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司隸校尉
衛戎道:“薛布!”
“薛布?此前從未聽說過此人啊!”鄭異道,“不過,北軍中的步兵校尉所轄漢軍應當是當下駐守京師的主力了,陛下把如此重任交給郭法,此人應當自是有他的過人之處。”
衛戎道:“薛布乃是河南尹薛昭的從弟,先前是竇府賓客。”
“薛昭從弟?”鄭異一怔,半晌嘆道:“陛下御駕親征去平屬國之亂,殊不知此刻京師之險,猶遠甚於屬國啊!”
衛戎與田慮俱都大驚,面面相覷,都不知他此言何意?
鄭異接着又問道:“南宮衛士令與北宮司馬令都是何人?”
衛戎道:“南宮衛士令名叫楊仁。”
“楊仁?”鄭異忽然想起耿恭先前曾冒用此人的名字潛入善道教,卻未料到如此之快就見到真身了。
“不錯!”衛戎道,“這位楊仁之父楊茂,早年追隨先帝中興,被封為威寇將軍、新陽鄉侯,后因有罪國除,爵位被削。”
說完,見鄭異遠視前方,凝神不語,知他在沉思,便住口不言。半晌,鄭異方道:“北宮司馬令是誰?”
“郭法!”衛戎道,“此人早先是信陽侯府的賓客,也有可能是陰侯爺所舉薦。”
“什麼?又是信陽侯府之人?”鄭異面色倏變,脫口而出。
衛戎與田慮跟隨他如此之久,卻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俱都感到心中一凜。
尤其是田慮,救過自己的沂國衛士令不就曾在信陽府么?實在不明白鄭異何以如此大驚小怪?當下忙道:
“怎麼,有何不妥?”
鄭異道:“自蠡懿公主案后,信陽侯便閉門謝客,不問政事。如何還能向闕廷舉薦門客?速去查查,他何以能入北宮,居得司馬令這個要職?”
“諾!”田慮與衛戎齊聲答應。
“田慮!”鄭異道:“衛羽此刻已身在京師,你去把他找來見我!”
衛戎道:“他竟然也在京師?何時到的?為什麼我從未聽聞此事?偌大一個京師,若不知他居於何處,豈不如同大海撈針?”
鄭異道:“此事不難!他早先也曾做過信陽侯府賓客,此番是舉報沂王謀反而來,故此必定找過陰侯爺,田慮只需去信陽侯府門上詢問即可。衛戎,你此刻便去了解檀方、郭法、薛布、楊仁等四人與王康此前可有過密交往?”
“鄭司馬似乎對王康非常警惕?”田慮道。
鄭異道:“此刻還只是推測而已,你等把所需的消息帶回,方能斷定。”
二人起身離去。
適才,衛戎所帶來的關雎公主的消息,在他原本平靜如水的心中擊起了陣陣漣漪,不時泛出一陣陣酸楚。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緒,凝神於應對京師當下兇險迷局,可衛戎與田慮二人走後,此時獨自一人,刺心的傷感卻又不由自主的噴涌而出,時時沖斷着他的思路。
關雎如此之快就選定夫婿並與之成親,卻是他所始料不及。
雖然他早已清醒的意識到關雎那公主的身份,如同隔在兩人之間的一道通天屏障,根本無法逾越,註定了今生有緣無分,畢竟一個是金枝玉葉,只能身居紅牆之內,如同枝頭寒梅;另一個欲明德天下而不得不遊歷四方,彷彿大地傲雪。
然而,關雎公主突如其來的大婚,還是有如“平地跳雪山,晴空下霹靂”的當頭棒喝,令他唏噓不已,甚至一陣煩亂。
生而富者驕,生而貴者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關雎此舉是一種無聲的宣明,是在賭氣,是在示威,而且只是針對他鄭異一人:
