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紮根饅頭店

冬來醒來時，屋裏已經很亮了。他睜開眼，四處看了看，一個大鍋上羅着許多蒸籠。他這才想起昨天的一幕幕，第一天進城，經歷真是豐富，在環水村不出來，也許一輩子都不知道這些經歷。他感到頭疼，一摸，一個泡。肩膀疼，一摸，也腫了。他想，如果警察來的晚，怎樣對付那三個傢伙？應該先對付那拿三節棍的，他感覺那個拿三節棍的功夫不深，奪過三節棍再對付拿刀子的黃毛，那個拿破瓶子的傢伙最後對付，可能那個傢伙最不好對付，回想那個人的眼神很兇。

吱呀一聲，門響了。“醒了，睡得好嗎？”中年胖大的婦女笑着進來了，冬來認出了是誰。“大姨好！”冬來覺得這樣稱呼應該妥當。環水村稱初認識的中年婦女為“大嬸”，冬來從書上看到人們稱“大姨”，他就稱了大姨。稱“大嬸”變成稱“大姨”，冬來感到這也是一次進步。

“小敏已經上學去了，第一次來看你睡得很沉，我沒叫你。”冬來猜小敏應該就是昨晚賣饅頭的小姑娘。

“快吃飯吧！煮的麵條，大概坨了。”冬來跟着大姨走出這間屋，這是間小廈屋，出了廈屋是一個小院子，比環水村的院子可是小多了。冬來跟着大姨進了正房，是三間房，正房也比環水村的房子矮、窄小，冬來知道城市的地皮緊。這是一個城中村，是在樓群中包圍中的一小群平房。

那碗麵條是已經坨了，上面還有兩個荷包雞蛋。“你用熱水再燙一燙，用兩個碗分開。”大姨又拿出一個碗，說：“你慢慢吃，我要去蒸饅頭了。”說完大姨就出去了。

冬來一個人吃飯更輕鬆，如果大姨在旁邊，他吃飯還有些不自在。他把麵條調了調，先吃了兩個荷包蛋，真是好吃！他又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分開的一碗麵條，端起了另一碗麵條，他放慢了吃的速度，他邊吃邊想事。吃完了這碗麵條，就應該走了，沒理由再在這裏了，不能因為昨晚做了一點事，就賴在人家這裏不走了。邊想邊吃，這一碗也很快吃完了，他想：再吃三碗也許能飽，這話當然不能說。

他走出正屋，廈屋的煙囪上冒着煙。他要告別大姨，他拽開門進了廈屋，喊了一聲“大姨”，大姨正瞅着爐火，一個小吹風機吹着爐火，爐火里燃着煤。環水村裡人們做飯用拉的風箱吹柴草，用這個吹風機可比拉風箱輕鬆，冬來想以後也買個吹風機，娘就不用拉風箱了。

冬來叫了一聲“大姨”，大姨沒反應，他又叫了一聲大姨，大姨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對着冬來一笑。冬來說要走，大姨說：“如果你沒有去處，就先在這裏住着。如果你找不到活，就幫我蒸饅頭、賣饅頭。”冬來沒想過要蒸饅頭這事，他昨天發現算卦需要慢慢學，裏面的道道很多。擺棋攤也要慢慢學，那些擺棋攤的，都有許多殘局棋資料。再說，擺棋攤不一定能掙錢，昨天有的棋攤就沒看到人光顧。還有就是昨天自己睡橋洞都有人阻擋，大概擺棋勢也不會隨便擺的。冬來感覺到城市有一股暗暗的力量，這種力量有些神秘，讓人捉摸不透，但這種力量又在暗中操縱着人的許多事。

冬來決定在這兒留下試試，有用就留下，幫不上手就快走，別讓人討厭。他想了想，說：“我想留下來，但我不會蒸饅頭。”“那你會蹬三輪車嗎？”“也不會，但我會騎自行車。”“蒸饅頭也不難，蹬三輪車更簡單，只要你想學，都不難的。我這裏缺人手，如果你能幫我，晚上就不用小敏去賣饅頭了。”

“那我就算是學徒，不要工資，只要吃飽飯。”冬來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哈哈哈，這個簡單，饅頭店還怕吃不飽？你干好了，也給你開工資。”大姨說。

