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進城
從我記事起,我就不喜歡我的名字。儘管村裏的所有人都姓王,但像“王貴”一樣俗氣的名字,也並不多見。
好在,這世上並沒有規定,一個人只能有一個名字。在我九歲那年,發燒得非常嚴重,連村頭禿頂郎中都束手無策,整個人胡亂說話,神志不清。
作為村裡唯一的醫術權威,老郎中一聲嘆息,認定我已經“鬼上身”,神仙難救,無力回天。可我卻硬是在母親的哭聲中挨過了那一夜,病後身體反而漸漸壯實起來。
自那以後,我便多了一個“王鬼”的諢名,雖然父母極不喜歡,但同鄉的孩童以及一些不着調的成年男人都愛這麼稱呼我。
“王鬼,你來過蒼州,跟咱說說,還有多久到啊?”
我抬起頭,努力想確認太陽的位置,但我的眼睛立刻被強烈的陽光照得無法睜開,眼淚幾乎要落下來。其實看太陽也不過是學大路上的車夫裝裝樣子,我哪裏知道還要多久?
“大概,大概還有三個鐘頭吧。”
一旁的車夫老劉嘿嘿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帶着厚重的雜音,像嗓子裏卡着的異物正與聲帶摩擦。
“你這小鬼頭編起瞎話來沒個數,西邊就是葛庄,最多再走一個鐘頭也就到了。”
“我,我沒看清楚。”
“王鬼,你到底來沒來過蒼州啊,你說你上次跟三叔一起去了七香樓,不是吹牛的吧?”
王蛋開始起鬨,還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小鬼頭也喊叫起來,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像猴子一樣調皮,毛還沒長全,開始發芽的慾望卻佔據了頭腦的很大部分。
我當然沒去過七香樓,甚至連蒼州,上一次也因為巡撫到訪戒嚴,不得其門而入。撒謊並非好事,但這個謊言關乎“爺們的尊嚴”,即便像我這樣一事無成者,也十分看重虛無縹緲的尊嚴。
“你們笑吧,通不過選拔,你們這輩子連七香樓長什麼樣都見不着。”
我扭過頭去,不再理會幾個毛孩的奚落。以王蛋為首的幾個小孩也完全不介意我方才說的話,依舊嬉笑打鬧。
不知是驢車太爛,還是道路本身不平整,坐在車上的感覺糟糕極了,我被完全無法預知的顛簸搞得有些心慌,於是閉着眼睛,希望能夠小睡一會兒。
“吁~”,老劉手腳並用,毛驢停了下來。他跳下驢子,望着遠方對我們說:“前面有個比較陡的坡,這段我們最好還是走下去。”
十二三歲的孩子最好動,坐久了想站,站久了想坐。在爛木板上顛了這麼久,一聽能夠下地撒撒野,立馬像兔子一樣躥了出去。王蛋跳下車時太急,刺啦一聲,褲子掛到釘子上,扯出了一個大口。
“笑笑笑,笑什麼!”
我一邊假裝控制自己的笑聲,一邊打趣滿臉通紅的王蛋:“這下正好,你不是一路喊熱嗎?這開襠褲穿着可涼快。”
王蛋開始大叫,又羞又急的他情緒變得非常激動。打小就帶着他一起玩,我知道這孩子其實是個自尊心非常強的個性,再逗下去並不好。
我轉身從車上的包裹里取出了自己換洗的褲子,遞給他:“拿去穿吧,可能大了一點。”
王蛋接過褲子就跑,完全不理會我的叫喊,幾下就鑽進了路邊的樹林。我想了想,他畢竟也是跑慣了山裏的孩子,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隨即走向斜坡,看看其他的孩子。
如老劉所說,這坡確實很長。我在高處,能想像腳下這段路,對那隻又老又瘦的毛驢來說是何等的折磨。
雨後的天氣很清朗,泥土和草的味道隨着空氣往大腦里鑽。準備下坡,我才驚覺遠處有一長串的......車隊?那是什麼?
這些車橫七豎八地停在路中間,每輛車的馬都不見了,好幾個箱子也無規則地躺倒在地,有些還開着。
老劉拿出了一副老成持重的作派,斑駁的煙鬥上下擺動,他對我說:“不對,不對頭。小子,你快喊他們回來。”
“怎麼了?”
“我們趕快走,這事兒,不得了。”老頭的表情不像開玩笑,他平時也不是開玩笑的人。
“到底怎麼回事?這些車?”
“這是蒼州府的車隊!快走,被人看見就壞了。”老頭說完拔腿就跑,空蕩蕩的褲腿內,兩條枯瘦的大腿顯得異常有力。
坡下,幾個孩子正圍着硃紅色的貨車爬上爬下,興緻盎然。雖然很不想打擾他們難得的快樂,但我怕是沒有選擇。
快步下斜坡,我一邊跑一邊喊。王蛋不在,這幫孩子聽話多了,紛紛離開那些精緻的馬車,向我這邊靠攏。
“快回去找劉叔,我們不走這路。”
“為什麼呀?”
“前面有食人猛虎。”我盡量使自己表情誇張。
我確信自己的表演夠賣力,這幾個相對老實的孩子立馬撒腿就跑。帶孩子需要技巧,欺騙總是比循循善誘來得有效。
“阿貴哥,你過來。”
是佩佩的聲音,我尋聲走過去,她正蹲在一個躺倒在地的人身邊。
“佩佩,快過來,你在幹什麼?”
