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關中
召集傅津川返京,除了趙元檀病情加重,還有一個雪上加霜的消息。
青唐有異動。
諾大的大明宮,除了卧在病榻上不能起身的趙元檀,還有太師尚書令李輔之,尚書右僕射牛道騫,中書令周喆,殿前司都指揮使舞陽侯於羅睺,以及皆為元帥的傅家父子。
剛剛趕回來的傅津川放下各處軍情戰報,心中對當下的形勢也做到了大致有數。
而殿中文武大臣,所爭執的焦點就在於,青唐若真的動手,隴右河西可不可守。
若是不可守,不如暫棄,將邊軍精銳調回平叛,畢竟河西隴右再是重要,但現在上京都危在旦夕,如何抉擇似乎不需要進行選擇了。
青唐是一定會動手的,任誰當大君都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機會。
大晉如今深陷泥沼,河東失守、朔方告急,這對一直覬覦河西的青唐人來說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且人心惶惶之下,就算是邊軍精銳的戰力,也會大打折扣。
力主收縮戰線的,自然是三位宰相。
而傅懋修和於羅睺即便是知道眼下的戰況和形勢,也只能硬着頭皮堅持隴右河西不可棄守。
這兩人已經作為目前勛貴武將之中的執牛耳者,自然不能輕言棄守。
此時,傅津川的意見就非常重要了。
從軍近二十年,傅津川先後擔任劍南、隴右兩鎮節度使,大小百餘戰,未嘗一敗。
尤其是松州、疏勒、河湟三戰,對陣青唐從來都是大勝。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傅津川寥寥十六字,就讓傅懋修和於羅睺不在堅持。
他們並非是不懂這個道理,而是這個話從傅津川口中說出之後,他們才有理由去支持收縮戰線的決定。
他們要對人心,有所交代。
而躺在病榻上的趙元檀也做了決定。
首先是為了戰事調度,改崇政院為樞密院,以傅懋修知樞密院事,於羅睺、李輔之、牛道騫三人同知樞密院事。
這等於是讓文官拿到了直接插手軍事的權力。
同時,為了安撫武將,加傅懋修為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司空是三公之一,是給重臣的加官。
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個差遣,這也代表着武將可以擔任宰相的先例。
日後出將入相,也不在是一句空話。
至於河西隴右,明面上的詔書自然不會光明正大的棄守,只是會抽調大部分邊軍精銳回師入關中拱衛。
而這個決定,在對邊軍將士和邊地黎庶意味着什麼,做決定的權貴們自然是知曉的。
邊軍的將領們也清楚。
如今的朝廷,委實供應不了從河北、河東、朔方、隴右、河西這長達萬里的戰線同時作戰。
內縮是必然的選擇。
但對於心向大晉的邊地百姓和藩部而言,無疑是場滅頂之災。
可悲哀就在於,有時候當權者在做選擇的時候,無論怎麼選其實都是錯的。
朔方,失烈門一雪當年在白亭大戰時候的戰敗之恨。
先是率北境大軍,以優勢兵力與朔方邊軍對峙良久,雙方圍繞着銀、夏諸州鏖戰數月之久。
河東失守卻成了朔方之戰的勝負手。
而北境可汗毗沙門也在關鍵時刻送上了他的可汗親軍,虎師。
北境三十萬大軍以犄角之勢勐攻朔方,而河東失守之下人心惶惶,銀夏諸州的藩部又被重利所誘,群起而叛。
結果就是夏、鹽、綏、銀、豐、勝六州先後失守,朔方六萬四千七百名邊軍在北境大軍的不計傷亡的消耗之下,只剩下不足萬人龜縮在靈州。
節度使薛琮數次求救隴西和河西、關中均無援軍,無奈之下只能棄守靈州。率數千騎退入關中。
正熙五年末,隆冬來襲。
堅守了將近半年的河陽城宣告失守,大河冰封。
這也代表着大河天險涉冰而過,不需用船,就能讓北境和燕藩的步騎大軍過河。
而原本河北的大軍,已經在數月之前就調回大半。
晉軍沿着邙山一線佈防,十餘萬禁軍,連營數十里,並修築了營壘和鹿角。
安遠侯仇銘則督領河北各鎮軍,屯軍白馬,與大河南岸的晉軍形成了掎角之勢,威脅北境燕藩的側翼。
此時,北境只在河東一線就有將近二十萬大軍,可汗毗沙門更是在朔方大勝之後,親臨晉陽。
除了防備金山鍛奴部落的幾個豹師,金帳汗國幾乎是發動了所有的戰爭潛力,動用了四十餘萬大軍。
而燕軍也幾乎是精銳盡出,十幾萬邊軍幾乎精銳盡出,還有被燕藩收伏的東胡諸部也出兵數萬。