“以後你就叫我張姨吧！”冬來這才知道大姨姓張。

冬來想不到蒸起了饅頭。在環水村，蒸饅頭做飯的活都是女人干，男人干體力重活，在田裏鋤地，喂牲口，推土、挑水。不過也有例外，有一個綽號叫老鱉的人，就在家做飯，蒸乾糧、刷碗，人們叫他“老婆蒲團。”也有男人在家幫着老婆做飯，但出門不說，見有人來，就立即起身。彷彿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男人縫衣做飯是丟人的，上不了檯面，好像男人矮了一截。

冬來幹活很賣力，他不怕別人知道，蒸饅頭怎麼了？這裏沒有環水村的人。如果是在環水村，不上學的人能睡到太陽升起，晚上也睡得早。張姨喊他時，他睡得正香，但很快就醒來，起床，屋裏黑，外面還滿天星。冬來雖然覺得一時睡不夠很痛苦，但想到這是自己追求的生活，在家裏安逸，但沒前途，為此還差點自殺死掉。他想：活着就不要怕吃苦，只要有苦吃就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這樣一想，很快洗把臉，用肥皂把手洗了三遍，做饅頭往人有口裏吃，手一定要乾淨，這是冬來對自己的要求。

冬來發現，蒸饅頭這活並不輕鬆。揉面累得膀子疼，老面引子也需要很大的技巧。冬來揉面還不如張姨有力氣，張姨說：“你那天晚上打架，把黃毛都能打倒，你應該力氣很大，怎麼揉面就沒有力氣？”冬來說：“打架靠得是技巧，四兩撥千斤。會打的打一頓，還看不出傷。不會打的打一棍，一棍就把人打死，那是笨漢的打法。”張姨聽了眼睛發了一會兒楞，再沒說什麼。

晚上睡覺時，冬來想，打拳有技巧，和面就沒有技巧嗎？一定有，什麼活都有技巧。

冬來出去送饅頭時，就留意別的饅頭店，他發現了和面機，那會省很多力氣。他回來和張姨說：“買個和面機吧，那樣和面輕鬆。”張姨說：“我也知道和面機，可咱這小買賣，什麼時候掙出和面機來？”冬來就不好說什麼了。

為了節省開支，冬來把路上修理的法桐樹樹枝用三輪車一趟一趟拉來，又用鋸割成小段。那樹枝有的和大腿那麼粗，有的和胳膊那麼粗，很扛燒，比煤還好燒。小院子羅起一排排木棍，節省了買煤的錢。冬來在張姨家當做自家，不惜力氣地干。

原來一天蒸四袋麵粉，冬來助力，一天蒸六袋麵粉。如果再加兩袋麵粉也還能蒸出來，只是沒有銷路，一旦賣不出去很難處理。冬來騎着三輪車到處賣饅頭，他最愛到城門擺棋攤的地方和人民公園西門外算卦的地方，可以乘機滿足自己的求知慾。蒸饅頭、賣饅頭很是枯燥。能看看棋攤的殘局拼殺，聽聽算卦人談論的人生，還能看着白浪城的高樓、平房、大橋、巷子，有時還能聽到白浪城的一些故事，冬來覺得和白浪城更近了。他種過田，觀察過莊稼，莊稼的根總是慢慢扎的，根扎得越長越多，莊稼長得越好。

冬來還有最感到幸福的是能放開肚子吃饅頭，這是長這麼大從來沒有的事。他上小學時，一年只能吃一二個白面饅頭，對啊，是一年，不是一月，更不是一天，那是怎樣漫長的一年，長年吃煮地瓜，把胃吃得發酸。那時過年才蒸饅頭，靠鍋邊有煳皮的饅頭待客不禮貌，這樣的饅頭自家人吃。冬來吃饅頭時說：“為什麼一鍋饅頭不全煳呢？”一家人一時沒明白怎麼回事，等明白過來，都笑噴了，冬來是想一鍋饅頭都自家人吃。家人還把這個當笑話講給別人聽，別人聽了也笑。冬來讀初中時，農村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糧食產量翻番，能吃一半玉米面和一半白面做的饅頭了，這就覺得是天堂生活了。看來天堂生活是比着來的。

