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且以蒼龍之命送先生
第391章且以蒼龍之命送先生
少柱國李觀龍策馬而來,雄壯的白馬站在東城以下,他臉上覆蓋著面盔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手持長戈,那戈矛足有丈八長短,此刻被李觀龍握在手中,鋒銳的寒光卻對準東城城牆上的陸景。
時至如今,李觀龍眼裏並無快意,只有淡漠、沉靜,不知他心中作何想。
而褚國公身後,諸多大伏大臣、將軍俱都對陸景虎視眈眈。
除了興緻勃勃前去書樓的陳探聖,此時前來追殺陸景者大多已知道陸景犯下的滔天大罪。
他殺了一位皇子,又殺了河東八大家陳家家主。
七皇子禹玄樓生具重瞳,陳家家主陳探聖雖德不配位,可陳家卻有一位厚聖公,有一位真正的儒家亞聖。
除了這些罪責之外,又有聖君親詔,景國公有謀逆之罪。
國公謀逆,殺之自有天大的功績!
正因這種種原因,東城城牆周遭,一片片霧氣升騰,遠遠看去就好似是晚霞映空,籠罩了這天下第一名城。
陸景孤身一人站在晚霞中,卻被雲霧遮掩行蹤。
八萬大伏舞龍軍鼎盛的氣血化作一張大網,好像要蓋住天下四方,又要鎖住這位早已名動天下的少年劍甲。
其餘八萬舞龍軍,正在從四面八方其涌而來。
舞龍軍羅網已經網羅陸景所在,便也就不需要封鎖其餘三處城門。
陸景眺目而望,即遠處一處風雨朦朧的所在,兩百四十位騎虎武卒殺了數百雙刀客。
石岱青便隱於那風雨境中出了西城。
風雨出西城,虎咆不可聞。
石岱青領了命令,便再也不回首。
他是陸景的私軍,只聽命於陸景一人,陸景讓他生他則生,陸景讓他死他則死。
陸景讓他離城,他也絕不遲疑分毫。
重安三州之所以能夠在北秦武夫壓世的膝蓋下,依然屹立於邊境,便是因為有這等好兒郎。
陸景目送騎虎軍離去,隱約間又在西城看到南國公府,看到南雪虎要離府而去,卻被南停歸攔住。
又見南禾雨劍氣爭鳴,卻無法掙脫看似已然蒼老,卻依然不負大伏巨岳之名的老國公漫天氣血。
陸景越發放下心來。
他肩頭,那真就殺了一座西樓的名劍,閃爍着清冷的光輝。
那輝光中,陸景原本清冷的劍氣如今卻變得越發霸烈,越發威嚴。
“照星之境得悟大神通……太子巡狩劍氣,景國公果不負盛名。”
兩相對峙,不過四五息時間。
申不疑正要踏步前行,自諸多大伏強者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褚國公似有所覺,轉頭看去。
眾多朝臣亦是如此,甚至有人已經躬身行禮。
“大司徒……”有人恭敬開口。
陸景終於收回目光,看一下天上的霧氣裊裊。
卻見有一位老人身穿一襲花團錦簇的長衣,頭髮雪白,偏偏面容卻嫩如孩童,尤其是兩處臉頰上各有紅暈,看起來竟有些憨態可掬。
大伏大司徒!
大伏一品大員,但陸景身在太玄京兩年有餘,卻極少聽到他的名諱。
甚至這位大司徒在這兩年多時間裏,上朝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便是偶爾參加朝會,也並不與首輔大人姜白石同列,只是隱於人群中從不奏言。
大司徒在大伏之前歷朝歷代,俱都是掌管稅賦事務的重臣。
而大伏建國之後,大司空、大司馬兩席職位都已經不再沿用。
唯獨大司徒這一官職名稱留了下來,卻不再掌管稅賦之事,反而變成了一種名號。
而今日這位憨態老人之前的大司徒,便是讀了百家典籍的陸景都不曾知曉,就好像大司徒成了此人獨一的稱號。
陸景也曾與他照面。
這位不知年歲的老人往往只是朝他點頭微笑,從不多言一句。
所以許多自京城以外調來京都的大吏,有些甚至不知大伏還有大司徒這樣一號人物。
“只是這裏畢竟是太玄京,是大伏中央之地,也是皇家重地。
陸景,一道太子巡狩劍氣令你殺七皇子,且不提他那重瞳天下少有,便單單是他的身份也是貴不可言。”
大司徒表情肅然,只是因為他的面目,卻根本看不出多少怒色,反而有些慈祥。
陸景注視着已經緩緩上前,站在眾多大伏強者最前方的老人。
探手間,懸在半空的殺西樓落入陸景手中。
“此間名臣名將俱都要殺我,東城以外,十六萬舞龍軍正在匯聚。
也許這十六萬舞龍軍一聲大喝,便能震破我的照星元神。
大司徒此時前來,卻與我說這些廢話……是為了讓大伏少死些人?”
陸景舉劍,輕聲開口。
“大膽!”有當朝中郎將軍一身氣血翻湧間猶如火光陣陣,一種武道精神破雲而出,沖入天際。
他踏步向前,道:“陸景,你犯下了驚天大罪,也敢大放厥詞?”
