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一章
“這雙羊毛氈靴做的不錯,難得你心裏念着我這個老人家。”
威遠侯夫人陳氏隨手翻看了丫鬟秀煙手裏的靴子,做的很精巧,靴面綉着秋海棠,栩栩如生。
“母親喜歡就好,”余晚媱輕輕笑道。
陳氏從靴子上撤開手,余晚媱適時遞來一盞茶,陳氏呷了口,“有孝心是好的,但你如今是世子夫人,下人的活兒還是少做,到底落了身份。”
余晚媱手指攥緊,低聲應是。
陳氏才看向她,她今日着了件半舊藕色團花夾襖,腰間打條素白排穗絛帶,掐着細腰不盈一握,烏髮籠起,蟬鬢松垂,將好半掩住耳上玉璫,反襯的脖頸秀白,這是再合適不過的婦人裝扮。
若換個人這麼穿,必定是不出挑的,但到她這裏,愈素凈愈柔媚,分明極端莊溫婉的姿態,卻無端滋生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
長得太好了,也是個麻煩。
陳氏壓了壓太陽穴,提點她,“你嫁進來也有三個月了,該懂得規矩應是懂的,外頭的不着調做派萬不能學,瑾瑜最不喜那些不三不四的纏人妖精模樣。”
威遠侯陸韶安唯一的嫡子陸恆,字瑾瑜。
亦是余晚媱的丈夫。
“我省得,”余晚媱恭恭敬敬回她,然後頓了頓道,“母親,這兩日天冷,我爹和哥哥在獄中大約要受凍,我想給他們送些禦寒的衣物。”
陳氏的眉頭微不可見皺起,但瞬間舒展,嗯了一聲,“出去不要走正門。”
余晚媱頷首。
陳氏又道,“瑾瑜如今在大理寺當值,最是忙碌,難得空閑,你們夫妻獨處時,你找個空跟他提一提你父兄的事。”
余晚媱滯住。
陳氏揣着暖袖,閉眼不再說什麼了。
余晚媱便起來彎了彎腰,準備離開。
門帘被挑開,着慌慌進來個丫頭捧着一堆烏漆嘛黑,“老夫人,二姑娘房裏那副萬壽圖被火給燒着了!”
“瓔兒凈惹事,還有半月就是英國公夫人的壽辰了,那副萬壽圖是我專程叫人去蘇州找綉娘綉成的,這怎麼好?”
陳氏往那丫頭手裏看了看,燒的只剩零星幾個壽字,看針腳也知不是尋常綉娘能綉出來的,她一時倒沒了主意。
正好秀煙將那雙羊毛氈靴遞給她身旁伺候的李媽媽,陳氏不經意再看到那雙靴子,登時叫住余晚媱,“我瞧你的綉活不錯,你也是南邊兒過來的,這萬壽圖你能綉出來嗎?”
余晚媱淺掬着笑應下,“我試試。”
陳氏便揮手讓她走了。
李媽媽收好靴子,轉頭見陳氏沉思,笑道,“您別太擔心二姑娘,好歹這麼多年都過來了,等世子夫人生下孩子,不愁二姑娘的病治不好了。”
陳氏點頭,“我看她老實,就是生的太扎眼,要不是太爺有規矩不許納妾,我怎麼可能冒險讓她進門,就怕瑾瑜把持不住栽她身上,還是要盯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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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陳氏住的安福堂,主僕二人一前一後沉默地順着下了游廊,一路走出垂花門,剛進了檀棠院,天上飄起雪花來,秀煙攙着余晚媱快步進到屋裏。
余晚媱靠到湘竹暖榻上,終於抱着手臂道,“京里的冬天太冷了。”
她始終適應不了,哪怕這屋裏燒着火盆。
秀煙把那一堆燒毀了的壽字放進盒子裏,趕緊將手爐塞進她手中,屈腿坐到矮凳上,給她捶腿,“您就是太好說話了,原先您沒嫁進來前,老夫人答應好好的,准叫世子爺給老爺、少爺翻案,現在倒好,還要您自己去說。”
余晚媱半闔着眼不答。
“您出嫁時因為正值國喪只能一切從簡,這也就罷了,”秀煙越說越氣。
“可您每次去老夫人那兒,她哪回不是逮着您說,給您找一堆事,高門大戶的,還欺負您一個弱女子,世子爺也是,一個月也不來您屋裏幾回。”
秀煙不由就想到余晚媱和陸恆新婚那晚。
彼時新房裏的蠟燭熄滅,只聽得見輕微動靜,將過了一盞茶,那屋門驟然打開,陸恆走出來,神態疏淡,衣冠楚楚,只有秀煙眼尖,瞧見他頸側一道細痕,眉目中含着隱隱饜足,想也知道那是余晚媱抓的。
待他走後,秀煙急忙入房,點着燈火才見地上婚服散亂,那裯被間昏睡着余晚媱,眉心淺皺,雪膚烏髮,顏色正艷,落在床沿邊的手腕握出了一圈緋印,越看越覺得嬌韻惑人。
她那時還心中竊喜,世子爺定是疼極了夫人的。
可誰能料到,新婚後陸恆便冷落了余晚媱,連這院裏的丫頭都能暗地奚落兩句。
余晚媱抬了抬手,張口打哈欠,“去廚房備些飯菜,等會帶去詔獄。”
知道她不愛聽這些啰嗦,秀煙只能出去。
屋裏安靜了,余晚媱枕着手,放空了意識,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屋外忽地響起嘈雜跑步聲,余晚媱沒了睡意,坐起來喚秀煙。
屋門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秀煙,是余晚媱跟前侍奉的另一個丫鬟霜秋,余晚媱進門只帶了秀煙一個陪嫁丫鬟,陳氏看人少,便把霜秋撥給了她。
“秀煙姐姐去廚房了,夫人有什麼事吩咐奴婢?”
