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親的覺醒(1)
吳助來縣城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喜歡在晚上出門溜達,晚風帶着他認識了縣城裏很多不曾在鄉下見過的東西,十字路中央高聳的交通信號塔,古樸的城門、金碧輝煌的寺廟、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還有說不清有多長的筆直且乾淨的馬路。吳助在微風的帶領下漸漸習慣了縣城裏面的生活和縣城裏面區別於鄉村的獨特風景,他有點愛上了這個地方的感覺,儘管他似乎還沒有完全融入縣城的生活,但是縣城的一切處處吸引着這個少年。
媽媽決定讓吳助跟着自己在鄉村的學校繼續上完這一年的學,吳助倒也不着急,自己對同學們的不舍之情無法控制,他忘不掉朋友們的可愛臉龐,忘不掉和他們一起站在樹下背誦課文的時光,也忘不掉她的笑容。吳助跟着媽媽早早起床去趕車到學校,晚上再和媽媽趕着班車的時間點回到縣城的家裏面,如此重複的生活略顯枯燥和平淡。吳助的爸爸仍然喜歡喝酒,但爸爸媽媽的爭吵次數明顯下降了很多,這主要是爸爸喝了酒從不回家——他在單位中醉生夢死,似乎又忘了家裏面忍耐的老婆和無知的兒子。吳助爸爸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媽媽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吳助感到家庭的暴風雨即將到來,他小小的心靈又一次收緊,舉止更為乖巧,對媽媽的指令幾乎照辦不誤,無它,唯懼爾。
2000年這個被稱為千禧之年的秋天裏,吳助的爸爸又一次喝倒在了酒桌上,只是這一次他未能舒適得沉醉於夢中,頻繁的飲酒和優劣不等的酒精攻破了他的胃,也攻破了一家三口的心理防禦線。旁人忙亂地將爸爸抬上了單位臨時派出的公車,單位領導指示人命關天,單位里的各級人員按照領導指示手忙腳亂要將父親送到醫院,但臨了卻不見車子轉動車輪——誰也不願意攤上麻煩,即使是最親近的同志和最志同道合的酒友。終於有人想起來吳助媽媽的學校就在附近,很快驚慌失措的母子倆便跌跌撞撞跑進了單位大院。吳助看見爸爸大口大口地吐血,血色如此刺眼,刺痛了吳助失魂落魄的大腦,也刺痛了媽媽長久壓抑的情緒。但只一會兒,這個平日溫柔女人的背影就變成了吳助心中最高大堅強的背影,他那偉大的母親很快鎮定情緒,她一邊請人扶助爸爸不讓他躺倒在車內,一邊請司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縣醫院,她末了將吳助拽上了車,離開了那個嘈雜而又空蕩的大院。
無知的孩子看着父親仍在車內大口吐血,他感到一陣恐懼,全身手腳冰涼不能自己。他看着父親的臉色隨着血液的流失逐漸蒼白,於是就寄希望於司機伯伯。吳助覺得大約經歷了一個學期那麼長的時間,車子終於慌慌張張地停在了縣醫院門口。司機和扶助爸爸的人利索地將爸爸搬離了車子並迅速跑向了早已等候的急救擔架,媽媽始終守在爸爸的身邊,一路跟隨着醫生進了病房。吳助像孤兒一般站在車邊愣神了好一會兒,猛然間才想起自己的父親已經進了醫院,回過神來的吳助想以他最快的速度趕去守望他的父親。醫院綠色和白色組成的牆體令他感到窒息般的壓抑,他在病房門口看到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圍在爸爸身邊的人擋住了他的臉,吳助急切想看到卻又不敢靠近,好不容易在縫隙中看到爸爸的臉,卻又被爸爸單位的叔叔捂住了雙眼。吳助的腳邁不動步子,他站在進進出出的人流中,直到有個護士狠狠地將他推到門邊。吳助兩手抓住胸前用線繩穿起來的鑰匙,既仇恨那個護士又感到無家可歸。
吳助被媽媽安排着仍去上學,他被同為老師的領居阿姨帶着去學校,放學再被帶回來。他的生活在重複,無論有多麼想念爸爸,無論有多麼想見媽媽,他都沒有能力和膽量去醫院看一看,他習慣了遵從媽媽的指令,只能在晚上躲進自己的小房間無盡想念。晚上的黑暗無窮無盡,小小的吳助不敢到客廳待着,不敢穿越客廳去上廁所,他回到家抓緊時間吃完媽媽給他預留的饃或者菜就慌慌張張逃進自己的房間。燈火通明的卧室里,吳助仔細聽着門外的聲音,這時候平常聽到的各種狐仙鬼神便齊齊發出聲音,吳助常常驚懼不已,不敢入眠。
吳助又一次見到了父親。他看到他那桀驁不馴的父親此刻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出神,旁邊的母親正在仔細查看點滴的速度。在母親的精心照顧下,人才父親已將將恢復了血色,他看着吳助笑了,招手讓吳助坐在身邊。消瘦的母親遞給吳助一根香蕉,她看着團圓的父子也勉強笑了笑。幾乎逝去的父親又頑強地回來繼續做父親,他看着眼前的妻兒愁眉不展的樣子,第一次問自己:“酒重要還是他們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