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鸚哥
因見魅影兒對黛玉的照料異常精心,飲食用藥更為小心謹慎,每日裏變換着各種法子做菜,就是為了能叫黛玉好歹有些胃口吃飯。閑時也陪着黛玉說一些蒙古的風土人情,也果然教黛玉一些蒙古的毛皮女工說話等,紫鵑心中自是高興,笑道:“魅影兒這蹄子,難得竟懂得這麼多,你竟也能做出那樣的清淡好菜來,又能做那樣精巧的好活計,見到姑娘多進一點兒,可真是阿彌陀佛!”
黛玉正對着窗子逗弄着鸚哥兒,聽了這話,也笑道:“這話卻也對,這魅影兒來了,我卻果然好了些了。”卻也又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幾聲,雪雁忙捧了漱盂來,魅影兒也捧了一盅白開水來,黛玉漱了口。紫鵑只覺奇怪,道:“好端端的不拿茶水給姑娘漱口,怎麼倒只拿了白開水來?”魅影兒笑道:“姑娘就是脾胃弱,素日裏也總是夜間失寐,這茶葉雖好,卻是提神的,也最是傷胃,姑娘這身子還是少吃些茶葉才是好的。”黛玉輕嘆道:“你這話我如何不知?想我幼時在家,父親也是這樣教導我的,如今到了這裏,也少不得將舊日習慣一一改了過來。”
魅影兒笑道:“姑娘就是素日裏太多心了,所以如此,好歹姑娘放寬了心,甭管着什麼規矩,將養好了身子才是正經大事。”黛玉想起如今寄人籬下,衣食無着,將來外祖母一去,自己就更加孤苦無依,任人欺凌了,即時風刀霜劍,自己便是將養好了身子,那又如何能抵得這嚴相逼?自己的歸宿也不過仍舊是一抔凈土,掩去了這一副艷骨罷了。想到這裏,黛玉又不免落下幾點淚珠兒來,魅影兒笑道:“好端端的,姑娘又傷心作什麼?若依我說,姑娘素日裏就是太會傷春感懷了,所以不是長吁,就是短嘆,倒弄得身子不好了,趁着如今天氣兒好,姑娘也該出去散散心。”
黛玉打開了鸚哥籠子的門,道:“我不過就是這金絲籠子裏的一隻鸚哥罷了,一走一動,眼光都盯着,哪裏能走出這籠子呢?心在這裏,便是走了出去,又能如何呢?”那鸚哥兒撲稜稜地啄了黛玉的手一下,飛出了籠子仍舊只停在窗邊,嘴裏不斷叫道:“金絲籠子!金絲籠子!出去!出去!”黛玉聽了這話,拿着手帕子擦手,笑道:“好容易替你打開了籠子,怎麼你卻也不出去呢?”鸚哥叫道:“時候未到!時候未到!”黛玉一怔,魅影兒和紫鵑等也都是驚訝這隻鸚哥兒竟有如此靈性,黛玉問道:“什麼時候才是時候到了呢?”
鸚哥伸嘴啄了啄油光水滑的羽毛,長嘆了一聲,大似黛玉素日之韻,道:“鮮花着錦錦朽花敗,烈火烹油油盡火滅!”黛玉心中猛然一動,再看向鸚哥時,那溫潤的眼光中充滿了對將來的彷徨,喃喃自語道:“是人亡?是群散?還是大廈傾倒?”那鸚哥叫道:“人亡群散大廈傾,尋得桃源好避秦!尋找桃源!尋找桃源!避秦!避秦!”黛玉本是絕頂聰明之人,素來多愁善感,反而更明情勢,聽了這鸚哥之話,心中之惶然無助,竟真是難以言喻。
魅影兒笑道:“素日裏都說姑娘就是仙子一樣的人物,哪裏想到姑娘這隻鳥兒竟也是一隻仙鳥兒呢!這說的話機鋒竟讓我們都不明白!”黛玉伸手欲撫鸚哥,那鸚哥撲棱一聲飛回了籠子裏,道:“本自還淚不為命,何必計較傷清明?”黛玉一怔,只聽鸚哥又念道:“三生石畔舊精魂,為還甘露入塵門,西方靈河絳珠淚,淚盡情償不留痕。淚盡情償!淚盡情償!好自為之!好自為之!”
