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事如煙
疏君臉上浮出如煙一般的笑容:“宓瑤,你還玩的這樣開心,府里都成這樣了,你還不打算回去看看?”
宓瑤摘下一朵艷紅如血的牡丹別與疏君的頭上,語氣溫婉,神色卻是淡淡的:“現在回去能挽回什麼嗎,離開的時候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她遲早都會入府,而我出來,除了說是修養,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想好對策,在回京之前,我不能拿孩子的性命開玩笑。”
疏君默然沉鬱道:“現在我在這裏,你有何不敢說,我們已經不在京城,這裏比哪裏都安全。”
盯着她堅定的目光,宓瑤摸了摸還未隆起的肚子:“沒離開京城之前我是這樣想的,可如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些許是我的孩子覺得在閻羅殿太孤單,又回到了我身邊,無論如何,我也得等到胎兒穩定了,再回去。”
宓瑤還是不敢把自己跟着她出來的目的說出來,不過,她說的的確是真的,肚子裏的這個也是前幾天才發現,但是卻不敢說出來。
疏君看着她嬌俏的面龐,心裏是又氣又惱,恨不得將她現在就拖回去:“有了?你既然有了身子,還跟着我出來胡鬧什麼。我即刻讓春蘭護送你回京。”
說著,正要往春蘭幾人離去的方向走去,宓瑤心裏一下子慌了,藥效才開始,她不能就這樣回去,忙拉住她道:“若是我現在回去,只怕我肚子裏的孩子保不住,你就忍心看着我再一次失去孩子嗎,我再也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你明白嗎?”
她幾乎是怒吼出來的聲音彷彿雷聲一般,將疏君的身軀震了一番,有一瞬間的怔忪,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這些究竟都是為了什麼。
疏君看着她,眼裏有無盡的憐惜:“那你何時寫信回去,讓心蘭替你傳,將此事說與三哥知曉。免得日後回府,被人抓住把柄說什麼閑話出來,對你是不好的。”
宓瑤挽着疏君的手走在一片牡丹田中,絢麗斑斕的牡丹整整齊齊的排列在一起,兩人順着小道走,雀藍色的襦裙掃過花瓣,遠遠望去彷彿步步生花:“我現在只想着如何能安安穩穩的過下半輩子,我不想在過那些活在刀尖上的日子,你明白嗎,我累了,我厭煩了宅院裏的爾虞我詐,是非曲直又豈是我能把控的。”
她的聲音里透着淡淡的倦意,疏君仰頭嘆道:“如此,便依你吧,信是該寫的,如今陳媛休已經入府,雖為妾,說到底是心有不甘的,如果將她送去外面的院子,只怕她不願意,反而跑去王府裏面鬧。如此一來,你現在回府也不見得是多麼明智的選擇。”
宓瑤白她一眼,皺眉道:“那你剛才還打算將我攆回去,這裏生活着,實在是比京城好多了,自由自在,就像天上的鳥兒似的,沒有拘束,回到府里,反而是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沒有哪一次是為了自己而活着,若是我身上有個一官半職,有個本事防身,我早早的便走了,為了我自己,出去謀個生意,也比在家坐等山空的要好。”她嘴角露出久違的微笑,從容道:“要是能一輩子不爭不搶,活在這裏多好啊。”
疏君伸開修長白皙的手指勾住宓瑤的手,兩人十指相扣,像極了多年前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三哥不願意你出去,還不是怕你這樣好的女子,出去了,他便再也找不回來了嗎。若你真有那種要出去的心,我不會攔着你,反而很支持你。”
聽她說完,宓瑤反而有些驚訝:“可我一直覺得你也跟你三哥一樣,怕我出去闖禍,不會同意我出去。”
疏君淺淺微笑道:“怎麼會,那你見我出去了可有哪一次沒有闖禍的,不過是身上有幸,拿着個長公主的名號出去欺壓別人罷了,如今我在朝堂上可是得罪了不少人。”
宓瑤會心一笑,看着她眼裏明亮如星的亮光,心底暖洋洋的,但也帶有一絲愧疚:“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傷害你的事,你會不會記恨我?”
