏有些傷。
她說:“瑾之,我與你不同,你交遊甚廣,同道友人有許多,可我無朋無友,你是我唯一的知交,你、你對我很重要,所以我不想用好聽的話騙你,倘若將來你們謝家阻了我的路,我也不會因為你而對謝家留情,那時候你能保證不會怨我嗎?心存芥蒂,你我又該如何面對彼此?”
謝行止略帶錯愕的表情落入蕭清晏的眼底。
“希和,你好像很確定謝家會成為你的阻礙。”
這句話是肯定。
蕭清晏暗自屏息,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說得太明朗,她面對的這人可是謝行止啊,隻言片語便能懂她,也能洞悉她的目的。
“你想動士族?”謝行止輕聲問。
果然。
蕭清晏心下一沉,有這樣一個“心有靈犀”的人存在,真不知道是她的幸還是不幸。
士族對官場壟斷,兼并大量土地,隱瞞人口,豢養私兵,手中積蓄着大量的財富,生活奢靡,卻沉迷於飲酒作樂,黃老道術,國難當頭總是先以家族的利益為首要考量,置國家百姓於不顧,偶有幾位願意為民生社稷憂心的,也被視作異類,轉眼淹沒在士族爭權奪利的洪流中。
蕭家也是士族,蕭清晏自己現在也不得不遵循這些準則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可正因身處其中,她看得更加清楚,士族存在的這些弊病如果得不到解決,無論將朝廷遷往何處,更換多少主君,都不過是周而復始的惡性循環。
對上謝行止清潤明澈的目光,蕭清晏苦笑:“你看,你這般懂我,面對你時我總會生出殺了你滅口的心思,這樣,你還敢與我相交嗎?”
“希和,該走了!”
“七郎!”
蕭清煜和趙曠的喊聲同時傳來。
謝行止恍若沒有聽見,只垂眸看着蕭清晏,卻沒有直接答她的話:“你想做的這件事,曾經有許多人都想做過,但你可知他們的下場如何?”
“我知道。”
自古以來,妄圖與貴族門閥作對,大興改革的人,幾乎沒幾個人能得善終。
謝行止問她:“你不怕嗎?”
蕭清晏淡然一笑:“沒人想死,我這條命得來不易,我很珍惜它。”
她可是死過一次的人,前世她死亡的過程有點慘烈,至今都時常出現在夢裏,那種痛苦常常讓她夜半驚坐起,汗濕滿身。
“只要我想,尋一片清靜之地,豢養一些私兵,再稍加廢點心思,讓自己優哉游哉地活着,朝看日出晚看落霞,一直活到老也不是不行,可是百年之後,除了一抔黃土,我能留下點什麼?我這麼珍貴的一條命,就這麼混吃等死地荒廢了。”
蕭清晏仰頭望向被風掃得乾乾淨淨的蒼穹,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裏,她前世的死算是為國捐軀,所以她曾經想着,這也許是對她功勛的表彰,贈予她第二次生命。
這條命她就更不敢浪費了,既然來這世間走一遭,總要對得起這份表彰。
她對謝行止說:“我想做點事,在我力所能及之內。”
類似的想法與抱負,謝行止曾經也有過。
他問:“如果失敗了呢?”他曾經一敗塗地,將自己的靈魂都搭了進去。
可蕭清晏只是說:“那就重新再來,此路不通,換一條路,沒路,就鑿一條路出來。”語氣隨意,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