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館主七潯

一 館主七潯

雲昭感覺自己被放在了床鋪上,長時間的腹痛已經讓他有些習慣,雖然痛的抽搐,但是腦中還能保留一絲意識,迷糊之中看見有一個蓄着絡腮鬍子的大漢在他上方皺着眉看他,“你……是誰?”這是個陌生人,他不敢放鬆警惕。

“你又是誰?”那男子反問他。

雲昭想開口說他是皇帝,可是話到嘴邊卻不敢說,他知道自己此時的身份隨時都能給他招來殺身之禍,而且他也痛的再說不出話,額頭在這冬日裏竟疼的冒出了汗來。

“哎?你還好吧?”那男子看着粗獷,語氣卻不粗魯,沒聽見他回答又搖了搖他的肩。

“這是怎麼了?”狹小的房間門口又傳來另一道女子的聲音,脆生生的,溫柔的,熟悉的。雲昭睜開眼看過去,眼前幾步遠處有一道模糊的人影,淡淡的,溫暖的鵝黃色,來人好似在他身上瞥了一眼,“荊荃,你從哪撿了個小叫花子回來?”

小叫花子?敢說他是叫花子?雲昭楞了一下,馬上來了力氣,開口反駁“我才不是叫花子!”

那女子被他呵斥了卻也沒有理他,還是對着那個男子道:“咱們這也不是收容所,給他兩個包子就把他送出去吧,你快來吃點東西,咱們要理貨準備開門呢。”

“姑娘,我瞧他好像有些痛苦,是不是哪裏生了病?”

“生了病?”那女子似是疑問着走近了兩步瞧着雲昭,“若是生了病,就差人送到醫館去吧。”

“寧叔不是會點醫術么,要不叫他來看看?”

“寧伯伯昨日看賬本睡得晚,這個時辰還沒起呢,你給他幾個銅板,送他到醫館去吧,早點回來,別耽誤了開店。”

雲昭雖是疼的馬上要迷糊過去,可是還是清醒地聽出那女子語氣中赤裸裸的嫌棄,幾個銅板?真把他當叫花子來討飯的么?!兩腿一甩就騰地一下跳下床,捂着肚子就要出去,“我才不是叫花子!不用你們施捨!”不過就是幾個平民罷了!竟敢這般看不起他!

可他才剛走出了幾步,肚子裏的那條蟲就不要命似的亂滾撕咬,他猛地跌倒在地上,喉嚨一痛,就噴吐出一股子胃水來,胃裏喉嚨里都火燒一般,一邊乾嘔一邊什麼都嘔不出來,每次他被折磨到要吐的時候多希望能把那蟲子吐出來啊。

“喂!你沒事吧?!”那男子跑過來扶他,又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到床榻上,“我還是去找寧叔來!”

一邊是未進水米體力不支,一邊是蠱蟲做浪疼痛難忍,女子生孩子的時候怕也不過如此吧,雲昭心裏自嘲。那男子急哄哄出去后,屋裏就只剩他和那女子,那女子走近了床榻,雲昭眼前的人像也慢慢變得清晰,其實在昏厥之前,雲昭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只記得那雙微皺的眉下,那雙眼睛綴着水汽,宛若兩潭秋水,霧夜流光。

司徒颭腳步風一般闖進奉庭殿的時候,褚涑正倚在榻上小憩,那般閑適,讓他心中的怒火燒得更加旺盛,瞥見旁側立着的黑衣男子,拔了腰間的佩刀就砍了過去,刀鋒落下如迅雷之勢,距離黑衣男子的脖頸還有一寸時,那男子身形才堪堪一閃,鬢邊的一縷長發卻躲避不及,在寒光中斷成兩截,落到褚紅色的地毯上。

“我這屬下是哪裏惹到了攝政王?怎麼這麼大的火氣?”褚涑雙眼未睜,丹唇輕啟,似是剛剛才被吵醒。

司徒颭頓了下腳步的檔口,黑衣男子卻已經飄到幾步開外,再難靠近。

“國師明知故問。”

“看守雲昭的護衛已經向我稟明。”司徒颭手握金刀,此刻指着站在不遠處的黑衣男子,“打暈他們放走雲昭的,就是你這個護衛!”