疏君低頭摘花的手微微一頓,詫異道:“你知道嗎,在我心裏面,你比我還重要,如果你一定要傷害我才能保護自己,那我希望你會先告訴我,而不是騙我。”
聞言,宓瑤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可是我也只有騙你才能讓你快點強大起來呀。這話剛到嘴邊,硬生生的被她吞了回去,兩眼含淚,似是吞下了一顆青梅,澀中帶苦:“我明白,你對我也很重要啊。”
簡單的兩句讓疏君頓時展開笑顏:“說這些做什麼,還不快回去寫信啦,我記得小時候你教我用荷花的花瓣寫信,怎麼來着,哦,好像是要先將花瓣烤乾,然後放在水裏泡軟,在塗上柏油,屆時,那用花瓣寫的信還帶着清香呢,何不現在就回去試一試呢。”
兩人越走越遠,卻還是能聽到嬉笑聲,宓瑤驚異道:“你想起來了?真奇怪,可是這麼熱的天,我可不想在火堆旁守着,太熱了,難受。”
疏君的聲音帶着陣陣喜悅之情,不乏狡黠:“也不知怎的,這些天都是做夢,夢見小時候的事,這樣不是更好嗎,想起來就不能忘記了。既然這麼熱,那我們還不去把那三個小丫頭抓回來去摘荷花了呀。”
二人嘻嘻鬧鬧往春蘭心蘭一行人的方向去,如風鈴一般的笑聲漸行漸遠,只是這般好日子又能堅持了多久呢。
燭影搖紅,夜風拂動珍珠玉簾的衣袖,殿中紅燭爍爍襯得沈徽清的臉色蒼白如雪,咳嗽聲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越發凄涼。
又是兩聲咳嗽,沈徽清不由的拿娟子按在唇邊,定眼一看,雪白的娟子上鋪滿血絲,嚇得長謹驚聲道:“王爺,您已經三天沒休息了,這樣沒日沒夜的熬下去,身子熬不住的。”
自從昭帝將挑選巡視漠北人員的重任交到他手上時,突然舊疾複發,又見軍紀不似從前的嚴陣,便連夜趕工,重整軍綱。一來二去的,又沒時間休息,便累倒了。
上一次校場事件之後,他的身體並沒有完全恢復,一些細瓦碎片殘留在身體裏,需得靜心修養,可是若是他離京,消息便不似疏君那樣靈通,反而誤了褚王的好事。
他喝了一口葯便吐了出來,又開始劇烈的咳嗽:“沒用的,倒了吧,咳咳……”
“可是王爺……”長謹連忙幫他順背,聽得這話皺眉道:“這樣下去會出事的。”
沈徽清將手撐在額頭上,嘆了一口氣道:“我的身子我知道,我記得剛才你們不是說有好消息要告訴我嗎,說吧,趁我現在還有時間。”
長謹擔心他的身子,順着他的話往下道:“正是,剛才長慎說看見心蘭回了王府,像是帶信回來了,現在他正去找她確認呢。”
聽到有疏君的消息,沈徽清勉強笑了笑:“是嗎,那怎麼還沒回來?”
長謹見他來了興緻,將他扶上床之後,方笑道:“正在路上,王爺先休息罷,等他回來了,肯定早就跑這裏來了。”
長慎的性子二人都是知道的,一語罷了,沈徽清也不着急了,反倒是躺下之後又咳了起來,這可把長謹急壞了:“王爺,殿下若要回來還得要七八月的日子,您在這期間才要照顧好自己啊。雖然婚約推遲,說句不好聽的,您既然要娶殿下,何不將身子養好了,難不成您要讓殿下回來趕上您的喪禮嗎?”