冬來看着白面饅頭，泛着光的皮，一捏，軟而有彈性，那香味鑽進鼻孔，淡淡的清香。吃起來，更是滿口香。他從饅頭想到麵粉，從麵粉想到種麥子、收割麥子。想到打場的苦和累，把曬好的麥穗用碌碡壓，用木棍砸。也有用脫粒機的，因脫粒機少，柴油機拉着脫粒機，需要人多，有人用杈挑來麥穗，有人把麥穗往脫粒機里放，有人接麥粒，幾家人聯合，脫完這家的麥粒，再脫別家的麥粒，有時整晚干。耳邊是噪音，鼻孔里是飛塵，臉上是汗。

“想什麼呢？想家了？”張姨看到冬來吃着饅頭想事，想得很出神，她猜測着問。這一問，把冬來的思路拉回來了，他笑了笑，說：“我看到饅頭，想起在家種麥子的情景。”

“你也該回家看看了，離開家半個月了。”張姨猜着冬來想家，聽了冬來的話她就更相信自己的想法，更確定自己的想法。那猜想就變成了肯定。

“明天是周未，小敏不上課，你騎着小敏的自行車回家趟，再回來。你想買什麼回去？給你20塊錢。”張姨說。

“不用買什麼了，我帶幾個饅頭回去吧。”冬來說。

“這個好說，這20元錢你還是拿上，買點什麼。這些天你來，我少受了許多累。”張姨說著把兩張10元的人民幣給了冬來，還伸出肥大的手，摸了摸冬來的頭，愛惜地看着冬來。冬來感到那隻手很溫暖，自己說好學徒不要工資的，張姨還是給了20元。這20元對他來說是大錢，很大的錢，這是最大面額的錢幣。張姨這一說，冬來真是想家了，想爹了也想娘了。張姨真好，一個心裏裝着別人的人，就是好人，冬來感到遇到好人了。

冬來和張姨蒸出了一鍋饅頭，張姨就催他回家。冬來騎上小敏的自行車，自行車是半新的，是28飛鴿自行車，郵遞員騎的就是這型號的，冬來從小羨慕當兵的，也羨慕郵遞員。冬來帶上了張姨送的30個饅頭，懷裏揣着20元錢，內褲里的5元錢還沒用。

來城時用腳走，迴環水村騎上了自行車。騎上自行車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他感到像半個城裏人了。他走到土路時，儘管路不平有時顛簸，但他一下子感到土路更親切。他看看路上無人，就唱起了歌，“腰身壯，膽氣豪，常練武，勤操勞，耕田放牧打豺狼，風雨一肩挑，一肩挑。”他的嗓音很好，喜歡的歌一聽就會唱。初中畢業時，他唱了一道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引起了一片掌聲，還唱哭了幾個同學。

去時四個小時的路，來時只一個小時。冬來想到荀子的一句話：“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冬開迴環水村，騎着飛鴿自行車，按着鈴鐺，碰到長輩們他跳下自行車和他們說話，只這半個月未見，冬來感到他們都親切。到了家，娘抱着他哭了，娘也把冬來的淚哭出來了。娘欣喜地說：“臉上有點肉了，變胖了，孩他爹，孩子變胖了。快進屋讓你爹看看。”

冬來進了屋，爹拉着他的手說：“先喝口水歇歇。”冬來給大哥和二哥帶去五個饅頭，說了幾句話就匆匆離開了。他把20元錢留給了娘，娘不要，但他非留下，他心裏好像這是一種重要的儀式似的。吃了中午飯，冬來就回城了。下午還要蒸三鍋饅頭，張姨對自己好，自己不能辜負人家。

冬來騎上自行車和母親告別了，來家的時間只有半天，雖然時間短，有點不舍，但他感到時間短更合適，闖世界就是一種匆匆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對勁。

冬來回到張姨家，幹活更賣力。張姨不願意添和面機，冬來打算在饅頭的花樣上做些文章，他把內褲里的五元錢用開了，在書店買了一本面點書，花了一元五角。他相信知識就是力量，知識能改變世界。他看到在幼兒園門口有人賣花樣饅頭，小孩子很喜歡買。他就和張姨商量着做些花樣饅頭。張姨說：“你的想法這麼多，那你就做吧，多賣的錢是你的，我懶得費那份心。”

冬來實驗花樣饅頭，他照着書上的做。小兔子、小豬、小羊、小魚，冬來都養過，照着書本一看就明白。越做越好，張姨和小敏都說好，冬來感到可以出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