黛玉怔怔出神,紫鵑忙推了黛玉道:“姑娘怎麼了?好端端的就聽這鸚哥兒幾句話就呆了不成?”黛玉道:“這鸚哥兒沒有說錯的,如今鮮花着錦,烈火烹油,正是春光明媚之時,可嘆竟無人知錦朽花敗,油盡火滅,春也有盡頭啊!”眼光飄向窗外的竹林,喃喃自語道:“我寄人籬下,一無所有,能有何桃源?又如何避秦呢?”外祖母,寶玉,如何能割捨得下?三生石畔舊精魂,為還甘露入塵門,西方靈河絳珠淚,淚盡情償不留痕。這又是有什麼意思的呢?難道今生淚多,真是為還淚而來?
或許出門走一走,會好一些,黛玉便起身到賈母房中,卻見薛家母女與王夫人等都在賈母房中奉承,鳳姐兒正站着說笑,見到黛玉進來,笑道:“一陣仙霧飄來,我只當是仙子臨門,仔細一看,才知道是我們家的林姑娘來給老太太請安來了!”黛玉一面坐到賈母身邊,一面笑道:“就你生了一張巧嘴,偏生又慣會輕嘴薄舌取笑人!”
賈母也伸手摟住了黛玉,笑道:“這鳳哥兒就是巧了一些,只怕將來也吃虧在這上頭呢!”鳳姐兒笑道:“跟着老祖宗,我只有跟着享福的,哪裏有吃虧的?”賈母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卻是問黛玉道:“這幾日氣色卻是好了些,想那魅影兒果然是有些能為的,伏侍你好。”黛玉笑道:“魅影兒卻果然是好,日常飲食用藥上她都盡心儘力,更謹慎了些,自她來了,我也覺得身上爽快了許多。”賈母聽了點點頭。
王夫人因笑道:“這個丫頭素日裏也沒見她出來,大姑娘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古怪名兒的丫頭了?”黛玉心中一呆,正欲說時,鳳姐兒已經笑道:“還是那時候老太太出門,路邊買了來的一個丫頭子,因見她模樣舉止言談也還爽利,又是懂得一些醫術的,因此就給了林妹妹使喚。這魅影兒算是老太太房裏的丫頭,月錢也是在老太太屋子裏領,正好補了襲人的缺,不過就是給了林妹妹使喚罷了。”
賈母卻問道:“什麼時候把襲人從我這屋裏裁去了?我怎麼不知道?”王夫人忙站起來,低頭斂眉道:“因媳婦見那丫頭模樣沉重知大禮,老太太素日裏也是知道的心地純良,伏侍寶玉更比別的丫頭盡心儘力,素日裏也只有寶玉是聽她勸的,因此就叫鳳哥兒把她裁了去,另給老太太挑一個好丫頭使喚。便是月錢,也並不動用官中的,只從媳婦的二十兩月例中拿了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她,也是叫她越發小心學好的意思,也更能謹慎伏侍寶玉。”
賈母聽了,便不說話,握着黛玉的手,只覺得冰涼,心中微微感嘆一聲,道:“林丫頭想什麼吃的?只管打發人告訴你鳳姐姐,叫她使喚人送到你那裏去,叫魅影兒做了你吃。”黛玉道:“也並不想什麼吃,只是身子好容易好些了,素日裏在家裏也只是發悶,無事可做,可巧明兒是八月初一,因此求老太太一個恩典,玉兒想去佛寺燒個香,替親人祈個福。”賈母聽了,便道:“既然你有祈福的意思,那就去罷。也別去遠,仍舊是咱們家的家廟走一走。”
黛玉點頭答應了,鳳姐兒笑道:“我立刻就吩咐人收拾妥當去,那鐵檻寺是家廟,到底乾淨些,一色都是齊備的,也不叫妹妹受了委屈。我再多打發幾個人跟着妹妹,要把妹妹伺候周全了才是。”黛玉因恐別人說她作踐人力物力,因此道:“也不必跟的多人,只三四個丫頭幾個婆子跟着便罷了,何必鋪張浪費講究這些虛面兒上的排場呢?人多了卻才是作踐人力呢!佛家的清凈之地,上了幾柱清香,祈的是心意,那麼多人跟去,恐怕佛祖也要怪罪了。”
賈母聽了,知道黛玉心中所慮,便道:“你妹妹說的很是,就只打發你妹妹身邊的四個丫頭,再另派四個穩重些的婆子和四個有年紀跟車的去,不必再另多派人了。只管把你妹妹明兒上香的香油錢,和給佛祖的供奉都料理好,也不必動用官中的錢,這個錢你找鴛鴦支。”鳳姐兒笑道:“老太太就是疼妹妹,這些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老太太也捨不得拿出來,今兒妹妹去上香,老太太立刻就把這老家當拿出來,可見老太太素日裏都是壓榨我們的!好歹孝敬老太太,我們心裏也願意,難不成妹妹去上香,這點子香油供奉的錢就出不起了?也要老太太拿出老家當來?”
