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頭等獎
那個笑容,是的,並非幸災樂禍,更不是為少了一個對手而感到僥倖。而是單純被他人的痛苦激發了某種與生俱來的,殘暴的快樂。場地一側,獨自站立的年輕少軍頭沒有收起笑容的意思,甚至不屑掩飾,自己俊俏的身體裏,藏着一個以他人不幸為食的怪物。
那瘦猴男孩被放在木架上抬了下去,蒼山派自然雇得起最好的郎中,白色的布料已將血止住。但我最清楚,這斷腿少年,他作為莊稼漢的命運,正如此刻他灰暗的眼眸一樣,再沒有一絲未來可言。
他的堅強並沒有打動其他人,他們只是不耐煩地要求趕快開始下一場測驗。而那個瘦弱的少年,只是在他哭泣的母親和暴怒的父親的簇擁下,走向也許他從來未曾逃脫的命運。
這就是命運,它讓有些人免於測試直接抵達終點;也讓有些人,費勁力氣,流血流淚,卻發現自己到頭來,不曾前進過一步。
我也無暇為這男孩感到哀傷,王佩佩已經在機關前蓄勢待發。我爬上台階,快步衝到了她的面前。
“別勉強,不行就棄權,知道嗎?”
“閑雜人等,不得擅入選拔場地。”維持秩序的弟子很不滿,他們立即過來,準備將我清出場地。
王佩佩只是淡然一笑,對我說:“都到這裏了,怎能棄權?”
我被兩個人拖出了場地,開始之前,她留給了我一個充滿自信的眼神。而當鑼響起之後,我才意識到,我的一切擔心,完全是杞人憂天。
王佩佩像一道青色的影子,在木製的機關間蜻蜓點水般地飛躍,那些對其他人來說兇險無比的機關,此刻竟然被她精確迅捷的動作,襯托得粗笨無比。
恍惚間,我以為自己正在欣賞舞蹈,這些持續運作的木構件,不過是為她婉若游龍的舞姿,專門設置的舞台。那難倒眾多武童生的擺錘,也在她令人瞠目的柔韌性和靈巧前,顯得毫無難度。
眨眼之間,她已經衝到了最後一個關卡前。全場的觀眾都十分興奮,尤其是在場下開設臨時盤口的莊家們。幾乎絕大部分人,都押了宋定遠第一,他們對眼前這個不起眼女孩的表現,既懊惱,又難以置信。
計時的弟子才數了四十五次,如果沒有意外,王佩佩的成績將超過宋定遠。場邊站着的宋定遠臉上的表情足以說明一切,他白皙的臉上烏雲密佈,眼神冰冷無比。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第一輪的頭名將要易主之時。王佩佩卻在最簡單的力量關卡出了狀況。舉起石鎖拋擲,竟然嘗試了三次都沒有成功。我突然想起,她似乎從小就搬不動重物,在家裏,沒少挨嬸子的罵。我再度擔憂起來,總不能因為這個,功虧一簣吧?
但佩佩終究還是完成了最後一關,不過當她順利通過後,所用的時間自然遠遠超過了宋定遠的完美記錄。
這突如其來的失常讓很多本以為大賺一筆的莊家們大為光火,而買了宋定遠的人轉悲為喜,高興地喧嘩起來。我看向宋定遠,他又恢復了此前那種漠然的狀態。
我着實鬆了一口氣,雖然也僅僅是第一關,但佩佩的表現,讓我開始相信吳伊所說的,她身上一定有着習武的天賦。
選拔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有了此前那個男孩的前車之鑒,大部分參加的少年都謹慎保守了許多。偶爾也有表現比較出彩的,但較之王佩佩和宋定遠都要差了不少。
宋定遠依舊非常有耐心,他站在可以縱觀全局的位置,
仔細地觀察每個人武童生闖關時的細節,宋家不虧是行伍世家,這宋定遠看起來是個實打實的武痴。不過,我總覺得,他的神態更像是在期待些什麼。
又是一聲鑼響,第一輪的最後一個武童生終於登場了。
“四十號,鮑亦嵐!”
一個頭戴黑紗纓子帽,身着淺綠長衫的少年,搖頭晃腦走了上來。他剛一亮相,台下某處突然爆發出密集的口哨與喝彩聲。這讓我實在好奇:觀此人言行裝扮,委實不像來參加武試的,可看觀眾反應,似乎又是在蒼州小有名氣之人,其間定有蹊蹺。
這身着綠衫的少年倒是毫不害臊,迎着大家的歡呼與口哨一一致謝,甚至還走到擂台最前段,開始起鬨。
“諸位兄弟,今日小弟來此參加武試,大家只管買我頭名,閉着眼下注即可!在下一定包你們賺,包你們爽!”