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心頭微微發沉,彷彿有人用白線一直提着他的心,沈徽清如何不懂他的意思,面色慢慢憂鬱起來。
長謹見此,心知話說重了,忙跪下道:“王爺贖罪,屬下並不是故意詛咒,而是怕您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沈徽清稍稍擺手,示意他起身,見他起來,才悲戚道:“或許,我本不是她的良緣,這身子也比不得往日了,我還能如何,誰又治得了。”
藹藹青空,水冷花謝,陰晴圓缺不過是舊人去,新人來,日子長了,人走了,好比人走茶涼,誰能記得你呢。
陳媛休懷裏抱着哭鬧不止的玉澤,心中早已不快,可是面容上還是得體的,笑着對羅氏道:“夫人您看他,許是與我不親,一見我就哭鬧,這可怎麼辦呢?”
羅氏喝了一口茶,臉上是淡淡的笑容:“多見幾次也許就親了,可是有時候也會適得其反的。我見你在府中多日,怎麼還未見你隨着二公子一同上朝呢?”
陳媛休的笑容凝在了嘴邊,久久未曾褪去,一旁的婉麗正與浮玉說著話,聞言,皆掩嘴而笑,浮玉道:“陳小姐這段日子休沐呢,夫人忘了吧。”
對於她的冷言冷語,陳媛休倒是沒多大情緒,她只希望能在愉禛身邊,哪怕是一隻蒼蠅,她都心甘情願,這些人的話,她又怎麼能放在心上,只要日後越王登上皇位,這裏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可以為她心愛之人做任何事,哪怕是違背越王的命令,她也沒有任何怨言。
陳媛休思惆片刻,方道:“褚王妃說的正是,那我這邊便不打擾了,院子裏還有些公務在,告辭了。”
羅氏從她懷裏接過玉澤,目送她離開后,便盯着正在玩射覆的浮玉與婉麗道:“怎麼還幫她說話呢?”
見她走遠了,婉麗才笑出了聲道:“娘,你真以為那是在幫她嗎,不過是不想見她,將她氣走哦。”
浮玉看羅氏還似懂非懂的樣子,笑道:“夫人,人走了免得心煩,反正我是不明白的,好好的一個黃花大閨女怎麼想的,她家室那樣好,現在嫁一個王公貴族是沒問題的,可惜了,為了一個情字,妾有情郎無意。”
婉麗輕哼道:“什麼嘛,三哥可哪裏都沒有招惹她,就是不知道宓瑤跟疏君如今到底在哪裏,能聽到消息嗎。”
浮玉垂首坐下,喝了一口茶,看着婉麗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現在聽外界傳言說,辰王似乎病的很重,對外放話的是舊疾複發,連御醫都束手無策,不知道能不能撐過這兩年了,若是知道,應該會早些回來。”
話音未落,羅氏與婉麗都還未從驚愕中反應過來,只聽一聲沉重詫異的聲音傳來:“你們是從哪裏聽說的,前兩日我見辰王精神尚好,哪有你這般說的嚴重。”
眾人望去,只見愉禛提着酒壺站在亭邊,臉上還帶着醺意,聽見幾人說話便往這邊走來。
婉麗連忙拉住正沖浮玉走來的愉禛,輕聲道:“想來是外界傳言,自然有不妥的地方,三哥聽聽就行,何必動氣。”
愉禛向浮玉微微拱手道:“褚王妃若未見其事,就不要妄自菲薄,損了大家安生。”
浮玉望着愉禛,語氣沉沉道:“此話並非有假,乃是我親眼所見,昨日我才隨褚王前往辰王府探視,難不成我還會拿辰王的性命開玩笑,來騙你嗎。”
愉禛已經六日未出過府,只因心蘭送信回來,宓瑤已經懷有身孕卻未曾告訴他,他心中既高興又難過,便在終日飲酒消愁,不肯出工。
如今又聽聞辰王病重,一時腦子裏一片混亂,不知天地在哪,一頭倒在亭子裏,腦袋可在石凳角,暈死了過去。
眾人慌亂之中,將他從地上抬起,羅氏趕忙讓丫鬟去搬了人來,不過片刻,便來人將他帶回了房中。