賈母聽得笑了起來,薛姨媽也笑了起來,道:“素日裏就你是最小氣的,一個錢恨不得掰了兩半兒花,如今你倒大方了,還不是拿着官中的錢你賣個面子?”鳳姐兒笑道:“妹妹上香這一點子錢我還是出得起的。”便叫平兒道:“我床頭的茶几下面有一卷銀子,那是二百兩,你去拿了交給紫鵑拿着,明兒算是香油錢。”平兒答應去了,黛玉站起身來道謝,道:“如此多謝鳳姐姐了!”
鳳姐兒笑道:“你也不必謝我,明兒你到我這裏來,我還有要緊事找你呢!”黛玉拿着手帕子指着她,笑道:“瞧瞧這姐姐,前兒吃了你一點子茶葉,你也就來使喚人,今兒花你幾兩銀子,你也又來使喚人,真真是不吃虧的姐姐!明兒再不敢吃姐姐的用姐姐的了!”鳳姐兒笑道:“你還說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不來做我們家的媳婦?”黛玉頓時羞紅了臉,低頭啐了她一口,正好雪雁來找黛玉,笑道:“魅影姐姐才做好了姑娘的午飯,叫我來找姑娘回去吃飯呢!”
黛玉道:“你急什麼?橫豎又沒餓着!本來是紫鵑,如今是魅影兒天天看着我吃飯用藥的,現在再添一個你,更好了。”賈母笑道:“看到這幾個丫頭對你盡心儘力,我心裏倒是高興了的。那魅影兒懂得一點子醫術,想來又是替你調養身子呢,你自己的這身子骨兒要緊,也不必在我這裏多坐了,快些回去。”黛玉聽了,方扶着雪雁的手告退了出去。
一時王夫人薛姨媽等都告退了,惟獨剩下鳳姐兒,賈母才問道:“那襲人是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也沒跟我說一聲?”鳳姐兒道:“就是五月里寶兄弟挨打了不久,太太就吩咐了的,我本來是想回老太太的,偏生太太吩咐不必,況且這襲人也都是在太太的公例上領,並不動用官中的,因此才不好回老太太。”賈母輕輕哼了一聲,道:“這襲人,你素日裏看着怎麼樣?”
鳳姐兒亦不敢多說,只含糊道:“在寶兄弟那裏她也事事殷勤小心,凡事也想得妥當。”賈母冷笑了一聲,道:“怎麼我恍惚聽說了寶玉挨打那時候,她在二太太跟前說了什麼?如今先別說寶玉年紀還小,就是大了,她也過不了我這門檻子去!連着這內定寶玉屋裏人的事情,竟也拿着和親戚商議,反而不來回我一聲,只當我還不知道呢!我通共就這麼兩個心肝寶貝兒,也是她們能算計的?”鳳姐兒深知賈母心意,不禁默然不語。
賈母道:“你只管好生照看了你妹妹,若我再知道誰背地裏閑言碎語敗壞你妹妹名聲,使得你妹妹受了委屈,甭管是什麼天王老子,也只管打了出去!你素來和你妹妹親密,什麼時候也找個時候告訴你妹妹一聲,教她遠一些寶玉那裏。”鳳姐兒道:“妹妹是何等人物,怎麼能不知道禮數的?不過就是和寶兄弟住得近,也走得近一些罷了,如今也並不是那樣經常走動的。倒是薛大妹妹,常常是順路進寶兄弟那裏,聽說前兒個倒有晴雯那丫頭抱怨了一通。”
賈母道:“晴雯這丫頭好,脾氣暴烈一些,千伶百俐,也嘴尖性大,卻是不忘舊的人,也不奴顏婢膝,也只她能在那裏壓住一些。只依我看,將來只怕也是襲人拉下馬來的!素日裏我因不責怪寶玉的奶娘凈找襲人麻煩,也是慮着她也看出了襲人心性是個精明厲害忘舊的,壓一些也罷了。不能叫寶玉身邊儘是這些耍心計的人。”鳳姐兒心中明白,道:“老太太給的人都是老太太想好了的,也不是我們這些小輩能想到的。既然如此,明兒就再叫李嬤嬤搬回寶兄弟那裏,也暫且能壓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