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諷諫
因說起素日的話來,黛玉方明白原來這襲人給忠順王府的世子天棋買了去的,也只是個丫頭,雖說襲人亦有爭榮誇耀之心,偏那天棋素日亦不多在家,加上襲人原在賈家,也是極有體面的,算是丫頭中的尖兒。那忠順王府的丫頭們又豈都是好相與的?也有那麼幾個曾聽過襲人之名,因此對襲人多加排擠。不管襲人如何殷勤小心,也不敢和那些正經家生的丫頭們爭什麼,過了沒幾日,心也就大灰了。
可巧蔣玉菡在忠順王爺跟前承奉,偶見了襲人一面,認得襲人腰上的大紅汗巾子乃是當年送與賈寶玉之物,只道襲人原是賈家之婢,稍一打聽,方知是襲人,由見她溫柔和平,亦念寶玉素日之情,便拿了銀子出來求天棋的恩典。那天棋本也是看在西門狂夫妻面上,才買了這襲人來,亦不在意,遂未收身價銀,賞了與蔣玉菡為妻。
便在那時,賈家抄家,多人入獄,蔣玉菡念着素日交情,加上襲人如今性情已大改,亦念素日之情,夫妻兩個着實是在獄中照應了不少。才出了獄時,那賈家諸人可說是蓬頭垢面,是一無所有,只得凄凄慘慘地居住於祭祀家廟鐵檻寺,過着衣食不周之日。雖有賈母所送銀兩衣物,但是賈母出府之前早已將各色梯己分給各房了,自己也只帶了一些隨身的衣物走罷了,如今又是依人而居,雖不豐厚,亦可使得他們幾房溫飽不愁,卻不料竟給邢夫人一力霸佔,二房分毫無得。
那邢夫人雖稟性愚犟,然心地卻狠,王夫人雖工於心計,但畢竟是個木頭似的人,說話行事卻不似邢夫人無一點風範,在對待財物上邢夫人更比她狠。且如今邢夫人又無甚身份依身,又無晚輩在前,行事說話更如市井潑婦,只說二房尚有兒子媳婦養活,自己卻一無所有,因此竟將賈母所送之物盡入囊中,找了個借口就回她娘家去過日子了。
那李紈素日裏因王夫人恨她剋死賈珠,不得王夫人之心,使得她一介二房長媳卻只能退居於後,在王夫人跟前,直是似有若無,賈蘭這個比寶玉賈環更小的孩子也無人在意,母子兩個只過着自己槁木死灰一般的日子,如古井一般波瀾不驚。幸而在日常生活中月錢甚豐,母子兩個省吃儉用梯己也算得頗多。因此抄家時母子免了罪責,也便不居在了賈家,另買了一所四合院房舍,帶着隨身的丫頭婆子便搬了過去,仍是一心一意地過着自己的日子,外面之事一概不管。
也因此賈政一房真箇是山窮水盡,無人能幫。好在襲人此時夫妻和睦,也早散了昔日之心,蔣玉菡又念着昔日之情,遂和襲人商議,不但供奉了賈政同一房同薛姨媽之用,又拿了錢盤下了這一間鋪子。薛寶釵本就是皇商出身,精於商行,正好寶玉此時已經大愈,想起素日裏他調弄脂粉乃是第一,遂開了胭脂鋪子,寶玉做則她經營,倒也算是天生一對。
黛玉聽了這一番糾結,心中十分感嘆,半日方笑道:“原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雖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是很多時候還是要靠自己才活得踏踏實實。”寶釵道:“可不是這麼說?經歷了這麼一番風雨,也該什麼都看開了一些了。想起素日作為,也難免有些汗顏。”因見黛玉腰身雖大,形容卻不見豐潤,便問道:“怎麼你倒是有些瘦了?”