而在河西、隴右精銳調入關中之後,一直在觀望的青唐也終於開始了“趁火打劫”。
大君拓跋戈親自領兵,率二十六萬大軍,進軍河西。
青誼節鬼章率軍十二萬,入寇隴右。
一時間,關中和京畿這兩處大晉的基業之地,都要直面兵鋒。
諾大的大明宮寢殿內,除了卧榻不起的正熙天子趙元檀,還有太師李輔之、右僕射牛道騫,左僕射林景明,英國公傅懋修、輔國公楊繼勛、信國公湯顯宗、武定侯郭保等文武大臣。
還不滿七歲的太子趙延烈被姑母城陽公主趙元殊牽着,就站在病榻前。
而這些人,都在等待一個人。
剛從邙山大營疾行而返的傅津川被特許一路馳騎入宮,直到大明宮下馬。
進入到殿中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定要有大事發生。
“武安侯到。”
大內首宦也沒了往日的穩重,領着傅津川直接來到了塌前。
看到趙元檀的時候,傅津川鬆了口氣,雖然檀哥尚在虛弱之中,起身困難,但到底還沒到大限將至的時候。
“三郎,近前來,不必見禮,我有要事與你說。”
走到近前的傅津川看了一眼妻子趙元殊,只見她微微的搖了搖頭,好像是在示意他不需擔心。
被攙扶起的趙元檀則衝著趙延烈招了招手,“烈兒過來。”
太子趙延烈很是順從的走到近前。
“三郎,日後,延烈就拜託與你了。烈兒,記住,日後汝姑父,便是你父,你姑母,便是你母。還不拜見你姑父姑母。”
好像知道什麼了,或者只是單純的覺得有些難過的趙延烈哭着道:“阿耶,你不要我了嘛...”
趙元檀笑着伸手撫在兒子的頭頂,“你是國家的太子,要懂事了,聽話,拜見你姑父姑母...”
趙延烈聽話的點了點頭,躬身衝著傅津川而拜。
“陛下,臣萬不敢受太子如此大禮。”
傅津川急忙側身避讓,而趙元殊則側過臉,眼中霧氣蒙蒙。
“三郎,你受的起,延烈日後,就拜託與你了,這是命令。關中和太子都交託與你,即日起,命你為關西諸道行軍大元帥,督領關西諸道兵馬,節制戰事,你和兕子,你們去關中...”
將太子交託於傅津川,還有關中之地,這代表了什麼,他自然是清楚的。
如今上京形勢危機,若真有個萬一,關中自然就成了朝廷的後路。
而他的責任不止是守好關中之地,若上京真的失守,以現在趙元檀的身體,很難從上京西巡入關中...一旦局勢崩壞,他還要扶立太子繼位。
即便是上京最後無憂,一旦趙元檀不豫,作為太子的監護人,傅津川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可以挾天子以令天下。
對趙元檀的這個決定,幾乎是將朝廷的未來都交託於傅津川之手,文官宰相卻罕見的沒有反對。
李輔之、牛道騫、李法曾、林景明這些文官領袖皆是一言不發。他們默認,同時也是在見證正熙皇帝的託孤之舉。
因為這場由齊王引發的叛亂,已經開始讓原本看起來安穩的大晉朝廷搖搖欲墜了。
河東、朔方先後淪陷,而在河東失陷以後,河北也失去了燕山山脈的天險,叛軍可以出太行呂梁直入河北。
也可以直接過河攻略京畿重地。
而關中也要面臨來自隴右和朔方,甚至是河東方向的威脅。
但關中好歹是形勝之地,有天險可以憑持,比起京畿的情況要好得多。
但趙元檀作為皇帝,不能動。
甚至是朝廷的文武大臣、宗室勛貴都不能輕動。
朝廷這個時候如果一旦透露出要避讓的苗頭,人心便不穩了。
所以,關中,不只趙元檀,也是整個大晉朝廷,甚至是整個天下的後路。
關中京畿若失,那麼神州陸沉就不遠了。
若真讓這大好河山淪入胡虜之手,那麼在場的所有人,在後世史書之中,都不會有什麼好評說。
想通這些之後,傅津川伏地而拜,“臣傅津川,領命。”
殿中諸臣陸續離去。
傅津川和趙元殊落在最後,一拜轉身,正準備離去。
趙元檀在田輔國的攙扶下,走上前幾步,伸手拍在了傅津川的肩上。
此時他有千言萬語想說,可話到了嘴邊又都咽了下去。
傅津川沒回頭,以手掩面道:“臣去關中,不知何時能再回上京,惟望陛下保重龍體,等臣討滅賊虜之捷報。”
“好,朕等着!”
“君無戲言。”
“嗯。”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但為了不讓一些人失望,他願意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活着。
即便要飽受病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