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此言一出,無人不驚。
就在這是,有侍衛趴在宣沃耳邊,臉色蒼白地說了一句什麼。
宣沃聽了之後,神色不定地看了一眼段棲遲。
段棲遲卻沒工夫搭理他,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嵇雪眠,眼睛紅的要命。
有人喊道:“嵇首輔,你可不要信口開河,誰敢去鑿先太子的墓碑?你說這話,誰能給你證明確有其事?”
“更何況,最關鍵的傳國玉璽還在宮裏,就算有先皇遺詔,這天下板上釘釘,那也是皇上的!”
嵇雪眠眉峰凌冽,猶覆霜雪,“宣沃,你父皇的碑,你可曾去看過?”
宣沃不想承認,但他還是抿着嘴唇,不甘心地說了句:“父皇的碑中間,有一條縫。”
嵇雪眠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出遺詔內容,他早已銘記於心,不需要再溫習一遍了。
“先皇遺詔,若宣沃能力不足,不能把持朝綱,臣作為帝師,亦是有罪。”
“待到褫奪宣沃皇帝之位,另扶新帝之時,帝師應當同宣沃一起,以死謝罪。”
繼而,嵇雪眠極其認真地說道:“先皇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頓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全都屏住呼吸,不只是為了先皇遺詔里,皇帝位置可以更改的囑咐,更是為了,嵇首輔居然寧死也要為先皇守着江山,這般愚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所謂權臣,是拿人頭做賭注,哪怕先皇故去多年,仍舊為江山社稷的穩定做好了百年的打算。
嵇雪眠就是他留給自家帝位皇權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只有一個人的呼吸驟然加重,段棲遲望着嵇雪眠的背影,心頭猛然滴血。
他曾為了嵇雪眠,一再推遲奪位篡權一事。
豈不知,嵇雪眠從最初阻止他奪位,到後來不再阻止,甚至明裡暗裏幫扶他,為的居然是……
段棲遲不敢往下想。
宣沃不爭氣,皇帝之位遲遲坐不穩。
嵇雪眠扶持他多年,終於決定放手了,否則,他不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他和先皇的約定。
但先皇也說了,如果宣沃下台,被新皇帝取而代之,那麼,嵇雪眠要陪着宣沃,宣沃下大獄,嵇雪眠也要去,宣沃被賜死,嵇雪眠也活不成。
先皇給他的不只是嵇氏滿門的榮耀,也不只是權傾朝野的管制。
還有能讓他徹夜難眠,殫精竭慮的捆|綁|式輔佐,一旦輔佐宣沃失敗,滿盤皆輸。
段棲遲突然就明白了,嵇雪眠這麼忠誠的緣故到底有多複雜。
但是時至今日,嵇雪眠已經變了,他放棄了。
嵇雪眠相信他能當個明君,想把這座江山送到他的手裏。
哪怕宣沃下台,他必須陪着宣沃去死,也要遵從先皇的意思,擇新君而立。
段棲遲腳瞳孔震動,眸光不知不覺變得異常陰狠。
他想的可真好,既不辜負先皇的恩,也不辜負段棲遲的情。
唯獨辜負了他自己。
段棲遲怎麼肯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
先皇於嵇雪眠是恩人,於段棲遲,是個不負責任丟了種就跑的擺設父親。
久久沒有發出聲音的段棲遲想要說話,才發現自己的喉嚨變得十分乾澀,沒說出來。
嵇雪眠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回頭看他一眼,雖然面無表情,但是段棲遲看出了他眼裏的擔憂。
段棲遲受不了他這樣好。
段棲遲低下頭,垂眸,掩藏了自己眼裏的情緒,良久之後,他才抬起頭,低聲細語地說道:“寶寶,我改變主意了,除了欠你的那頓飯,咱們倆還有別的賬,回家再算。”
嵇雪眠舔了舔嘴唇,不解:“什麼賬?”
