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半了,五月的蘭鎮還很是悶熱。李青剛剛晚自習放學。雖然教育局規定高三開始晚自習,但重點高中的學生們基本高一就開始這痛苦的夜晚了。更別提今天還是周六了。雙休早就變成了奢望。

在學校久坐超過十個小時帶來的倦意,伴着南方濕熱的空氣,將李青囚禁起來。她覺得吸入的空氣從氧氣佔比百分之二十,變成了百分之二。連續的考試,被佔用的課間,彷彿看不到終點。

好想哭。

但朋友們還在身邊,所以不敢哭。

是對未來的焦慮和恐慌嗎?還是對自己一無是處的嘆息?明明心中那麼多偉大的、令人發笑的幻想。明明就想去看看更開闊的世界。明明想無力地趴在朋友的肩頭歇一歇。

“卧槽我完了,我還有一堆作業沒寫,我明天還要補課。”

歇個屁。

李青家離學校不遠,所以她和幾個順路的同學一起走回家。

“我還在對着一道好複雜的化學實驗題發愣呢,哪有心思看她在哪啊?”汪真生抱怨道。

“所以你就在老巫婆說‘上我的課還敢寫化學?你語文學得很好啊’的時候大喊一聲‘等一下!我還在想……汞的相對原子質量是多少來着’?”李青捏着嗓子挖苦道。“順便告訴你,是201哦。”

“要牛還是我汪哥牛,你一寫化學,把身邊幾個全給禍害了。”一個男生接嘴道。他叫黃宵陽,是汪真生的同桌。

李青呵斥道:“黃宵陽你還有臉說?明明抓到我們三個,兄弟義氣,敢作敢當,大不了一起站到門外去,三個人還可以湊一桌鬥地主。就你一個孫子裝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樣子,還一臉不屑與我們為伍。早知道直接把你語文書掀開,讓老巫婆教教你下面的圓錐曲線!”

黃宵陽邊撓頭傻笑邊辯解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嘛。”

王小森在一旁點頭附和。

“王小森你也不是個東西!我站在外面挨罵的時候都聽見你的笑聲了!看世界盃的時候阿根廷進球了都沒見你笑這麼開心!”李青如家犬般狂吠不止。

路上的學生和接送孩子的家長不停地回頭,想要看看是哪個女孩子像只母猩猩一般豪放。

吵鬧了一路,和朋友們紛紛道別後,李青來到了家門前。李青家是典型的單元式住宅,一層樓住着三戶人家,李青住中間那戶。雖然和隔壁兩家都只有一牆之隔,李青和他們的關係也就止步於見面時會打聲招呼。

“咔擦。”

李青走進家門。屋裏悄無聲息,媽媽大概都睡著了。李青悄悄關上門,走進房間。

李青房間不大,自從上了高中之後,各種學習資料佔據了很大的空間,就顯得房間更小了。素白的牆和雜亂的書籍相互映襯,令人倍覺單調。

李青卸下了沉重的書包,躺在床上伸展了一下四肢。她又打開書包拉鏈,從裏面抽出了一捧卷子——這些是周日的作業,光是看着就讓人萎掉。她覺得渾身酸疼,但還是站起來走出房間,去衛生間洗澡。畢竟待會兒還要寫作業,洗澡這種事還是早解決早好。

李青洗澡的時候,習慣把水開得很小,因為每天到家的時候媽媽都睡了,聲音太大會吵醒她。準確來說,是會吵醒阿姨。

媽媽不是媽媽,是后媽。而李青早就沒有了爸爸,媽媽也早就沒有了丈夫。

李青的媽媽在她出生的時候因一場怪病而死,她對媽媽的認知僅僅來自於很早之前的照片和親人的描述。

她知道媽媽年輕的時候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她知道媽媽和爸爸結婚之後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一個孩子,她知道爸爸很愛媽媽,媽媽也很愛爸爸。她更是從小就知道,媽媽只親了她一口,就離開這人間了。

李青的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她是爺爺帶大的。她仍記得幾歲大的時候,爸爸還是個大腹便便的生意人,做生意的時候總是把李青一個人丟在鄉下爺爺家,只有過年才會回來。不過李青還是很開心。因為爺爺總是帶着自己去各家蹭吃蹭喝,而爸爸過年回家的時候會帶一大堆玩具和漂亮衣服,有時候還會帶台遊戲機回來呢。李青是獨生女,所以這些全都歸她。而對於那個年紀的鄉下孩子來說,這些東西單挑一件都可以在小朋友們面前吹一整年的牛逼。所以每逢過年,李青都神氣極了,把能穿上的新衣服都往身上套,能帶上的零食都往包里塞,帶着一幫小屁孩在街上耀武揚威,活像鬥志昂揚的公雞。路上的大人們也總是停下來,問李青是不是又買新衣服啦,或者是不是又有新玩具啦,以此來滿足孩子的虛榮心。

