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陌生人
山上呆久了,再次見到這樣的風景,倒像是從沒見過似的。
連片的農田好似巧手織在山上,依着地勢,變換着形態。那顏色、那比例,每一部分都像是精心考量過,黃的綠的,竟看得人如此舒適。太陽掛在天上,碧藍的天蓋子上只有幾把細碎的雲,像湯里的蛋花。昨天正好過了處暑,不知是天氣確實轉涼了,還是車子行着有風,雖然正是中午,倒沒有多熱。
好天氣,心情大好的人不少。車隊走走停停,前方不時傳來歡笑神,有男的,有女的。停久了,我總要溜到前面打探一下,一會兒是師姐要停下納涼,一會兒是師兄要摹個遠處的山景,多開心啊?可沒有我的份。
停多了,我的心情便一次不如一次。坐我旁邊的丁老頭早打上呼了,耳朵背了也有好處,睡覺安穩,怎麼都吵不醒。車隊緩緩前進,我們由開闊的平原地帶,又進了樹林子多的地方,視野一下閉塞起來,風景沒得看了,又平添不少蚊蟲,我只覺得胸口起火,不住往腦袋竄。
我開始抱怨,我抱怨車長不是東西,臨了給我找麻煩。
我抱怨李嬌,雖然她也沒做錯什麼。
我抱怨一切,直到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車隊依然走走停停,我正嘟囔着這幫小姐公子,到底是出來剿匪,還是來遊玩的,一旁靜得像死物般的老丁卻突然開口說話了。
“小夥子,你這話說得沒名堂。”
他的聲音如此清澈,平和,完全不像從一個老叟焦黃變形的牙齒間蹦出來的,我左看右看,實在也沒有別人。
“老丁,你說我嗎?”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老丁的眼睛一隻全是白的,一隻斜了,但我能感覺到,他正盯着我。
“年輕人,火氣旺是常有的,要有……分寸。”
“原來你能聽到我說話?”
老丁嘿嘿一笑,恢復了不知死活的狀態。我繼續問他什麼,都像往井底扔石子一樣,激不起太大的水花。
不知瞌睡會傳染還是怎的,看他睡覺,不久后我也困了,靠着貨箱,一路顛簸之中,竟然也睡得不差。等到被其他小廝叫醒,我們已經到了茂縣的一個村莊。
我原以為,剿匪事關緊急,一定會精簡行囊,星夜兼程,最短時間趕赴現場。誰曾想,這一路完全和我的預期相反,公子小姐們,光是無關的衣服、首飾、玩物就帶了好幾大車。趕路的速度更是讓人大惑不解,平陵縣距蒼山並不很遠,就算是老劉的驢車,傍晚怎麼也能到了。然而,我們現在,也就走了一半的路程。
這莊子並不大,但無論房子和路,都修得很乾凈氣派。莊主姓龐,據說和寧家是遠親,莊裏人不但耕田,由於靠山的原因,打獵的漢子不少,養的牛也都很壯實,比起王莊來,富庶得多。
莊主非常豪邁慷慨,擺了一大場露天宴席,酒香肉足,菜肴豐盛。連我們這些下人的桌上,也有足量的好酒好菜。莊主和夫人以及三個兒子,陪寧南和她的心腹坐在主桌。據說蒼山派平日需要的糧食、酒肉、皮毛,很多都是龐莊主負責供給,而蒼山派也對他多有照護,雙方互通有無,由來已久。
憋屈了一整天,終究晚上吃了頓好的。宴會進行到後半段,莊裏的人和師兄師姐們圍着篝火跳起了舞,做起了遊戲,一邊玩,一邊飲酒。酒足飯飽之後,我找到李嬌,約她一起去耍耍。
“嬌嬌,河邊玩,去嗎?”
李嬌望着閃爍的火光旁歡聲笑語的男男女女,
臉色不善。火焰的光影照在她的臉上,形成了明暗分明,不斷變化的影子。
“玩,玩什麼?”
“釣青蛙?”
她看我一眼,很嫌惡的一眼。
“好不容易出來一回,不想着多結交幾個有實力的師兄師姐,滿腦子都是什麼釣青蛙。你這人,一點上進心都沒有!”