“外面吵嚷嚷的,怎麼了?”余晚媱問。
“是墨硯回來了,”霜秋進屋裏,隨手從衣架上拿下披帛替她穿好。
墨硯是陸恆的小廝,余晚媱雖和陸恆不住一間房,但兩人還在一個院子裏,余晚媱睡的是西廂房,陸恆是在東廂房,兩人也只在月初的幾日同房,平日裏是各不相干的。
陸恆斷不會這個時辰回府,約莫是派墨硯回來取東西。
余晚媱指了指柜子,“我給世子做了件裘衣,你送過去吧。”
霜秋連忙揭開柜子,將裘衣拿出,仔細看了看,這件裘衣是貼着陸恆身量做的,衣襟上用金線鉤織雲紋,既顯貴氣,又不輕浮。
“原來夫人熬了幾個大夜,是在為世子爺做衣裳,世子爺見了定高興。”
余晚媱溫笑,“順便做的,算不得什麼好物。”
霜秋眼底顯一絲鄙夷,便退身走了。
余晚媱算算時辰,也快到晌午,急忙將給父親和兄長做的幾件棉衣和靴子收拾進包袱里。
沒多久,秀煙提着食盒進來,“奴婢在前面遇到了墨硯,着急忙慌的,跟後面有鬼追一樣。”
余晚媱沒太在意,趿着鞋坐到鏡台前,“做個簡單打扮吧,免得出去引人注意。”
秀煙順手放食盒在桌上,執了桃木梳為她梳妝,“夫人,奴婢剛剛聽了一嘴,世子爺近來手頭有件大案。”
余晚媱微頓,“什麼大案?”
“今年春闈,南直隸考場內有人作弊,牽連了數人,好像沈家的一個舅老爺也在其中,”秀煙小聲道。
陸恆並不是陳氏所出,陳氏是威遠侯陸韶安后娶的夫人,陸恆母親沈氏去的早,陳氏這些年又無所出,膝下只一個養女陸瓔,是以,陳氏待陸恆如同己出,倒不曾有間隙。
余晚媱沒作聲,從妝奩中挑出一支素凈的玉簪,遞給秀煙,秀煙理好雲鬢將玉簪斜斜插進發里,嘆氣道,“不知世子爺會不會饒過舅老爺。”
余晚媱閉了閉眼,如果陸恆連自己的舅舅都不饒,她想讓他重審父親和哥哥的案子,恐怕更不容易。
“奴婢給夫人抹點胭脂?”秀煙瞅着她皎白瑩潤的臉道。
余晚媱搖頭,“換身粗布素衣吧。”
秀煙忙從箱底翻出一套粗布棉服,這還是余晚媱從江南穿來的,那時余家出事,父親為保她安全,不得不說出她非余家女,將她提前送出余家,才讓她免受牢獄之災。
大雍有規定,商人不允許穿綢緞紗衣,即便余家是富庶的鹽商,也不能逾越。
余晚媱換上棉服,帶着秀煙從後院的角門出去了。
從威遠侯府到大理寺詔獄有一段距離,這會子雪下大了,兩人沒乘馬車,地上濕滑,打着傘走的甚慢,近半個時辰,入了一條窄窄的小巷子,巷口的寒風梭在人臉上生疼,手腳都凍疼了。
余晚媱便有點後悔了,有什麼好逞強避諱的,套件厚斗篷也比現在挨凍的強。
她和秀煙慢吞吞的往巷深處走,詔獄的後門就在不遠處,她前面來過一次,這還是第二次來,及至走近,卻見那後門處站着兩人,其中一人赫然是陸恆,他身上還穿着朱紅官袍,官袍上的麒麟猙面獠牙,他負手在身後,在廊下長身玉立,面容冷峻矜貴,看着她的視線極淡漠。
余晚媱只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怔了下,旋即低眉順眼的走近,稍稍俯身彎腰,“民婦見過大人。”
陳氏不喜歡她往詔獄跑,怕她丟了陸家的臉,陸恆身份顯貴,是侯府世子,即使不走科考,也能授蔭官,但陸恆很爭氣,未及弱冠就高中了進士,被聖人歸入大理寺,不出五年便升任了大理寺卿。
余晚媱此刻衣着樸素,只想着要顧及陸家顏面,自然不能以世子夫人自居。
陸恆低頭注視着面前的小婦人,着裝粗朴單薄,鬢髮整齊的盤成髻,只用一根玉簪別住,纖細手指撐着傘站在雪裏,倒顯得柔弱冷清。
方才就見她在巷子裏繚繚婷婷走,身後的丫鬟背着包袱、提着食盒,主僕二人竟就這麼過來。
不成體統。
陸恆微蹙起眉,移開眼冷聲道,“這裏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