他聽得消息,也顧不得祭天事宜,匆匆趕回皇宮,如此無所顧忌!如此明目張胆的放走雲昭,毫不掩飾,當真是褚涑的作風!他動不了褚涑,卻也不能這麼放過他!

“國師是不是該給本王個交代?!”

許是司徒颭身上的殺氣太過濃厚,褚涑睜開眼睛打量了他幾眼,“王爺一向沉穩,不該如此失了分寸。”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做?難道你要幫着雲昭么?”司徒颭上前兩步,幾乎同時的,黑衣男子也生起騰騰殺意,仿若只要司徒颭有半分對褚涑不利,便會衝上來一決死戰。

“王爺拘着雲昭月余,可曾有半點龍符的下落?”

“怕是國師的蠱蟲不管用吧。”司徒颭瞥了眼黑衣男子,絲毫不放在眼裏。

“此蠱陰毒無人能抗,可見雲昭是真不知曉。”

“就算他不知道,他也絕不能活!”

褚涑笑着搖搖頭,“王爺若想要龍符,需得徐徐而圖之,雲昭是龍符唯一的破口,你拘他在宮裏,對你又有什麼用處呢?”

“國師的意思是?”

“王爺是聰明人,當懂得我的意思。”褚涑揮了揮手,旁側便有侍女從暗處走出,纖纖玉手上端着紅漆托盤,盤上玉杯中乘着溫茶,香氣陣陣,侍女行至司徒颭身邊,微微屈膝,低眉順眼,褚涑說道:“王爺一路奔波未曾停歇,此時怕是口渴了吧,這是我差人去民間新買的茶葉,可是好東西。”

司徒颭垂目看那玉杯中色澤澄凈的茶,喝下這茶,就代表此事他須得放下,不能再發作,他再看了眼褚涑,那人還是微微笑着,只是火光電石之間,心下便有了思量,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唇齒留香,“確是好東西。”

“希望國師的計策不要讓我失望。”

司徒颭狂風一般的來,細雨一般的走,外殿伺候的人都鬆了一口氣,褚涑倚在榻上繼續閉目養神。

“蟬音,你慢了。”

黑衣男子收起了殺意,“屬下知罪。”

司徒颭離開奉庭殿,外邊等着的內侍迎上來,“王爺,公主殿下派人送口信來……”司徒颭回首看着奉庭殿清逸俊秀的牌匾,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微笑,眼中凌光乍現“告訴公主,不必擔憂,安心祭天。”

雲昭許久不曾睡了個安穩覺,醒來的時候,外面艷陽高照,他打了個激靈,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還在皇宮中關着,看見屋子裏普通的擺設和布料明顯粗糙很多的衣服和被子,這才緩過神來,他摸了摸肚子,發現雖然還有些許不適,但是還可以忍受,沒有那麼疼了。窗外的聲音很嘈雜,他起身推開窗戶,這是在二樓,窗外是一棵只有禿枝的柳樹,大概綠的時候會擋住窗外一半的景象,粗糙的石板路上林林立立的商鋪和來來往往的人群,每個人臉上或焦急或悠哉,這是宮外,是民間,他這真的是出來了?不是夢么?

了解到這一點,雲昭簡直高興地要跳起來,他終於離開那個牢籠了!元盛果然靠譜!他掀開被子下床,這一動肚子就咕嚕嚕地響,餓死了。這裏是哪裏?得找個人來問問。

他披上放在一邊的衣服,粗糙的麻布摩擦着他的皮膚有些難受,他皺皺眉還是穿上了,打開門,他發現他面前是一圈迴廊,正下方是一個大檯子,檯子周邊放了一圈的四方桌椅,桌椅上還有幾個人坐在一起閑聊吃茶,這地方……怎麼這麼眼熟?