此話一出,台下那幫起鬨的人更帶勁了。這綠衣服小子也哈哈笑了起來,還對着另外一側女眷較多的區域拋媚眼。
我心想,這莫不是來搗亂出洋相的?這少年年紀不大,行事風格卻如此油滑世故,城裏果然和鄉下不同,竟有這樣脫俗不群的人物。
“這幫牛街的潑皮真聒噪,把這比試搞成了兒戲!哎,也不知堂堂蒼州派,為何會允許這樣一個破落戶小賊來參加比試。”
另一位書生笑了起了:“兄台有所不知,這綠皮太歲鮑亦嵐,可是牛街後生中的翹楚。不光是賭博、蹴鞠、投壺、遛鳥、逛窯子,連帶武藝,那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哦,趙兄當真?此人果然有些本領?”
“兄台放心,這就隨我小賭怡情一下,咱們,就下他得頭等。”
這兩個一直站在我身邊的秀才轉身走了,其中一人似乎對着鮑亦嵐十分有信心,這讓我的好奇心更加強烈了。綠皮太歲……看來不是個簡單人物。不過,從大部分觀眾的反應來看,似乎並不相信眼前這個潑皮少年真的身懷絕技。
鮑亦嵐還在跟場下互動,但這裏畢竟是武試考場,已經有負責秩序
的弟子上前警告他,他做了個唱戲的小生退場時的姿勢,終於安分下來,站到了機關的起點處。
只是,別個參加武試,都是緊身勁裝,生怕衣服不輕便。這鮑亦嵐又是戴着黑帽,又是一身衣袂飄飄的長衫,真的可靠么?
照舊是一聲鑼響,鮑亦嵐像一隻獵犬般沖了出去。
如果說我方才還在懷疑他來此地的目的,在看見他過梅花樁的方式后,包括我在內的大部分人,應該都明白自己完全看錯了這少年。
只見鮑亦嵐站在台前,雙腳一蹦,直接飛出了好幾尺,單腳穩穩立在梅花樁池子中段的一根之上。他借勢又是一蹦,第一個關卡,就這麼在眨眼之間直接過去了。
台下頓時沸騰了,這是何等驚人的腿力?然而在所有人還來不及驚訝之時,鮑亦嵐又如疾雷般摧毀了所有人對下一個關卡的認知。如此多個大小不一,轉速不等的圓形平台,雖然不是最難,但其反覆變化的方向,一般都要仔細觀察才能通過。
這鮑亦嵐卻好似無腦般直接跳了上去,眼見他的身體已經失去平衡,卻又借力翻滾,將自己的身體甩到下一個平台上。他本就身材矮小,此刻全然像個滾球般,幾下就過了第二個關卡。
台下,所有押了宋定遠重注的人,都在發出難以置信的叫喊,他們捂着自己的頭,完全不知道這個小流氓為何如此之強,而且是他們無法理解的那種強大。不過,我又偷偷瞥了一樣仍然站在那裏,紋絲不動的宋定遠。出人意料,他的心情看來似乎還不錯。
萬眾矚目的擺錘關卡來了,綠皮太歲依舊不給大家喘息的時間,看都不看直接開始了闖關。他以精湛的身法躲過了前兩個橫向的擺錘,而其中一個卻收回了向上的勢頭,從他的背後揮了過來。
希望他淘汰的賭徒們大聲歡呼起來,似乎恨不得這大鎚立馬將其砸成齏粉;台下也有零星女子的驚呼聲,之前闖關失敗的慘烈場面,確實讓人不忍再看。
不過,這些事對鮑亦嵐來說,完全不值得在意。他原地一躍,竟然直接抱住了搖擺的大鎚桿部,整個人像搭車一樣,順着這個勢頭直接飛了出去。
他從一側完全避開了所有的鎚子,直接飛到了成功的彼岸,着地之時,依舊是那麼穩健,輕盈,像一團羽毛落在地面似的。
牛街的鄰里們陷入了瘋狂,他們的口哨聲此起彼伏,完全將現場變成了鮑亦嵐一個人的秀場。此時,所有莊家和賭徒都已經明白,這第一輪選拔的頭名,大概率是沒有任何懸念了。
最後的力量關卡,鮑亦嵐也是輕鬆地通過。負責計時的弟子也被現場的氛圍感染,鑼聲一響,大家安靜起來。
“三十九,只有三十九個數!”
一霎之間,歡呼聲、哀嘆聲、怒罵聲交織在一起。兩個身着紅色戎裝的人甚至走到台上抗議起來:“舞弊!這廝舞弊!哪有如此過關法?我們不認這個成績!”
有人帶頭,場下也輸錢輸急眼的賭棍們,也跟着開始起鬨。但鮑亦嵐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他整了整自己的纓子帽,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梨,一邊啃一邊看戲,完全置身事外。
鑼聲連響了許多聲,連維持秩序的弟子也下場開始幹活,場面終於平息下來。一個頭戴竹冠的弟子站在台前說道:“我蒼山派選拔,向來無那麼多繁瑣規矩,腳不落地過關,成績自然有效!”
場下的歡呼聲更大了,鮑亦嵐帶着志得意滿的笑容走向了休息區。我轉頭想找宋定遠,卻發現他也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