段棲遲從牙關里擠出幾個字,“拋、夫、棄、子。”
嵇雪眠不自然地乾咳一聲。
他知道段棲遲很生氣,非常生氣。
他溫聲說道:“別生氣,生死有命,我要是走了,你好好養大咱們的小崽崽……肚子裏這個,就……”
“我不生氣,我心疼。”段棲遲揉了揉額角,怒氣衝天,“老東西死了也不安生,你還要往哪走?你給我好好活着,否則你死了我變成鬼也得娶了你。”
嵇雪眠堅持:“先皇遺詔不可違逆……”
“你待着,不要說話。”段棲遲不能再聽嵇雪眠說話了,他怕他會忍不住被他弄哭。
那攝政王就出了大名了。
“死了的人,就該好好躺着休息。人間的事,就交給活人來辦。”
所有人都等着段棲遲說話,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大臣們稀里嘩啦跪了一地,“大不敬啊大不敬!”“先皇恕罪啊!”
宣沃脫口而出:“皇叔!”
“還叫皇叔?”段棲遲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問他:“不該叫本王皇兄嗎?”
一片驚呼。
“攝政王……”
“皇子?”
“當初的三皇子?確有其事?天吶,野史也成真了!”
宣沃咬牙切齒,“你這是大逆不道!任何人都不能違背先皇的旨意!哪怕是朕!朕可以退位,但新君不能是你!”
段棲遲不甚在意,“為何?”
宣懿扶額:“遺詔不可忤逆,這是倫常。”
段棲遲搖頭,“遺詔?”
“有沒有人自告奮勇,去撅了前太子的墳墓,看看到底有沒有這遺詔?”
大臣們驚了,“攝政王,你怎麼敢這麼說?”
“你休想擅自藏匿遺詔!”
“你難道想說這遺詔不存在?”
段棲遲好笑,“見不得太陽的東西,存不存在都沒有意義,除非你們誰去把墳撅了,只要不怕前太子魂魄不安,大可以試試看。”
眾人面面相覷,段棲遲說的沒錯,如果不能拿出遺詔,那麼今天這場皇帝發起的事|變,就徹底改變了性質。
從宣沃和帝師遵從遺詔一同退位,讓權給攝政王,變成了攝政王單方面篡位,獨自扛下亂臣賊子的罪名。
段棲遲看着眾人啞言,慢悠悠地接著說道:“既然沒有遺詔,那麼另擬聖旨,再立新君如何?”
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沒想到,他會在今天突然發難,分明之前的攻勢都那麼緩慢。
誰也沒敢相信,攝政王居然還是個大情種。
一說到嵇雪眠可能會死,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宣懿一拍輪椅扶手,氣的臉發紫,“你……你還沒有真的傳國玉璽!休要放肆!”
眾人又是一片嘩然,“傳國玉璽居然是假的嗎?”
“我的天吶,我們寧朝要亡了啊!”
一片沸沸揚揚中,段棲遲垂下眼睛,一片暗影投在他的臉上,輕飄飄地說道:“本王說它是真的,就是真的。說它是假的,就是假的。”
“真假無妨,全在人心。”
宣沃實在不能再等了。
他聽了不遠處擲地有聲的腳步聲,一定是攝政王的軍隊,得知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包圍了海晏樓。
嵇雪眠也聽見了房樑上有腳步聲走過的聲音,第一步就落在最近的地方,居然不知道已經埋伏了多久了!
嵇雪眠看了一眼段棲遲,後者和他對視,滿眼都是他。
他的口型在說:“沒事。”
原來宣沃一直沒讓禁軍發動攻擊,就是有侍衛告訴了他,攝政王的軍隊早就埋伏在海晏樓附近了!
嵇雪眠根本想不起來段棲遲是什麼時候吩咐下去的,這一路上他都沒有露出任何端倪,難不成他已經做好打算,一直扮豬吃虎?
嵇雪眠覺得自己有點頭暈,本來就懷着孕,腦子容易缺血,這下更是腳底打晃,身子一歪,差點倒下去。
段棲遲一個箭步衝過來扶着他,嵇雪眠勉強搖搖頭,坐在一邊,捂着肚子,說不出什麼感覺。
可能是氣結,肚子有點疼。
見眾人不說話,段棲遲回頭,看着宣沃和宣懿,因為擔心嵇雪眠,語氣有點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話還作數嗎?”
