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品茗
如那寧先生所說,黛玉精心將養了幾日,果然也就好了。也如那寧先生所說,黛玉經過魅影兒的精心照料,日日夜夜聞着那水晶參果和什麼神物相雜的氣息,又吃了那麼珍貴的滾白水葯汁子,竟果然覺得以往的心悸、胸悶、夜間失寐等症都漸有好轉,有的時候夜間竟能睡上三四個更次,面色也更若粉紅桃花,嬌美無倫,常常讓寶玉看得失神不已。
這魅影兒倒也奇怪,和紫鵑雪雁待黛玉最是盡心儘力,凡事也都替黛玉想着,一應衣食用藥大小事故都料理得比別人周到,但是每次見到這賈寶玉,她就沒給過賈寶玉好臉色。偏生這賈寶玉好奇她是蒙古人,仰慕她蒙古姑娘的英姿颯爽,天天來瀟湘館找黛玉玩耍時,老愛拉着她問這問那,惱得魅影兒幾乎就要吃了賈寶玉。
這日賈寶玉又拉着魅影兒他們蒙古的風土人情,魅影兒登時撂下了臉來,摔開了手,冷聲道:“我說寶二爺,正經你也該回你的怡紅院裏讀書認字,和你那裏的襲人晴雯說話聊天去,別在我們這裏打攪了姑娘歇息。我雖是蒙古出身,可好歹也是個姑娘家,二爺這樣拉拉扯扯的,給有心人看見了又要言三語四的了。”
黛玉本在看書,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魅影兒這話卻也恰好說中了她的心事。細想而來,自己寄居於此,雖有老太太疼愛,正經小姐三春等人尚且靠後,但是自己多年來始終小心翼翼,處處多心,步步留意,惟恐他人恥笑,可卻無力與那些閑言碎語抗衡。自己何嘗是不明白?自己雖然多心留意,卻有人比自己更多心留意,有心人比比皆是,只是自己不想去理會罷了。
魅影兒眼光敏銳之極,雖和寶玉說話,卻也發現了黛玉的怔容,知道自己說話不小心,又弄出了她的傷心事,便不理會寶玉,走到黛玉跟前伸手把黛玉手中的書拿了下來,道:“姑娘歇息歇息吧,整日裏看這些勞什子書作什麼?天氣又冷,仔細凍了手。”黛玉接過紫鵑拿過來的手爐,笑道:“整日裏無所事事,所以才看兩句書罷了,偏你又來奪我的書。”
雪雁端了燕窩粥來,道:“姑娘一早兒里也沒吃什麼東西,喝點兒燕窩粥吧。”魅影兒劈手奪了過來,端在鼻間聞了聞,道:“罷了,這燕窩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姑娘這樣金貴的人兒,喝這次等的東西作什麼?雪雁,煩你賞了給誰吃罷。”黛玉輕笑道:“這這丫頭,這也不叫我吃,那也不叫我吃,到底什麼是我能吃的?這燕窩是寶姐姐送的,好歹是她的心意,又是上等的,都說比買的強,我若不吃,豈不辜負了她的一番子好意了?”魅影兒把燕窩粥遞給了雪雁,道:“姑娘有所不知,姑娘本是春分秋分易犯咳嗽,吃些潤肺止咳的無可厚非,且燕窩也確對姑娘身體有益,寶姑娘也說得極是。但這燕窩雖說上等,卻非極品,焉能隨便給姑娘吃的?”