羅氏隨着一行人離開,婉麗抱住嚇壞了的玉澤,輕聲的安慰着,懷裏的小人兒眼裏滴滴答答的落下,卻是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婉麗看了心疼,坐在石凳上,餘光瞥下,只見地上的信紙被折的整整齊齊,便伸手下去撿。
浮玉看着她的動作,也好奇似的坐下,見她慢悠悠的打開摺紙,臉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神色,着急道:“上面寫了什麼,怎麼不說話。”
婉麗看她手上的動作便知要來奪,忙塞在懷裏道:“這是人家的事,你怎麼好意思看呢,別說,你最好別過來,上一次也是因為信,你看看最後結果是什麼,你別無端挑事,別說你現在是王妃我就會怕你。”
浮玉被說的有些不好意思,也知上次是她失手,並不是有心,自知理虧,想着南松那要吃人的模樣,她也只得作罷。
日月無息,伴着晨曦的霧氣,金光眨眨眼,清冷的風吹散眼前的迷霧,在她眼中留下一層層氤氳。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她死前被雷雲刺瞎雙眼,被他踢下祭壇,又被雷曉救起,一次又一次的被驚醒,又沉沉睡去,在無盡的痛苦中無限循環,可她一直找不到出路,直到眼前出現一道強光,伸出來一雙無形的手將她拉出了旋渦。
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褚紅的珠簾,緊接着身體被人懸空抱起,身上被溫軟的棉被包裹,等她環顧一周之後發現,這一幕是那麼的熟悉,腦海里回蕩的是雷凌的聲音:“終於想起來了嗎,好好看看這一切。”
雷凌的聲音漸漸淡去,聽着耳邊丫鬟婆子驚呼的聲音,她轉頭往過去,只見一張紅潤溫婉的臉出現在她面前,看着她大驚失色的神色,瞬間頓時明白了這是哪裏。
床上虛弱的女人大聲道:“將她抱走,我不想看見她,快點抱走。”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林氏。
何氏這時還是她身邊的大丫鬟,冷冷的寒風刮在她的臉上,凍的笑臉通紅,何氏將她抱給王既明看,疏君很清楚的看着他來難以置信的眼神,聽得他沉聲道:“夫人不是說要請圓慧大師來嗎,快去吧,將她給我。”
王既明接過疏君,抱在懷裏,看着她一黑一灰的眼珠,忍不住嘆息道:“好孩子,日後可要難為你了。”
王既明撫上她那雙清亮的雙眼,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恢復成黑色的模樣,便笑道:“真是怪哉,這樣也好,讓爹好好抱着,別人可是怕你的。”
她出生時刻電閃雷鳴,突然下起了大雪,鬼節生,這雖是不祥的徵兆,可王既明還是十分的愛護她,老是跟身邊的人說,瑞雪兆豐年,是吉兆,將來定是有出息的孩子。
疏君眼前見到的場景與平時下人們說的模樣一分不差,何氏請了圓慧大師來,取走了不知何時出現在她邊上的紫凰。眼裏突然被兩滴暖暖的水流圍繞,漸漸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整個人突然失重,天旋地轉,等她睜開眼睛時,已是日落西山,晚霞紅透了半邊天。
她走上崖邊定下腳步,青松遍地,在石縫裏求生,遭了寒雨的侵襲,依然不動如山,為我其誰。
她的神色極靜,眼裏一望無際的清澈,低頭摸着紫凰的劍柄,自嘲道:“原以為一切都忘了,如今反而是想了起來。”
疏君尋了一塊平坦的地緩緩坐下:“總是覺得將前生的事一併遺忘了最好,直到雷曉的話讓我陷入了以往的回憶,聯想起現在發生的所有事,我終於明白了,我這一生,還得為我自己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