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偉大雕塑

1 偉大雕塑

書桌上,擺放着一座小小的僅有兩寸高的雕塑,它使用的石材我從未見過,那幾乎是一塊完整的像是佈滿了苔蘚的普通石頭,據說來自深海。

這座雕塑比較特殊,因為它甚至都不能稱為雕塑,完全像是有人胡亂用工具敲鑿出來的,沒有形體可言,卻完全符合我對它的要求,

邪惡,

扭曲,

還有無規律的混亂。

我貼近這塊雕塑,上面的刻痕很新,是前不久完成的,這座雕塑的創作者為了讓我心甘情願掏錢,甚至還刻意編造出了一個詭異的,幾乎不可能發生的故事。

他說,這座看上去很粗糙,每一下刻痕卻恰到好處的雕塑完工時是三天前的深夜,他那時剛剛上床,半夢半醒之間,滿腦子都是這座雕塑該有的形狀,那個形狀擁有自我意識,處於一種不正常的蠕動狀態。於是他渾渾噩噩、身不由己的起床,花費將近十小時雕刻了這樣一個足以稱得上是偉大的作品。完成之後他近乎虛脫的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半天,以至於得了風寒。雕刻這個作品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猶豫該怎麼下手,他說:“就像是有人在耳邊告訴你該怎麼樣似的,你只需要照着做就是了。”這描述的狀態幾乎對任何一個創作者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哪怕他是隨口胡謅也讓我覺得迷戀。至於那塊石頭,他說他也不知道是誰放在那裏的,當他結束工作后,才意識到自己的工作室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材質的石頭。說到這個的時候,我可以非常熟練的描述他的表情,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深受他編出來的故事的吸引。我嘲笑他說他擁有文字創作的天分,同時腦子裏涌滿了靈感,爽快地付了錢,然後坐進我花大價錢託人打造的椅子奮筆疾書。

等到我結束短篇的創作,我的房東像過去一樣準時從我的窗戶丟進來一份海事局創辦的報紙。報紙上的一個簡短的新聞吸引了我的目光,正好也是在那一夜,遙遠的科羅娜深海海域發生了一次巨大的,影響深廣的海嘯,一直持續了十個小時,甚至影響到了離那片海域最近的,有接近一百海里的莫戈里島。我頓覺文思泉湧,頗為興奮的將這則新聞和雕塑家的經歷重新結合,準備雜糅出一個可怕的故事。

正如你們所看到的,我是一個姑且可以自稱的作家,雖然現在仍是籍籍無名。但我覺得終有一天我將成就偉大,像是洛夫先生一樣成為一位偉大的奇幻恐怖小說家,又或者是像阿什頓先生那樣以恐怖的瑰麗諷刺世間。

深知自己和文學大家還有差距,我時常會拜讀他們的作品,但是我和他們的差距有着莫大的鴻溝。但是,現在有了一個機會,只要我能把相隔千里的兩件除了時間幾乎一致的事巧妙且合理的聯繫在一起,便能得到一篇大致和洛夫先生的風格相似的小說。

請你們相信,我並非是一個只會模仿的白痴,之所以會模仿洛夫先生的風格,是因為當下人們對這種類型的作品充滿了好奇,這種作品自然也能收穫更多的讀者。不然像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子,如果試圖自成體系的話,肯定會有人不屑的嘲諷我的作品是粗劣製作的矯揉造作。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直潛心創作,仔細的逐字逐句的創作,甚至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肯出現紕漏。同時我因為創作的激情恨不得立刻飛到莫戈里島去參拜、感激這場源自深海的災難所造成的傷害。但自幼深受道德束縛的我並沒有將這種情緒表現出來,而是表達了另外一種情緒,

一種對受災者的憐憫與擔憂。

在我激情創作的這幾天裏,我謝絕了一切拜訪,雖然我的訪客只有房東先生和雕塑家先生。實際上是,我用正在創作偉大作品“謝絕”了房東先生的催租,那麼當然我也必須謝絕其他人。

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結果。

瓦爾特,那個做出偉大雕塑的雕塑家,溺死在了離我住所不遠處的一條河裏,死的時候手裏還握着一座一模一樣的雕塑。那條河不算深,不到六市尺(這裏的長度參照英尺),卻剛好能夠沒過瓦爾特的頭頂。而且河裏充滿了從上游傾倒的垃圾,就連冬天也沒辦法完全消弭這種難聞的氣味,所以平時應該沒人會選擇在這條河裏練習游泳。可偏偏圍觀的人說,他是自己走進河裏的,緊接着他像是被什麼東西拖了下去。有人想去救他,但為時已晚,他靈活的沒入滿是垃圾的河裏,徹底失去了蹤影。等到找到他已經是在河流的上游,傾倒垃圾的地方,可憐的瓦爾特的屍體被污水泡的腫脹無比。

