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手與獵物
一幢略顯破敗的二層平樓,樓前的小廣場上散落着一些小吃飲料攤,這是康市的旅遊集散中心,但顯然並沒有太多遊客光顧。
這裏原是康市的汽車站,整個城市對外交通的主要樞紐,但隨着高鐵站的開通和新城規劃開發,老城區汽車站的乘客越來越少。高鐵站附近新汽車站的正式啟用,這座老汽車站便退出歷史舞台,成了一個名不符實的遊客中心。
柳無忌在汽車站前的小賣部買了盒口香糖,想起自已初中畢業考上省里的高中,就是抱着行李從這裏坐上大巴,離開康市。之後他念警校、工作,鮮少回來,每次回康市呆不會超過兩天,這次卻已呆了大半月有餘。
他這幾年一直在逃避故鄉,避免想起以前的事,初中二年級的那個暑假,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也許不是因為當年的事,他也不會進入警隊,自然也不會離職,現在命運似乎又把他推到了原點。這次回來,城市的變化讓他有些不適應,翻新改建的步伐摧枯拉朽,他就讀的小學、中學都已不復存在,如今即便他想要故地重遊,卻也是無從尋覓了。
究竟為什麼會對董芸感興趣,他輕描淡寫地回應傅一倫是出於偵探的直覺,直覺感到她不簡單,但他心裏卻明白,他在靈圓寺的放生池邊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對她產生了某種興趣,甚至可以說是吸引。之後得知她是錢利敏的太太,只是加深了這種興趣罷了。
跟董芸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柳無忌加快步伐,心裏卻告誡自已,這次是來探探她的底,別又犯混迷了心。約定的會所位於康市市中心公園的湖邊,無忌事先查過,也是利達國際的產業,應是董芸平時會客的地方。會所是一處白牆黑瓦的仿古建築,入口是一處半月門,門口掛着竹制的門牌,寫着白鳳軒三個字。
柳無忌向門口的侍者報上名字,侍者便領着他進到一處包廂,包廂正中是一方琴案,放着一具古琴,左邊是一個茶桌,擺着各色茶具,右邊則是一個香案,供着觀音和一瓶時令的芍藥。
董芸已在屋裏,她今天穿一身墨綠色的絲綢旗袍,上面綉着嫩黃的花朵蝴蝶圖案,顯得身材線條玲瓏有致。她坐在琴案邊,兩手正放在琴上,看到柳無忌進門,輕淺地笑了一下,露出一雙梨渦,“柳先生,來了,快請坐。”
“錢太太,好雅興,還會習琴”,柳無忌在茶桌邊的圓登上坐下,面對董芸說道。
“小時候學過,久沒有操練了,先生喝點茶,我先彈一曲。”說著侍者將茶遞到無忌手中,便退出去,關上了房門。
無忌將茶湊到唇邊,是凍頂烏龍的香味,他呡了一口,看董芸隨着撫琴的動作,身體柔和地晃動着,一頭烏黑的秀髮也在她胸前微微飄散開。
琴音初起,是古雅悠遠的曲調,無忌不懂古琴,自然不知道是什麼曲子,但仍感覺出她彈得甚為投入,漸漸的曲子節奏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激越,像鐵馬金戈無邊地馳騁,卻忽然追擊到了懸崖,琴音一下嘎然而止。董芸手停在空中,嘆了口氣,緩緩地放下。
“柳先生,今天是來調查我的吧”,她轉頭看着柳無忌說道。
“太太為什麼這麼說?”
“我也不兜圈子了,柳先生是個私家偵探吧,從上海大老遠地到這邊,應該不是只是跟我說說閑話吧。”
“太太既然調查過我,應該知道我這次是回家鄉探親戚,並沒有什麼調查工作。”
“那柳先生為何對我先生的事如此上心?”
“我是和錢大哥識識時間不長,
卻很投緣。他跟我講了很多與太太的往事,讓我好奇太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那次在靈圓寺初見太太,我就被太太你吸引了,是真心想開解太太你親人故去的傷痛,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柳無忌說出這一番話,原是為了搪塞董芸的疑問,但卻意外地說得無比流暢,似是把他心中真實所想坦白給對方。他真實赤誠的神情,讓董芸不禁有所觸動,顯然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一番話。
“我從不相信什麼真心”董芸低低地說道,“柳先生,想對我說什麼呢?”
“太太還是要對人有點信心吶。錢先生一直覺得太太有心事,他覺得是因為那次意外流產的原因,聽說太太是自那之後就一直有見心理醫生,但似乎未見起色,他甚至想辭去校長,陪太太你到處旅行散心。”無忌說的其實都是關安然給他的報告中的相關信息,當然錢利敏的想法,是他自已編出來的,想看看董芸對此的反應。
“柳先生,你想要聽一個故事嗎?”董芸站起來,走到茶桌旁,端起茶盞,把玩起來。
“故事?”
“是的,可能不是個好聽的故事,但這世界的真話往往都並不好聽。”
“只要夫人願意說,我就願意聽。”
“有一個小女孩,從小住在一個紅色的宮殿裏,爸爸對她視若珍寶,周圍的人也都把她當作公主般對待。然而有一天,她的父親忽然被抓走了,媽媽也住進了醫院,宮殿裏的人也都對她避之不及了。她從驕傲的公主,變成了灰姑娘,被趕出了宮殿,只能回到了外婆身邊,但外婆自已也病痛纏身,無力照顧她。這時,曾經跟爸爸很親近的一位叔叔收養了她,成了她的新父親,叔叔告訴她,如果想再見到爸爸,就要告訴他爸爸曾經跟她說過的故事。她於是把故事告訴了叔叔,但卻再也沒有見到爸爸。後來,她和叔叔搬進白色的大房子裏,叔叔沒有再提任何她爸爸的事,她也沒有再問起,叔叔還娶了她的媽媽,他們成了幸福的一家三口。多年後,她才終於了解到,當年正是叔叔出賣了她的父親。”董芸用平淡不帶一絲感情的口吻,一口氣講完了這個故事。
柳無忌聽到這裏,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董芸是在說自已嗎,那她的親生父親又是誰,和錢利敏會有什麼關係呢?他正想開口問,卻忽然感到眼前一陣眩暈,他對自已的身體瞬間失去了控制,莫非他剛在喝下的那一口茶里……。他身體一軟,眼看要摔倒在地上,卻只覺得有一隻手將他扶住,他的頭枕在了董芸柔軟的臂彎里,她身上冷冽的草木香氣襲來。
失去知覺前,他只記得董芸那雙小鹿般的眼睛,還有唇邊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