黛玉笑道:“說來也奇怪,自有了這身子,也不似別人那般早早害喜,我卻是到了四五個月的時候才開始害喜,吃得倒還沒吐得多。如今還算是好些,沒有吐得那麼厲害了。”寶釵想起自己無緣的孩子小產於獄中,不由得一陣黯然,黛玉自是明白,也不好多說什麼,因見西門狂有些不耐之色,便起身告辭了。
賈寶玉和寶釵等送了出去,回到鋪子裏仍是好生料理着鋪子裏的生意。賈寶玉畢竟是不理論這些的,素日裏也只在內堂調弄着自己喜愛的脂粉,今日出來也全是因聞到了黛玉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方才出來的,眼見黛玉和西門狂夫妻如此和睦,黛玉面容神態上更是充滿了難以言語的幸福,賈寶玉心中不由得大灰了,想起素日作為,亦不由得一陣羞愧,只獃獃地回到了內堂,淘漉那時和秦鐘上學時曾說過要給黛玉做的胭脂膏子,只是怕是此時黛玉也早已把此事拋到了九霄雲外了。
待得天色晚時,收了鋪子,寶玉也回到卧房梳洗過後,只見寶釵穿着一身杏黃色紗衫子,正斜倚着窗戶看外面的夜色,越發顯得柔美起來。寶玉不解,道:“寶姐姐你看什麼呢?”寶釵笑道:“我看外面的天色真好,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也真是好看。”寶玉看了看,宛如絲綢一般的夜空,鑲嵌着珍珠寶石一般的星辰,確是美麗的不可方物,便笑道:“也難得寶姐姐竟也看起這星星來!話倒是不錯的,這星星也罷,月亮也罷,雖然極美,卻不是人能輕易得到的。”
寶釵道:“這有什麼是不能得到的?拿了個裝水的盆子來,滿盆里都是星星和月亮了!”寶玉一呆,笑道:“這話倒也有幾分意思。”寶釵正色道:“如今里環兄弟是極有出息的了,竟高中了今科的探花,可不就是得了這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了么?再也沒人能瞧不起他,也再沒人能小看了他們娘兒兩個了。”
寶玉聽了,皺着眉頭道:“他是他,我可是我,我可摘不了這什麼勞什子星星月亮的。”寶釵正色道:“寶兄弟,你醒醒罷!你年紀比環兒還大着幾歲,還如此執迷不悟么?太太養了你這麼大,這十幾年來,可也沒一天是不操心的,你也該讓太太鬆鬆心了,星星月亮雖高,然以你聰明才氣,焉有摘不得的?你得了功名,太太體面,我也跟着體面,如此一家子過日子,豈不是好的?”
聽了寶釵這一番話,寶玉卻是大笑了起來,拿着窗下梳妝枱上的一根簪子敲着窗戶,道:“我只道過了這麼些時候,經歷了這麼些事情,姐姐也該看開了好些了,也該明白這世事無常,也該明白這官場之黑了,原來還是如此看不開的!真箇不知道這鐘靈毓秀之地,如何就叫這瓊閨秀閣也染這庸俗之風?真箇是玷辱了這清凈潔白之名!”
寶釵苦口婆心地道:“凡事都是正反兩面,如何你就只看到了這不好的一面呢?若說這是黑的,如何你就是在這樣人家裏長了這麼大的?你素日裏只看不起那麼些仕途經濟之人,豈不知你自己也活在其中?若沒了這些,你又如何能活到如今?素日裏你也說過那秦鍾臨死之話,他到死方明白了這道理,如何你就是不明白呢?”
寶玉想起秦鍾臨死之話,不由得一陣臉色陰鬱,寶釵自顧自地道:“素日裏林妹妹從不勸你這些,你只當她也是看不起那些求取功名之人,卻沒想過林妹妹的父親也是科第出身,林妹妹是書香門第,她自幼也是讀書出身,雖不喜世俗名利,卻也從沒有看不起那些科舉出身的人。若果然是看不起了,豈不也是看不起自己的父親了?她不勸你,是順其自然,順其喜好。林妹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她活在這世道上,她有她自己的一番理論,有着自己不同於世俗的見解。寶兄弟,要知道世俗不等於流俗,不等於庸俗,每人都要有自己的處世之道。”
寶玉仍舊是獃獃不語,寶釵又道:“如今林妹妹是極好的了,她有那樣一個知她懂她的女婿,你難道就沒瞧見那西門公子瞧着林妹妹的眼光?是何等的溫柔憐惜,是一心一意的憐惜,他懂林妹妹,凡事也依着林妹妹。這一點,寶兄弟,你就是永遠也做不到。雖不明白西門公子到底是什麼身份,但是聽襲人說天棋世子亦稱之為公子夫人,就知道西門公子必定是極富貴的人了。是可見到西門公子一身的尊貴氣,但是寶兄弟你能看到一絲兒的俗氣么?不能是不是?”
寶玉獃獃地點着頭,眼神中充滿了迷惘之色,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素日所說之話是對的,還是今日裏寶釵說話是有道理的,更不知道將來是何去何從。突然之間,只覺得自己素日裏的所作所為似乎已經給寶釵全盤否決了。
寶釵看着寶玉的神色,心中一動,道:“我聽襲人說起過,那日林妹妹也曾對你說了一些話,難道寶兄弟你就真沒明白么?你和林妹妹,我和林妹妹,從來就不是一樣的人,你永遠做不到林妹妹想要的良人。我要的,也和林妹妹要的不一樣。林妹妹的一生一世一雙人,要的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看着她如今的氣色神態,就明白她終於找到了。可是我呢?你如今這樣,我要的又何時能來到?讀書求取功名,不管名利,總也是養家餬口之舉,寶兄弟你何時能支撐起咱們僅剩下的這個家業?難道你就真願意這麼一輩子調製着這胭脂水粉,過着這樣的日子么?你可對得起太太那麼多年的含辛茹苦?”
寶玉聽了這話越發不入了耳朵,沉着臉色道:“我累了,先歇息去了。”說完就翻身睡倒,再無一話。寶釵水杏似的眸子裏終於流下了淚水,淡淡的月光,淡淡的星光,淡淡的燭光,交相輝映着,在寶釵的面龐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映照着那點點的淚珠,晶瑩得仿若就是天上珍珠寶石一般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