最後警方判定他是自殺,因為警方在他的住所找到了一封遺書,被工工整整擺放在他的工作枱上,那麼自然我也不會懷疑他的真正死因。

當警方告知我,瓦爾特將他的遺產轉贈給我時,我頗為吃驚,因為我和他相識多年深知對方有多麼窮困潦倒,根本不可能留有多餘的錢財。即便如此,到達他的住所、他的工作室后我更加吃驚起來。

他那間破舊、狹小的工作室堆滿了那種雕塑,大大小小,用不同的材質雕刻。我在其中一座,也就是他溺死時握着的雕塑底座發現了“無形者”這個名字,莫名的覺得貼合。這座雕塑因為瓦爾特被判定是自殺而失去了線索價值,被還了回來。雕塑完美還原了他賣給我的那座,甚至還添加了更多細節。其他雕塑多多少少也添加了細節,但都出奇的不同。看來他很喜歡自己的偉大作品,我自顧自說著搜索房間裏其他東西。

然後我在他卧室的床底下發現了一個木匣子,材質是弗雷德洲盛產的紅楠木。匣子裏沒有我預期的馬克,甚至看不見半便士,只有一堆亂糟糟的稿紙。

“它是無價的。”

第一張紙如是寫道。

“救我!!!”

這是第二張,上面三個感嘆號都是用紅色墨水畫出來的,可能是房間潮濕的緣故,感嘆號還沒幹透。第三張依舊是感嘆號,一個佔滿紙面的紅色感嘆號,連帶着浸到了下一張紙上。我微微氣憤他連遺物居然都要惡作劇,同時也有些憐憫起這個可憐人來,不知他是受了何種挫折才會選擇溺死在那種地方。

那浸染上去的墨漬像是會動一樣,在我視線餘光里來回扭動,可當我定睛看去卻什麼也沒有發生。我想是我這幾天太忙碌以至於沒能好好休息產生了幻覺,於是我先挑了部分方便攜帶的遺產帶回住所,也就是那個木匣子。

我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房東先生當時已經宣佈他會掏錢為可憐的瓦爾特舉辦葬禮,而他的要求僅僅是希望收藏那些超越時代的偉大的一文不值的雕塑。我沒有理由不去答應他,因為我正愁如何給這個超越時代的雕塑家一個體面的葬禮,這個天氣下屍體不能久放,既然有人主動要求包攬這個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當天夜裏,我一邊翻閱木匣子裏那堆垃圾稿紙,一邊思考是什麼原因壓垮了那個本該積極樂觀的可憐人;又或者,壓垮他的其實我前兩天的謝絕拜訪?自責突然如衝擊莫戈里島的海嘯一樣向我砸來,砸的我昏頭轉向,連自己是如何睡着的都不知道,更不用提有幾張稿紙的背面一角被人寫下了古格雷格語的字母。

在睡夢裏,我聽見房間角落傳來奚奚索索的聲音,應該是在衣櫃底部,像是老鼠啃咬着什麼東西,我半夢半醒中撿起一隻鞋子丟了過去,聲音頓時消失不見。半個小時后,聲音再次響起,我氣憤地想要睜開眼,卻感覺到有水落到臉上,惡臭中帶着一股子難忍的酸味。這個味道我聞了很多年,以至於第一時間我就想起它本該出現的地方。

我睜開眼睛,不出所料的和瓦爾特那浮腫慘白的臉對上,他的眼皮腫脹,將他本來就小的眼睛徹底遮住,他身上一直流淌着惡臭的河水,頭髮上,眼睛裏,或是嘴角。

恐懼讓我驚醒,任誰也不可能對一個死去不久的人出現在床頭而無動於衷。我迅速起身彈射到床尾,因恐懼而看上去無比冷靜。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卻不能發出具體的聲音,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口陳年老痰只能發出“嗬嗬”聲。見他對我沒有惡意,我才稍稍放鬆,緊盯他艱難蠕動的嘴唇,試着拼讀出幾個字來,

“救……我……”

我認為他是在嘶吼,但無法證明。他只是一味重複這兩個字,對我的問題充耳不聞。我想要弄清楚他為什麼要選擇自殺,但目前看來,這個問題好像已經不需要問了。他一次次重複這兩個字,直到我露出不耐煩時,突然向我撲了過來。

我從床上驚醒,捂住心口安撫狂跳的心臟。我不覺得這是個夢,至少不是個普通的夢,尤其是我擦去臉上冰冷惡臭的河水時,又或者是我看見柜子旁邊那隻鞋和被我留在瓦爾特住所的雕塑時。我頭疼欲裂,大腦極速運轉,有什麼東西伴隨着剛才清晰的夢一起涌了進去。

“救……我……”

瓦爾特浮腫的樣子在我的腦海里久久不能散去,搞得我精神錯亂之際,誤以為他身後還有一道,龐大、雄偉、混亂和無形的身影。

所以,瓦爾特真的是自殺嗎?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再者,我臉上的水和櫃旁那座雕塑又該怎麼解釋?

我揉着將要裂開的腦袋,眼見窗外天空灰白,心中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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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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