寶玉只問道:“妹妹吃的燕窩,怎麼不跟鳳姐姐說?叫她一日給妹妹送一兩上好燕窩來就是了。寶姐姐是親戚,還是不吃他們的好。”黛玉聽了這話,忙道:“快打住你這話,鳳姐姐每日裏忙上忙下的,還拿這小事來攪她不成?”寶玉笑道:“我又不跟太太說,我去跟老太太略露個聲響就是了。鳳姐姐雖說是忙人,可這也不過是一點子小事,沒有什麼的。”說完,立刻就起身去了。
黛玉淺笑一會,魅影兒另拿了燕窩來熬了燕窩粥來給黛玉吃了,春纖忽然進來笑道:“妙玉打發個婆子來送信給姑娘。”說著把一張粉箋子遞給了黛玉。只見上面寫着“畸零人妙玉恭請瀟湘妃子品茗”。黛玉笑道:“這妙玉,就愛新花樣兒!”便叫紫鵑和魅影兒伏侍自己換衣裳,笑道:“她這麼一個妙人兒,難得竟下了帖子來請我吃茶品茗,怎麼說也得去一遭兒。”
紫鵑伏侍黛玉穿了半新的五彩刻絲月白貂皮小襖子,大紅羽緞雲狐皮褂,下穿着粉白緞子點桃花的銀鼠皮裙,腳上穿着挖雲片金紅香鹿皮小靴,圍着攢珠勒子,魅影兒拿了一件斗篷出來,笑道:“老太太才打發鴛鴦姐姐送了這件斗篷來給姑娘穿。”黛玉和紫鵑看時,只見雪白的毛織面子下擺精綉了折枝梅花的花樣,雖不如寶玉寶琴的斗篷那般金翠輝煌,卻雅緻異常,也看不出來是什麼織就的。
魅影兒一面替黛玉披上,一面笑道:“這個是馮將軍的夫人特特打發了人送來給姑娘的,聽說是什麼北方大漠上的白色雄鷹翅膀下最保暖的絨毛拈了線織的,單這一件斗篷,就是一百隻兩百隻雄鷹的毛攢起來,也織不出這麼一件斗篷來。馮將軍夫人說姑娘素來怕冷,這件斗篷卻是最暖和的,所以就送了給姑娘穿。”
黛玉本沒把這些放在心上,聽了這話,心中也不以為意,只收拾好了,就扶着紫鵑的手,魅影兒打了紅緞油傘,一行人逶迤至櫳翠庵來,早已有妙玉親自迎了出來,黛玉笑道:“我一個大俗人,哪裏修來的福分?叫你來請我品茗的?”妙玉笑道:“說你俗?那也是你叫我說的!你明明吃出來是我們蘇州梅花上的雪水,偏問我說是雨水,我不說你是俗人還說別人不成?別人雖不明白,你卻是明白我說你俗的道理。快進來,才叫人取了水出來,正經咱們好好品品才是。”
黛玉方進了妙玉的廂房裏,脫了斗篷,坐到鋪着大白狐皮褥的炕上,妙玉親自烹茶,拿了一個白雪梅花官窯蓋碗,斟了一碗遞給黛玉。黛玉先看茶碗,笑道:“好器皿!北宋宋徽宗時早已毀損絕跡的官窯瓷器。且這白雪紅梅是出自宋徽宗親筆,比之先前的五彩成窯小蓋盅更有幾分天然的風姿。”聞了聞茶香,尚未品嘗便先笑道:“你這人就偏愛這茶這水。”
妙玉笑道:“你喜歡這茶杯,回頭我送你一對就是。你喝這是什麼茶葉?”黛玉笑道:“這滿大家子個個都愛吃茶,我再聞不出來你這茶葉,豈不真是俗人了?這凝結在我瀟湘館竹葉上的露水,偏就你拿來煮茶,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到瀟湘館裏收集露水了?這極品的君山銀針,配上這天然的竹葉露水,果然別有一番韻味。真真你是個雅人,喝水吃茶也有這麼古怪的主意。”
妙玉笑道:“這滿府里,也就只有你一個能吃出我的茶水來歷,便是那怡紅公子,若不得我提醒,他也吃不出我這茶水來歷。那日裏雖說我罵了你一句大俗人,你也明白我並不是說你的,想一想吃茶的四人之中,也就只有那寶姑娘一個人是給世俗利益熏到了骨子裏的,渾身透着世俗的俗氣和理氣,按理說她那麼一個大俗人,才是不配吃我的茶呢!”