那個時候,爺爺退休了,在鄉下種了幾畝田,成天帶着李青傻樂。夏天的時候,爺爺拿把蒲扇躺在樹蔭下的藤椅上乘涼,李青玩累了,就趴在爺爺身上,讓爺爺給自己扇風。有時候熱得不行,李青就學動漫里的招式,用龜派氣功波企圖把熱量傳給爺爺。爺爺總是笑笑,一蒲扇拍在李青的腦袋上,說,你那氣功波不正宗,看爺爺的。於是從房間裏拎了台大功率電風扇出來,插上電,不搖頭,對着李青吹,說,怎麼樣,爺爺厲害吧。李青連忙點頭,並表示想要拜師學藝。

冬天的時候,爺爺總是在傍晚黃昏的時候,煮一大鍋香噴噴暖呼呼的湯,撒點辣椒碎,盛好端給打成一攤的孩子們。這碗湯對玩了一下午的孩子們來說至關重要,因為他們還需要體力看晚上的動畫片。喜羊羊啦,貓和老鼠啦,開心超人啦,還有海綿寶寶,一播到這些,孩子們都認認真真地看着,不想漏掉一點細節。爺爺也總是待在旁邊,一直到天黑到把每一個流口水的小孩哄睡著了,這才把他們送回家。

李青的爸爸也是獨生子,但因為做生意廣交好友,所以過年的時候,李青家永遠是全村最熱鬧的一家。吃飯的,拜年的,送禮的,好像大家都約好了一起來。鞭炮煙花年夜飯,什麼有年味就來什麼。李青除了和朋友們上街炫耀,更多時候是被爸爸拖去親戚家拜年。一開始是坑蒙拐騙,今天說這家的姐姐有一台超炫的索尼新品psp,指明了要給你李青玩,明天說那家的弟弟有一整套芭比夢想豪宅,等着跟你一起給小凱麗換裝呢。等到李青完全不相信爸爸的任何話之後,他只好進行賄賂,去一次給買一盒罐裝可比克,去滿五次還送一瓶百事可樂。李青這才屁顛屁顛地跑去叫叔叔阿姨大伯大媽好。等到拜完了年,李青也就長了十斤膘了。

雖然爸爸總是問李青要不要找一個媽媽,但李青不同意,她沒覺得少了媽媽就少了一切,這樣就已經幸福得過頭了。

《呂氏春秋·博志》曰:“全則必缺,極則必反。”

有一次李青和爺爺一起去田裏拔蘿蔔。爺爺負責拔蘿蔔,李青負責對蘿蔔說好話,告訴它被拔了之後做成蘿蔔湯它會有多香,給它超度。兩人忙活了一陣,突然,爺爺捂着嘴急促地咳嗽了起來,然後倒在田壩上。直到村裏的大人們來了,李青依舊嚇得臉色煞白。

後來,爸爸急急忙忙回來了,但這次什麼禮物都沒有。爺爺被送去了市裏的醫院,爸爸也去醫院陪着爺爺。李青只好在晚上拉着隔壁家的老狗阿黃守在自己的床邊陪自己睡覺。

再後來,爺爺回家了,但卻一天到頭地躺在床上。每次李青想去找爺爺玩,看到的確實一台冰冷的機器和一個罩在爺爺臉上的罩子。李青覺得就是這個壞傢伙不讓爺爺起床的。但大人們說那個叫呼吸機,沒了那個機器,就沒了爺爺。李青只好畏懼地縮在門前偷看爺爺。她好想和爺爺說話,她連看了三天龍珠,終於學會龜派氣功和界王拳了;她和對面房子裏的張三李四比賽打水漂贏了;她昨天敢一個人睡自己的房間了因為阿黃昨天拋下她去找村頭那戶人家養的翠花談戀愛了。但是爺爺一直躺在床上,只能發出呼吸聲來回應李青。

這是李青記憶中,爸爸在家裏待過最久的一次。但爸爸也沒空理李青。他每天忙着招呼陌生人,那些人都穿着白大褂,總是跟着爸爸後面急匆匆地進爺爺的房間,又搖搖頭急匆匆地離開。有一次一下來了三個穿白大褂的人,他們在爺爺的房間裏嘆氣,說,這不可能治好的,節哀吧。爸爸帶着哭腔地求他們,說,求求你們了醫生,我已經叫了好多醫生來看了,都說沒辦法……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嗎。

那三個醫生走了之後,爸爸一個人坐在客廳了抹眼淚。李青不知如何是好,她悄悄走進爺爺房間,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爺爺床邊。她握住爺爺的手,說,爺爺,我知道你在騙我呢,別躺在床上了,和我一起去打遊戲吧,這次我讓你贏。但只有爺爺的呼吸聲一起一伏。李青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說,別裝了爺爺,爸爸也哭了,我也哭了,到時候你要是起來了,就沒人陪你玩了。還是沒人回應。

大概一個星期不到,爺爺死了。

李青看到貼着爺爺照片的骨灰盒,大家都說那是爺爺快去見他最後一面,她還在想爺爺是怎麼進到那麼小一個盒子去的,下次得叫爺爺教教她。可沒有下次了啊,爺爺進去了就不會再出來了。李青開始哭,止不住地哭,哭到大人都說你再哭爺爺在地下都安寧不了了。她還是個孩子啊,怎麼會知道這些呢。她只知道以後不會再有人會陪她去縣裏的遊戲廳打拳皇了。