貴為公主,她可輕而易舉選出一位品貌足以與他相媲美的乘龍快婿,一位可以與她在深宮大院朝聞晨鐘、夕聽暮鼓、相依相伴,廝守一生的東床坦腹;他們甜蜜美滿、琴瑟相和、舉案齊眉、夫唱婦隨。
可她的想法實在太幼稚了,即便這半年來歷經如此之多的生死輪迴,也未能讓她多幾分謹慎沉穩而變得成熟起來。
他雖然沒有見過檀方本人,也沒有聽說過其有什麼劣跡,但此人的經歷卻不簡單,甚至可疑:指證言中刺殺式侯、蠡懿公主的致命飛書、謝滴珠違心委身淮王、沂王的失心病狂,這些不同尋常的事件中處處都能見到其身影。
更何況,關雎公主始終在南宮生活,而檀方進入宮中的時日亦不算短,這些年二人始終都沒有交集,即便蠡懿公主與檀方交往如此密切,檀方也不曾出現在她的視線之內。
然而,關雎被他拒絕後,正在傷心欲絕、極度失魂落魄之際,此人卻恰逢其時的神秘出現了。
這難道僅僅只是機緣巧合嗎?若是巧合,倒還不足為慮,但若不是巧合呢?那可就實在太可怕了,這幕後之人的心智城府,顯然不輸蘇儀,足可用深不可測來形容,而且其職典樞密,對闕廷的威脅之大卻又遠遠勝於蘇儀。
如果他推斷沒有錯的話,蘇儀的兩位兄長,赫乙與赫丙一直都在闕廷,而且都在擔任要職,同時,此次沒有隨明帝出京御駕親征,此事也從蘇儀處得到了非正式的證實。
假若關雎公主的這場大婚與此二人有關的話,那事情的嚴重程度則已到了無法想像的地步。
假如是那樣,中興明主、先帝光武的皇子公主們的命運當真是坎坷多舛!
前太子劉強,被廢后鬱鬱而終;濟王、沂王謀逆未遂;舞陰公主的夫婿梁松入獄在押、涅陽公主的夫婿竇固閉門自絕、蠡懿公主慘被夫婿刺殺,如今關雎公主的夫婿檀方若再捲入圖謀不軌的反叛大案,那先帝四位公主的婚姻,無不悲慘曲折。
正當他不願再往下深思之際,田慮回來了,還帶來了衛羽。
果然,通過信陽侯府的總管秦安,就順利找到了他。
見過禮后,鄭異笑道:“上次遇到衛令之時,還是在濟國與沂國邊境,承蒙衛令及時趕到並出手相救,鄭某等人方才躲過濟國衛士令王平的追殺。”
衛羽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衛某僥倖讓鄭司馬一人避過王平的追殺,而鄭司馬後來則令普天之下多少大漢子民免遭赤山烏桓的圓月彎刀與龍口嶺洪水猛獸的屠滅!鄭司馬如此客套,豈不令衛某備覺汗顏?”
鄭異道:“此番阻止沂王鑄成千古遺恨,功勞可不能算在我鄭異一個人的頭上。若不是衛令冒死千里迢迢趕赴京師呈送盟單,陛下豈會未雨綢繆、不辭辛勞的御駕親征,得以防患於未然?否則,若想平定沂國之亂,只怕還要遙遙無期啊!”
衛羽道:“說起此事,衛某更是慚愧。與沂王相處如此之久,本以為義氣相投,上下一心,勵精圖治,造福一方百姓,振英聲於百世,播不滅之遺風,從而不虛此生。故此披肝瀝膽,鼎力相助,卻不料隨着沂國境況的日新月異,他的雄心竟然也日益膨脹。”
鄭異道:“豈不聞‘貪生於富,弱生於強,亂生於化,危生於安?’”
衛戎道:“鄭司馬所言正是。禁微則易,救末者難,人莫不忽於微細,以致其大!等到衛某察覺沂水的意圖時,為時已晚,漁陽會盟之後已成一發不可收之勢,屢諫遭拒,竟然無能為力。”
“涓流雖寡,浸成江河;燭火雖微,卒能燎野。”鄭異嘆道,“衛令已竭盡全力,無須自責。那蘇儀何等狡黠詭詐,機智百變,又是處心積慮,陰奉陽違,而沂王本性敦樸厚毅,又怎能不受其蒙蔽?不過,這王康,身為國相,乃是闕廷委派的重臣,為何也未能朝夕恪勤,勸誡沂王?難道也是與衛令一樣,屢諫不從?”