一片死寂,只有頭頂踩踏磚瓦的聲音。
“先皇又如何?”段棲遲滿不在乎,態度暴戾而恣睢:“誰掌握權力,誰說了算。”
宣沃忍無可忍,有點慌了,猛的喊道:“來人,馬上射殺了他們!”
話音剛落,頭頂的磚瓦就開始塌陷,猶如引爆,一片乍響,禁軍連弓都拉不出來,就和從天而降的士兵扭打在一起。
宣沃臉色蒼白,今天敗局已定,註定已經無法翻盤了,宣沃喊道:“攝政王,你也不問問,老師他願不願意你取締遺詔?就算你成了皇帝,他可願意輔佐你?他可願意把真正傳國玉璽的所在告訴你?”
“攝政王,你終究是棋差一招!”宣沃滿眼恨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剝奪了老師的首輔帝師之位,你就不怕老師恨你!”
嵇雪眠神色複雜,看着段棲遲,又看了看宣沃。
為了奪位,誰都沒說錯,也不存在做錯,為了權力,理應當不擇手段。
但是這一刻,嵇雪眠覺得自己也是時候該放下了。
先皇的恩他報完了,他好好地幫着宣沃長大,宣讀了遺詔,該做的事一一不落地都做了。
段棲遲不願承認遺詔,為了不讓他死,不願意合理登基,寧可做會被後世辱罵的皇帝。
接下來的事,就是離開朝堂,畢竟宣沃說的對,一朝天子一朝臣,首輔帝師身份敏|感,不宜再出現。
那時候,他就不欠這座江山什麼了。
可他唯獨欠了段棲遲一條命。
他們倆一個欠着一個的,數來數去也數不完。
嵇雪眠尋思着,可能到了下輩子,這些欠下的債都還不清。
那離開了奉獻半生的朝堂,該去哪呢?
嵇府是回不去了,到時候充公,遣散家僕,人吃馬喂的哪個不要錢?
西北也回不去了,嵇雪眠可沒臉說自己被撤職首輔了。
還拖家帶口的,懷裏抱着個小崽崽,肚子裏揣着個小崽崽……
那他這是無家可歸了呀!
實在不行……爹憑子貴?
好歹還有倆小崽崽呢吧?
段棲遲不至於那麼無情,把他們大小三個人趕出去吧?
下半輩子厚着臉皮在攝政王府當個閑散米蟲,好像也成?
要是他嫌自己吃的多,手腳笨,身子差,大不了服侍他讀書寫字,當個書童,憑自己的學識,肯定是綽綽有餘了!
雖然書童大多是伺候主人做那檔子事的……自己也不是不行!
他要是當了皇帝娶了妃子,那自己也可以退避三舍,他要是不娶,自己也可以充當妃子,得領份月例銀子養崽崽呀!
嵇雪眠發現自己自從和段棲遲在一起之後,特別會擺爛,想得開,極其擅長破罐子破摔。
段棲遲根本不知道嵇雪眠的思緒已經飛出了十萬八千里。
他想的是,他對不起嵇雪眠。
他何德何能,讓這位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為他墜落塵泥,生了孩子,又失去權勢,整日鬱鬱寡歡,被天下人恥笑,受那種委屈?
他雖然渴望皇權,但不能建立在嵇雪眠的痛苦之上,此時此刻,他不一定在想什麼,有史記載以來,新皇登基,向來清除前朝重臣,無一活命。
他說什麼都捨不得讓嵇雪眠那麼想。
那是他的明月。
“誰說本王要剝奪他的首輔之位?”
段棲遲回過頭來,看着愣神的嵇雪眠。
“首輔之位,九州之內唯嵇雪眠一人足以勝任。他願意坐就坐,不願坐就不坐。”
“三天之後,是本王與嵇首輔的大婚之日。”
“攝政王府的王妃之位還等着他操勞,若他賞臉,君后一職也請多多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