爺爺死後,爸爸把家裏的東西能打包的打包,能帶走的帶走,裝了滿滿一個小轎車,帶着李青離開了。

那之後,李青到了一個新家。這是爸爸在城裏買的房子,爸爸告訴李青,這裏叫蘭鎮,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家了。過了幾天,爸爸帶了一個阿姨回家。李青喜歡那個阿姨,因為她總是很溫柔,像媽媽一樣。之後這個阿姨帶着一個大李青三歲肥頭大耳的胖小子一起住進了李青的家裏。阿姨變成了媽媽,胖小子變成了哥哥。

爸爸還是經常出去,有時候半年都見不到一回。胖小子,不,哥哥,總是欺負李青。他搶走爸爸送給李青的遊戲機,搶走李青最喜歡的公仔,還搶走所有的零食。李青很生氣,但又打不過那個大胖子,就跑去和媽媽告狀,但媽媽總是說,給他就好了,你不是還有嗎。那胖小子見媽媽給他撐腰,就更加過分。

有一次李青忍無可忍,朝着他的臉就來了一巴掌,把他臉上那塊肥肉打得通紅。他哭哭啼啼地和媽媽告狀,媽媽反手就給了李青一個耳光,說,有事就說事,打什麼架,小孩子家家不學好長大怎麼辦,尤其你這樣,你怎麼嫁得出去?

李青開始討厭這個媽媽。但她更討厭爸爸,每次回家都抱着媽媽親,摸着哥哥的頭問學校好不好,那明明全都只是她的。她討厭那個胖子得瑟地對着自己說,怎麼樣還敢打我嗎,反正你爸爸不在家,這裏就是我和我媽說了算,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她討厭爺爺,為什麼爺爺不能再為她活幾年呢,最好一直活着,活到她有了孫女。她還討厭自己,只能把自己鎖在房間裏,自己和自己生氣。

過了半年,李青去上小學了。李青一直都很想去上學,因為可以交到朋友,還可以離那個家遠一點。但小學和李青想的一點都不一樣。有考試,有課外作業,還有補習班。本來拿來看動漫的時間全都被課本佔據了,李青只能上床前看一個小時電視。

朋友也沒交到。以前小朋友都是為著李青轉的,因為她有遊戲機還有一大堆零食。可現在,她什麼也不是。她有的大家都有,她沒有的大家也有,比如爺爺。所以她開始裝傻,像動畫片里的跑龍套角色一樣扮丑搞笑,說一些誇張的爛話來取悅大家。比如一次在家裏因為和哥哥搶電視遙控器打了起來被媽媽不由分說地罵了一頓,到李青嘴裏就變成了“我昨天本來打算趁我媽要出去買菜偷偷看會兒電視,結果你猜怎麼著,她根本沒出門,就是把門打開又關上,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湯姆都開始追傑瑞了”。這是最有效的方法,因為大家都喜歡小丑。

明白了不要臉才是生活第一要義之後,李青總算也是度過了小學。

但上天好像非要和李青開玩笑,而且每次開的玩笑還特別大。

小升初的那個暑假,爸爸出車禍了,沒送到醫院就咽氣了。

爸爸的死因就是醉駕,一頭撞向了荒郊野嶺,撞得頭破血流,血肉模糊。葬禮上,大人小孩都在哭,裝哭的,真哭的,都有。李青也在哭。她哭這人生蒼涼,自己沒娘沒爹沒爺爺,她哭這人生短暫,所愛之人不能長久與自己相伴。她哭這人腦糊塗,兄弟情深飲三杯,酒後駕車親人淚。

她沒有再對着骨灰盒思考爸爸是怎麼裝進去的,也沒有再叫爸爸出來陪她玩不然就再也不理他了。她知道爸爸死了。死不是說把你裝進骨灰盒就行了,也不是說辦一個葬禮讓大家都傷心地哭就算數。死了就死了。全中國14億個人叫都是叫不回來的。

她看見媽媽哭到渾身癱軟倒在靈堂上,也看見哥哥用袖子捂住一隻眼睛,哭濕了這隻袖子又換一隻。

但死了就是死了。

爸爸死後,媽媽還是媽媽。一切和之前一樣,只不過少了一個時不時回家看看的男人,只不過有時候哥哥吵不過自己,就氣急敗壞地說,這是我家,你和個外人。

李青現在是真的失去了一切。家已經不是原來的家了。媽媽之所以還養着她,也不過是垂涎李青手上那份豐厚的遺產,因為李青借班上王五家的電腦查過,監護人有權“代管”未成年人繼承的遺產。

“滴滴嗒嗒——”

洗澡水總算讓李青身上緊繃的肌肉舒緩了下來。李青迅速擦乾身子,穿上睡衣,回房間去了。

“得趕緊寫作業,不然明天還要補課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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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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