“你醒了。”雲昭正愣神,猛地被背後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回身卻只看到一個寬闊的胸膛,抬起頭來是滿眼的黑鬍子,分明是個高出他一個頭的糙大漢!他愣了愣,這不就是帶他進來的那個人么。

“隨我下去吃點東西吧,現在客人少。”聽見他肚子裏打鼓,那糙大漢哈哈地笑,拽着他順着樓梯下去露天一樓,雲昭坐定在四方桌邊,看着這糙大漢幫他擺上清粥小菜,他被關了這麼久,吃點熱的都是奢侈,那白花花冒着熱氣的白粥饅頭如今在他眼裏,簡直比宮裏最好的佳肴都誘人,他不管不顧地狼吞虎咽,發現那人正坐在桌邊看着他,把滿嘴的東西咽下去“是你救了我吧,謝謝你!”

“我叫荊荃,你可以直接叫我荊荃。”那大漢自我介紹,雲昭吃着東西忙不迭地點頭。

“你這肚子裏……是怎麼回事?”荊荃皺着眉問他。

“什麼怎麼回事?”

“那蟲子?”

雲昭嘴裏塞滿了乾糧,聽見他的話愣了,含糊不清道:“你怎麼知道?”

“是寧叔……”荊荃說道:“寧叔會點醫術。”

“有救么?他有辦法么?”雲昭激動地抓着荊荃的衣襟,這蠱蟲是他現在最大的難題,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解決,而且他現在連上街都不敢,更不要說找大夫。

“呃……”荊荃皺眉欲言又止。

“起初我以為你是中毒。”一道蒼老的聲音從二人前方傳來,“沒想到是蠱蟲。”

雲昭轉過頭,一位頭髮花白面色和藹的老人家站在他面前,這老人,怎麼也這般眼熟?“你是?”

老人家在他倆面前坐下,精光熠熠的眼睛看着雲昭,好似要把他的臉燒出一個洞來,“在下寧至唐,是這裏的管賬。這位小公子,這蠱蟲稀少罕見,老朽想問問,它是怎麼跑到你的肚子裏去的?”

雲昭咽下嘴裏的饅頭,嘴裏面甜甜的,腦子轉着想怎麼作答,告訴他們自己是皇帝肯定是不行,且不說他在世人眼裏已經死了,就算他們相信他,難道就不會又把他綁了送回宮裏領賞么?經過司徒颭的事,他不敢再輕易相信別人,朝夕相對十餘年的親人都會背叛他,更何況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說,雲昭這廂想的明明白白,可另外兩人等的卻感覺時間格外漫長,要不是堂里還有客人,那可真是極其尷尬的寂靜。

荊荃估摸着是等不到答案,也不再問他,只是催促他快些吃東西,和寧至唐交換了個眼神,寧至唐便自己倒了杯茶潤嗓子,三人心照不宣的都不再糾結上個問題,可是個人心裏都有了計較。

風捲殘雲般吃完了飯,雲昭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吃頓飽飯簡直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

荊荃隨手收了碗碟回到后廚,寧伯也到賬台去,大院子裏就剩下雲昭一個人。吃飽了飯有了力氣,他起身環視這裏的環境,發現這個地方格外的雅緻,四方的天空蔚藍無雲,欄杆鏤空雕刻着梅花,兩側還有竹簾遮着的小雅間,窗明几淨,整潔有序,是個好地方,剛才光顧着吃飯也沒有問問這是哪裏,現在看來,應該是個酒館或者茶社之類的。雲昭轉悠了一圈,正要回到座位上坐下,猛地一道聲音從頭頂傳下來,“你怎麼還在這?”