她又轉頭看向推杯換盞的歡場,渴望的神情中夾雜着幾分毫不掩飾的不甘。我本想當面埋汰她幾句,但又怕說的重了,真的惹了她生氣,便麻煩了。見她已不願和我搭話,我轉身走了,暗自覺得不忿。
什麼叫做“沒有上進心”?你李嬌想和別人攀關係,別人照樣不理你呢。再說了,不是我,她根本也來不了,這沒良心的小妮。越想越氣,尤其是那一句“沒有上進心”,實在是每個男人都承受不了的批評。三叔還在鄉下時,無論被罵作懶蛋、或臭蟲,都可毫不在意。唯獨“沒有上進心這句話”,誰也不能講,講了他便要暴怒。當時不知為何,如今很是明白三叔的心情。
罵人不揭短,揭短也尚可忍耐。但沒有上進心,不僅意味着現下一事無成,更意味着,被人認為在將來照樣不會有什麼大出息。而大部分蠅營狗苟的懶漢們,每天得過且過,聊以安慰自己的理由,無非是“懷才不遇”、“大器晚成”之類的說辭。
我不是個混日子的人,所以聽到這樣的評價,更加覺得氣憤。
夜晚是空虛的。老天爺創造黑夜白晝之分,無非就是為勞作的人,劃分出做事與休憩的界限。而這世道的變化,暗中打破了天道規律。這些不事勞作的人,白日休息,夜晚放蕩形骸,整日歡宴飲酒,絕不是什麼好事。
酒本就不是好東西。
三叔愛喝酒,但酒究竟給他帶來了什麼?無非讓他頭腦不清楚,犯更多禍事,出更多醜罷了。我家裏人都不喝酒,酒很貴,酒是不祥之物。我不會為了結交權貴,去做邪惡之事。
一路想,抬頭髮現已經走回了歇腳處。這莊上的村民,特意將自己的房舍讓出,給我們住。我和老丁順理成章分到了一間房。雨漸漸下了起來,風也不甘落寞,吹得呼呼響。木做的房子不大,但很嚴實,沒有漏風漏雨。我睡在床上,心裏舒服多了,照此情景,李嬌眼饞不已的篝火聯誼會,定然是辦不成了。
唯一讓我覺得奇怪的是,老丁這個耳背眼花的老頭,卻不在屋內歇息,不知人去了哪裏。總不會,花甲之年的老頭,也跟着年輕人在宴會上把酒言歡吧?
實在是荒唐的想法,我才搖了搖頭,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看樣子是老丁回來了。我翻身下床,心想他怎麼不直接推門進來,將門拉開,雨中有一對怯生生的眸子。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兩種味道不同的不知所措彌散在空氣里。
“你是誰?”我問。
她不回答,發白的嘴唇緊閉,比臉色還要白上幾分。
我想到一種可能性:興許這間屋子就是她的家,而這少女的父母並未告知她外人借住之事,在當下這個場景中,顯得十分之合理。我於是繼續說:
“這是你家的屋子嗎?”
她搖搖頭,還是不說話。雨滴被風吹斜,砸在茅草上,形成紊亂的樂曲。屋檐並不寬,我憂心她單薄的身體,於是提議,先進屋再說。說出這句話,我卻後悔了,陌生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實在是一個無禮的提議。
我不想被誤會有非分之想,正欲改口,這女孩卻徑直走進屋內。這樣大膽的動作,與她先前那般扭捏的姿態,有着霄壤之別。這種反差着實讓我驚訝,我不禁開始想,難道她並非我想像的那種女孩,而是一個……
不會,在這樣樸實的莊子裏,年輕的少女,怎會是浮浪之人。我定了定神,又看了她幾眼,又白又水靈的臉,黑黑的睫毛,很是濃密,而且向上彎曲。這是一張極為秀氣的臉,這是一張惹人憐愛的臉,這是一張即使皇帝老兒見了,也要迫不及待收入後宮的臉。
一個新的可能像閃電般撞進我的腦袋:也許她是一個化為人形的狐狸精?我不住看了看周身的環境,鄉野村舍,風雨交加,確實和說書先生講的頗為相似。否則,又怎麼解釋如此貌美的女子,孤身一人找上門來。
我不得不警惕起來,暗自思索該如何應對。正在我苦思冥想,回憶那些道長降妖故事裏的畫符、咒語時,這女孩卻開口說話了。
“潘哥,你知道潘哥在哪裏嗎?”她說。
“潘哥,哪個潘哥?”
“潘俊哥哥。”
原來是潘師兄,那倒不奇怪了。潘俊師兄人如其名,儀錶堂堂,風采照人。門派之內,暗自傾心於他的小姑娘,從來不在少數。眼前這個農家女孩,想必也是動了芳心。話雖如此,有勇氣直接找上來,實在也不簡單,她想必是以為蒼山派出行的男子都住在一處,實際上,師兄們自有更好的屋舍居住。
我想起方才在酒會之時,潘師兄身邊圍着的一圈鶯鶯燕燕,各個也都頗有姿色。尤其龐莊主的千金,看起來志在必得的模樣。眼前這個小姑娘,如想收穫潘俊的垂青,怕是不太容易。
“你找潘師兄,有什麼事么?”既然已經搞清了來龍去脈,我忍不住想要戲弄這個小姑娘一下,故意問她。
誰知聽了我的話,這女孩眼圈登時就紅了,緊接着,鼻子一抽,眼淚如窗外的雨水,啪嗒啪嗒就滾落下來。怎麼說哭就哭上了,我連忙勸慰她,誰知這姑娘又是語出驚人。
“我就是做了鬼,也要再見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