黛玉吃了一口茶,笑道:“果然清醇無比,明兒我回去,也叫紫鵑收了竹葉上的露水來烹茶吃。”妙玉道:“茶葉露水雖好,卻不合你多吃,你這麼一個身子骨兒,還是少吃些茶為妙,多將養一些身子。”黛玉點頭笑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不過在人前略做個樣子罷了,如今有個魅影兒管着我飲食起居,我哪裏能拿自己的身子骨肆無忌憚地去吃茶?”
妙玉看了幾眼魅影兒,點頭嘆道:“有她和紫鵑陪着倒也算是甚好,總比你孤苦伶仃在此好上十百倍。”黛玉指着魅影兒笑道:“瞧你這麼大的面子,竟能叫她贊你!”魅影兒笑道:“我可沒給姑娘提起過的,這妙玉師父我也是認得的。”黛玉聽了差點噴出茶來,連紫鵑也詫異不已,道:“這可奇了,你怎麼認得她了?”
妙玉笑道:“那年我初進京時,和師父偶遇匪徒,若不是魅影兒姑娘相救,只怕早已魂落九泉了。”黛玉更覺得有趣,笑道:“我竟不知道她曾經救過你。”魅影兒笑道:“那時候我是跟我家主子在京城裏玩耍,才救了妙玉師父的。”黛玉歪着頭打量魅影兒,清明澄澈的眼睛中閃着好奇,半日才輕嘆道:“我竟真真不知道你這丫頭是什麼來歷了!”
妙玉笑道:“來歷有何難解之處?你這樣一個聰敏人兒,自然明白來處來去處去的道理。”黛玉聽了笑道:“罷了,我也不管你是從什麼來處來,難得見到妙玉稱讚你,又跟了我這許久,若是不好的,也不會對我這樣好了。”妙玉明白黛玉萬事不縈於心的想法,便笑道:“你閑了也該多到我這裏來走動走動,我也給你開開懷,省得你在那裏長吁短嘆的。”
黛玉笑道:“只要你不嫌我是俗人,我自然是來多打攪你的。”妙玉從炕桌上拿起一個匣子來,遞給黛玉,笑道:“我是出家人,原也用不得這些東西,如今也快過年了,你們也忙着做新衣裳打首飾的,我的這些就送了你戴吧,省得放在我這裏也是白糟蹋了。”黛玉打開匣子,卻是滿滿一匣子的腕鐲戒指珠寶釵環,樣樣精巧雅緻,極是不俗。
妙玉拿起一枝珠花替黛玉簪在發間,粉紅色的珍珠微微發出柔和的光芒,式樣雅緻不說,更有一種可愛恬美之意,妙玉心中感嘆,真不愧是瀟湘妃子,真不愧是大觀園中的尖兒,任何人見到這樣清新脫俗的女子,也必會為其出眾的氣質傾倒不已。黛玉深知妙玉心性,也並不推辭,笑道:“叫我來品茗,卻是送我這些。若是別人,自然高興得緊,我卻只領你的心意罷了。”妙玉笑着把匣子蓋上遞給了紫鵑拿着,道:“若是別人,我也不給。”
黛玉笑道:“我認你做姐姐罷!不認姐姐也成,總之我心裏把姐姐當作是親姐姐了。”妙玉笑道:“你不是才認了寶姑娘做姐姐?”黛玉紅了臉,笑道:“素日裏我也只當寶姐姐藏奸,也不曾想到她是真好,不但教導了我好些話,還送了燕窩和冰糖來,真是把我當妹妹看了。”妙玉嘆道:“你認我做姐姐,我何嘗不認得你是妹妹?傻妹妹,你真真是傻,還是小女孩子的心性,你這樣的心性在那裏,叫我怎麼不替你擔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