三分清脆伶俐,七分柔煦和緩,如房檐上掛着的鈴鐺迎風,又如崖上落水自他頭頂傾瀉而下,雲昭抬首望去,頭頂正上方的欄上一道逆光黑影,見他看上來,直起身子踱至樓梯,離開了刺目的光線,身影逐漸清晰起來,有些東西在雲昭的記憶力逐漸成型,慢慢浮現起來,“是你?!”

“我?”少女緩緩走下樓,看着雲昭微微挑了一側的柳眉,“你認得我?”

何止是認得,此刻雲昭眼前的少女,可不就是兩個多月前和他在茶館裏一番爭吵的臭丫頭!那這裏?雲昭又環視了一圈,難怪如此熟悉,這不就是那晚起了衝突了茶館么!只是白日裏與黑夜裏的區別,再加那晚他有點醉,竟然讓他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可是這丫頭的臉他卻是一下子就想的起來!

師傅的去世和國宴讓他把這事拋到了腦後,此時一想到那晚被掃的面子,雲昭就氣不打出來,他瞪着兩個大眼睛,要是眼神能殺人,只怕來人要被凌遲了一萬次。少女看着他的神情倒是無奈的笑笑,“這位小公子,你認得我么?”

居然把他給忘了?!“你不記得我?!”

“怎麼?是來過茶館的客人么?茶館每日的客人有許多,小女子怕是不能每個都記得清。”

“你不記得!好!我可還記得你們編排皇室的罪名!”雲昭欺近了她兩步,也不知是自己故意的還是怎樣,想用自己的氣勢壓退她,可這少女卻是連根頭髮絲都沒動。

“編排皇室?”少女的眉頭皺了皺,隨即又伸展開,“噢~原來是那日要請京兆尹的小公子,只不過……”她的眼睛在雲昭身上下打量了一圈,“那日這位小公子,可不是這幅樣子。”

雲昭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什麼鬼樣子,一個多月的監禁和折磨,他已經瘦脫了形,但是這少女眼裏那麼明顯的嘲諷和輕蔑他都看在眼裏,毫不掩飾。

“雖然不知道這位公子遇見了什麼事,但是我們茶館也不是收容所,還請公子吃過了飯,莫再逗留。”話畢,理也不理他便轉身作勢離去,“不過我們還是會給你一點錢看看大夫,就當做善事了。”

給他一點錢?就如同他在昏迷的時候聽到的,那時也是這個女人,年紀輕輕,就如此冷漠,不但要在他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把他扔出去,言語之間還如此惡毒!他今天非要教訓一下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丫頭不可!

“你站住!”雲昭大喝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要抓她的肩膀,只距離區區兩寸時,突然衝出來一隻壯實的手臂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側目看去,是一臉緊張的荊荃,他皺着眉,“你們怎麼了?大老遠就聽見你們吵架!好好說話別動手啊!”

寧至唐也匆匆從後面跑過來,站到不遠處的少女身邊,低聲詢問着她。雲昭甩了甩荊荃的手,沒甩開,荊荃此刻就像一堵大山一樣,撼都撼不動,“你放開我!叫你們老闆出來!我要問問他,我要問問他是怎麼管他底下的人的!這麼囂張!”

荊荃拎他就像拎小雞一樣,“有話好好說!”

“叫你們老闆出來!”

“你放開他。”那少女走上前來說道,語氣還是那麼溫柔,荊荃聽見一點沒猶豫地放開了他,雲昭感覺自己的手腕被捏的生疼,卻是沒有再上前。

“這位小公子還是這麼大的火氣,小女子可是記得清楚,不久之前,您還要報官抓我們,小女子最大的缺點,就是有點記仇。”

雲昭握着自己的手,紅着眼睛又往前沖了兩步,被荊荃的手臂攔着,和這女子之間只有一條手臂粗的距離,彼此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高出一整個頭,雲昭卻是感覺自己被對方壓的嚴實。

“小公子還不認得我,既然要找老闆……”少女退後一步,輕輕行了個禮,明明曲了膝,卻沒有低頭之意。

“此處揚期茶館,在下館主,七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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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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