我上前把孩子拉起來。老劉說的不錯,地上那個人穿着官役的服裝,蒼州府的腰牌非常扎眼。他的手腳被綁,嘴裏塞着麻布,眼睛也被蒙了起來。
死了?但我並沒有看到外傷和血跡,正在猶豫要不要探探脈搏,佩佩說話了:“阿貴哥,這些人昏死過去了,好可憐,咱幫幫他們吧。”
“他們?這邊還有其他人?”
佩佩指着另一側,我走到兩輛車的後面,眼前赫然是又兩個躺倒在地的官役。沒錯,一等一的麻煩事,我沒有猶豫。
“佩佩,走了。”
轉過身去,我才發現王佩佩把那個官役的眼罩摘了下來,嘴裏的麻布也已經去掉。這人的眼睛緊閉,臉色發青,看起來狀態極不好。但這又關我們什麼事?我心裏知道出現在這種場合本身就是麻煩,更不要提帶着孩子。
“阿貴哥,我們就不管這些人嗎?”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拉不動佩佩,我索性將她直接抱了起來。其他的孩子看樣子都已經回到了老劉的車上,我得抓緊時間。
正要向坡上沖,路的另一頭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聽着,估計有三到四匹馬,速度很快,聲音越來越近。
不用想,我知道在案發現場不該被任何人看見。無論前來的是官府的人,還是什麼其他搶劫官府車隊的瘋子。
我抱着佩佩衝進了最近的樹林,這裏有很多灌木叢,我感到自己的大腿被樹枝劃出了傷口,耳邊還有嗡嗡作響的蚊蟲,但我不能停下。直到我已經離大路足夠遠,而幾個騎馬者也已經非常接近,我才放心。
我將食指豎在嘴唇前,示意佩佩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她也心領神會,和我一起專註於這幾個來者。
三匹馬在狼藉的車隊旁停了下來,為首的一人從白馬上跳下。他身着白衣,穿白色長靴,貼身繡花長衫外,銀白軟甲閃閃發亮。他的身形修長,飄逸的黑髮用銀色的頭冠束起,儼然一個公子哥的模樣。
身後的兩人同樣身着白色勁裝,袖子上有着古樸的花紋刺繡,從材質到細節都很講究,肯定值不少錢。這三人是什麼來路?我和佩佩對了一下眼,彼此心裏都透徹——蒼山派。
在燕國,大俠行俠仗義,深受百姓愛戴;但同時,我們這些靠地吃飯的農民,也多少有些害怕俠士,害怕他們劍鞘里封存的殺人兇器。
我們一行人從王莊出發,走了近兩天的山路,就是為了參加蒼山派的入門弟子選拔。王佩佩提前見到了人人敬仰的蒼山大俠,心中的激動之情已經完全無法按捺。她輕輕搖了搖我的手臂,一雙眼睛寫滿了渴望。
我小心搖了搖頭,用手勢示意她不要出聲。選擇不動聲色,雖跟我一貫膽小有關,但我也相信這應當是現在最好的選擇。人生地不熟,再小心也不為過。
白衣公子在幾個被捆綁的差役前,走了幾個來回。停在佩佩最後打算救的那個人面前,駐足打量。我心裏有些緊張,但他沒有繼續看,轉身跟兩位弟子說:“給他們鬆綁,再用提神香。”
三人分頭將地上躺着的官役們解綁,這公子哥只將長劍一揮,麻繩應聲而斷,着實好劍法。待三人陸續將昏厥的官役鬆綁,公子哥開始向最早醒來的官役問話。
“醒醒,這位同仁,能聽見在下說話吧。”
“你……這是。”那差役醒轉過來,看清眼前人,連忙跪下,低下頭對着白衣公子說:“魚大俠,屬下無能,未能守好車隊。”
公子哥將跪地的官役扶起,“好了,無需繁文縟節。快告訴我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那官役看起來完全被嚇尿了褲子,他的聲音甚至帶着一點點哭腔:“兄弟們實在沒想到,那夜匪本事竟如此了得,張大俠也幾合之間,便潰敗。”
“潰敗?我師弟呢?”
“張大俠,他,他死了。”
一時之間,在場的人都陷入了沉默。一隻蚊子非常不合時宜地停在我臉上,微微的痛癢感傳來,要命,但我不敢動。
白衣公子開口說:“是那個人嗎?”
“是,是他。”
“那也無怪,我師弟確不是他的對手。”公子哥拍了拍官役的肩膀,語氣輕柔。“你將事發經過都告訴我。”
那個發抖的官役繼續描述他們遇襲的經過,他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以平緩的語速講完了他昏厥前知曉的所有事。
“也就是說,夜匪並未帶走所有銀兩?”
“是,他們人手不多,帶不走這麼多銀子。”
聽到這,我才想起,剛才確實有幾個箱子,封條很完整。此時,被蒼山派三位俠士解救的官役們,已經紛紛醒來。他們全都跪坐在地上,看起來十分頹喪。
公子哥微微一笑說:“諸位同僚不必憂慮,此事實非你們力所能及。失銀之罪,魚某定向知府上書,從輕發落。”
此言一出,幾個官役轉悲為喜,立馬對着白衣公子千叩萬謝。公子哥一一回禮,又接著說:“諸位,魚某慚愧,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諸位成全。”
這幾個爺們一聽,紛紛站起身來,詢問是何事。正在公子哥說話時,另外兩個白衣弟子卻手握劍柄,漸漸後退。我只覺得心跳越來越快,本能地感到一絲不對勁。
“那便是……”
下一個呼吸,公子哥手中寒芒一閃,我聽到細微的破空聲。兩個離他最近的官役,還沒來得及叫出聲,脖子已經被切開,暗紅色的血,像噴泉一樣直衝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