衛羽嘆道:“王康國相也難,他曾對衛某言道‘沂王是陛下最為憐愛之弟!我身為沂國的國相,對沂王繩以法則傷恩,私以親卻又違憲’。故此,王康到沂國后,一改昔日的行事風格。對沂王所作所為,不到之處,盡皆直言不諱,處處加以掣肘,不可謂不盡心盡責。而沂王難免心生嫌隙,日漸不滿,最後實在忍耐不住,上書闕廷,要求更換國相。”
鄭異道:“我對王國相為人所知不多,他昔日是什麼行事風格?”
衛羽道:“敦樸遜讓,能幹絕群;老成持重,胸有城府。凡事必須三思而後行,且多留有餘地,素來不喜與人當面爭論。”
鄭異接着問道:“為什麼要轉向對沂王果敢直言,據理力爭?”
衛羽道:“王康道‘故覆人之過者,敦之道也;救人之失者,厚之行也。’所以,將沂王的過失當面指出來,不再上報闕廷,此為覆人之過;沂王知錯,悔過自新,便是救人之失。”
鄭異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又問道:“王康對沂王處處加以掣肘?衛令可否舉例言之?”
衛羽道:“善道教想要擴充義舍,王國相嚴詞拒絕;善道教請沂王撥付財帛,王國相厲色反對。”
“哦!”鄭異聞言,又思索半響,忽抬頭道:“事後看來,王國相的這些反對,沂王都沒有採納,是不是?王國相的其他反對,沂王也一併置之不理吧?”
“正如鄭司馬所言。故此,後來雙方演變成了王國相事事反對,沂王事事駁回之局,關係日益緊張,以至呈現水火不容之勢。”
“那蘇儀呢?他就沒在中間進行調解?”鄭異道。
“據衛某所知,他確實去了王國相那裏不少趟,但一次都沒有調解成功。”
“可王國相上書闕廷的奏疏之中,卻從未提及沂王越律之事,反而溢美之詞倒是隨處可見。”鄭異道。m.
“王國相真是忠篤敦禮之人!沂王待他如此刻薄寡恩,他竟依舊‘覆人之過,救人之失’,生怕影響陛下與沂王的手中之情。”衛羽嘆道。
“他行事風格確實是前後迥然有異。衛令昔日在信陽侯府之時,王康是府中總管?”鄭異問道。
衛羽道:“不錯!後來,當今陛下做太子時,看中了其才華,故此又把他要去了太子府。”
“哦,不是信陽侯推薦給太子的?”鄭眾問道,“那太子常年在深宮大院,何以會知曉信陽侯府中的總管?”
“想必是那次在東市路口,洛陽府攔截陰府車駕之時,太子與沂王均伏在暗中觀望,方有機會識得其才。”衛羽道。
鄭異忽神色一黯,道:“虞司徒,當年何等風采,但自任司徒后反倒無甚功績。足見,若能不稱官,賞不酬功,刑不應罪,不祥大焉!”
田慮一怔,問道:“鄭司馬此言何意?”
鄭異道:“司徒之職,日勤萬機,非周畏謹慎且謨謀深博之士,不可勝任;而虞司徒淑質貞亮且慷慨壯烈,任掌管司法的司空綽綽有餘,但在司徒位上則是勉為其難。昔日,任洛陽府時,行事內以忠誠自固,外以法度自守,所面對者皆為作姦犯科之徒,故做到廉直公正,自是不難;而身居司徒一職,位高職顯,周邊權貴雲集,不乏虛偽狡詐之徒,所做越律枉法之事,隱晦難辨,加之權門相托,他又並非胸有城府、奸滑玲瓏之人,豈能不束手束腳,有心無力?然而,貴為司徒,退任時孑然一身,家徒四壁,古今罕見,最後竟以命謝罪,又怎能不令人為之唏噓扼腕?”
衛羽也嘆了口氣,剛要說話,卻見從外面進來二人,雖然風塵僕僕,卻都相貌絕異,器宇軒昂。
“班超、耿恭?”鄭異喜道,“你二人如何聯袂而來?”
班超笑道:“井然大夫向我傳過話后,我正準備趕往京師,沒走多遠,耿恭卻追了上來。”
耿恭笑道:“從兄耿忠領軍出京護渠已久,遂命我回洛陽家中看看。同時叮囑,鄭司馬如此緊急回京,必有大事,如他那裏有差遣,務必鼎力相助。”
鄭異又給班、耿二人引薦了衛羽,雙方見過禮,簡單寒暄幾句后,班超先把龍口嶺與沂國王都的境況簡單說了一遍。
鄭異道:“這蘇儀運籌之奇,實在出乎我的預料,一個蛟龍出海已是不可思議,而在龍口嶺上竟還伏有二龍出水之策,更是匪夷所思。幸虧耿恭勇冠三軍,班超足智多謀,方才力挽狂瀾。否則,沂國異軍突起,眾屬國群起響應,京師城內再禍起蕭牆,陛下的社稷江山可就岌岌可危了!”
班超聞聽此言話中有話,當即一怔,凝神望着他。
衛羽道:“善道教也真是頑強。蘇儀、荊采亦算得一代雄傑,但一味圖謀不善之事,不惜天下生靈塗炭,實屬逆天而行,焉能不敗?只是不知陛下如何處置沂王?”
“愛之則不覺其過,惡之則不知其善,所以事多放濫,物情生怨。所以說,王者賞人必酬其功,爵人必甄其德。善人同處,則日聞嘉訓;惡人從游,則日生邪情。”鄭異感慨道:“陛下本性敦厚有恩,事親盡愛,又明察此事皆為蘇儀一直在居心叵測的誤導挑唆沂王。故此,量刑必然會雷同濟王,最多削去數縣,令他閉門思過而已。”
“如此寬容,實屬顧惜同氣之親。”班超道,“但鄭司馬如此匆忙令我等趕來京師,適才又提及‘京師城內再禍起蕭牆’,不知此處究竟要發生何事?”
“此刻,京師形勢異常嚴峻。你等來得正是時候,等下聽我把內中曲折分析過後,便立刻昭然可曉。”鄭異道:
“對此事的警覺,還是來自於蠡懿公主一案。此案困擾我許久,晝思夜想,始終不得要領,直到式侯案驗證了我的設想之後。於是又將此法挪移到蠡懿公主一案上,假設出令此案成立的構想。前幾日曾故意說給過蘇儀,從其反應看,他竟是知道蠡懿公主遇刺的整個案由,而且我至少說中了大概。適才,聽得衛令說完東市路口之事的經過,越來越確信我的設想與事實基本相符。”
“剛才,鄭司馬問了半天王康的事情,莫非疑犯竟是此人?”衛羽問道。
“不錯,我確定便是此人!”
“二位所言的王康,難道是沂國前國相,現任司隸校尉王康?”耿恭道。
“正是司隸校尉王康!”鄭異道。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耿恭道:“鄭司馬可否說明理由?”
“好,咱們就倒着說,從你等熟悉之事入手。”鄭異道,“蠡懿公主遇刺一案之所以多年懸而不決,是因為涉及皇宮、侯門等顯貴,且線索零散,多處中斷,案情詭異,足見幕後之人何等陰險狡詐,直至今日都無人能窺其門徑。同時,這也說明,此案至為機密,知其內情者,可謂鳳毛麟角,相信當世不過屈指可數的幾人而已。而遠在沂國王城的蘇儀卻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意味着必然有人將內幕悉數透露給他。此為何人?最合適者,莫過於闕廷遣派過去的國相王康!”
“鄭司馬只憑此就斷定是王康,是否有些草率?”衛羽道,“畢竟,往來於沂國與京師之間的人,枚不勝舉,如此就憑空指定王康,似乎有些冤枉他。”
“衛令所言本是不錯,但鄭某既然選定他,自有我的道理。”鄭異道,“蠡懿公主遇刺之時,王康正在京師,尚未前往沂國出任國相。而縱觀蠡懿公主一案,涉及南宮、顯親侯竇府、信陽侯陰府、謝府四處地方,相關者包括蠡懿公主、陰楓、檀方、竇勛、竇駿等人。貌似王康不在其中,與之無關,但如果假設他在其中,則此案中的許多懸念就能順理成章的得以破解。”
班超道:“鄭司馬不妨請講,我等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