頓時。
天邊的氣血雲霧更加紅了,就好似一片火燒雲。
可他大喝之後,場面中卻偏偏變得無比寂靜。
申不疑身上符文流轉,卻突兀一笑。
“仔細想來,有風雨境作為依仗,又有太子巡狩劍氣、有太微垣神通、有太白人間兩種劍光。
此間人物想要陸景死,陸景會死。
可這東城下,必然也要橫屍遍地。”
“大伏有得是強者,只是大伏太大了,一位無所顧忌的天人,可壞此間百人性命。”
申不疑沙啞的聲音隨風而過:“只可惜大伏舞龍軍入不得太玄京。”
就連對陸景有必殺之志的褚國公都沉默下來。
若是曠野,便是再來兩位天人,十六萬舞龍軍也可以戰陣圍而殺之。
天人、人仙雖強,但是當銳士匯聚,氣血擰成一股,甚至比雷劫更強。
可偏偏這裏是太玄京,陸景又在那東城之上。
他若執意要魚死網破,在大伏真正的強者俱都在太玄宮中不得出的此刻,大伏確實要損失慘重。
大司徒言語中有些無奈,他心裏嘟囔一句:“這小輩愈發張狂了,偏偏他有猖狂的資格。
靈潮不來,我也阻攔不得他。”
嘴裏卻說道:“少年人何須魚死網破?你便是能殺此間百人,終究要被逼出東城,終究要落入舞龍軍陣中,終究要埋骨於城外的泥濘中。”
“便是伱能逃出太玄京,你可曾想過,離了這太玄京你又能去哪裏?”
“南去齊國……你殺了齊國太子古辰囂,以你的修為便是再強些,也趕不上早已內蘊乾坤的齊淵王,更遑論齊淵王尚且還有黑面大軍。
單人只劍,你難道能破甲二十萬?”
陸景似乎是想要聽聽這神秘的大司徒究竟要說些什麼,他仍然手中握劍,站在原處。
“西去西域三十六國,樓蘭城中長公主手握大軍,大伏成國公是唯一沒有在靈潮之戰跌落境界的國公,西域三十六國中亦有強者……
除了這些人物之外,大伏中山侯荊無雙率領三十萬鐵騎大破西域叛賊,中山侯又得了百山機緣,成了天下最年輕的大龍象,你尚且不足以與他爭輝。”
“離了這人間天下,你去百鬼地山,因亡人谷一事,那閻羅殿殿主自然要殺你。
你去海上妖國,書樓六先生曾經虜了妖國公主不知所蹤。
你書樓先生的名頭,想必早已傳到海上妖國。”
“陸景,你難道還要去那天上不成?”
陸景靜靜聽大司徒所言,眼神忽有些變化,正要開口。
大司徒卻搖頭道:“北秦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俱都是大燭王之奴。
陸景,你可願為奴?可願與道不同之輩一同奴役北秦百姓?”
陸景並不回答大司徒,終於開口道:“大荒山前重安三州,我可能去否?”
大司徒頷首:“自然能去。”
“只是……那位天戟混去一輪大日的蓋世豪傑將死,天下修行者都知道重安三州有一場大動蕩、大劫難。
你前去重安三州,那場動蕩、劫難便會來的更大些。
以你的為人,不會去重安三州。”
陸景有些厭煩的擺了擺手。
“大司徒,想來你也不願這般冠冕堂皇的說話,便直說你的來意便是。”
向來禮儀兼備的陸景這般不耐煩,令大司徒有些羞愧。
但他依然面不改色,道:“活着總比死了好。
天下、人間必有其難,聖君也好、首輔也好、劍甲商旻也好、觀棋先生也好……乃至那北秦大燭王俱都有救世之志,不過是理念之爭罷了。
觀棋先生已死,那太玄宮中的藍輝越發暗淡。
聖君需要你斬仙,你殺了七皇子也應當出了些氣,何不自縛入宮,向聖君請罪,再入那棋盤,斬得大龍歸!”
陸景神色一動。
申不疑符甲下的面孔猛然一皺,褚國公神色陰鬱。
此間卻有許多人面面相覷,有些人甚至已然點頭。
“陸景先生是真正的大伏天嬌,死一位陸景先生,是大伏的損失,也是天下的損失。
大司徒可為你說情,陸景先生何不束手,謀取一條生路?”
有一位文臣高呼。
其實,便如同大司徒所言,太玄宮中那湛藍色的輝光越發暗淡了,就好像是將要墜落的星辰。
藍色輝光代表着觀棋先生遺留的殘魄。
天上三星中……道道星光落下,那星光中一座飄渺的城池高高懸空。
那飄渺城池上,有人滿含淚光落目。
“樓主……歸天上來!”
星光夾雜着風聲,似乎是在呼嘯。
觀棋先生那一縷殘魄並無回應。
陸景抿了抿嘴唇,舉目以望,他隱約看到了觀棋先生藍色的身影正在消散。
他看到楚狂人手持綠玉杖,巍峨的身軀竟在微微顫抖。
“你曾為我捶碎黃鶴樓,我救不得你,卻可以為你捶碎太先殿,為你送行。”
“你曾暗中倒卻鸚鵡洲,早已還了黃鶴樓的情誼,今日又為我的弟子攔路,是我欠你的情。”
觀棋先生原本恍恍惚惚的殘魄此時竟然有了些許神志,他盤膝而坐,向著楚狂人抱拳。
楚狂人搖頭:“因為我在黃鶴樓中初遇,君有三尺琴,我有數斗酒,我長你許多歲,你卻教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那時,我未曾見過你這樣的人物,只覺你不愧天下最風流。”
“一過十餘年,我曾懼怕你回那天上,做那玉仙樓清都君,索性便想着登上天去,錘碎那玉仙樓。
若非鸚鵡洲之變,若非你入了書樓,再不負風流之名,可我仍覺得天下無你這般的人物。”
“卻不曾想你未曾回天上去,卻因為虞淵煬谷送命,我殺不得崇天帝也救不了這人間。
只能夠如你當初那般,捶碎一座太先殿。”
太玄宮中,在那幽暗的陰影里。
有人持大神通、有人持玄宮。
那大伏地官端坐樓閣,如一顆明星高懸。
又有兩條蒼龍咆哮,一條蒼龍如神、一條蒼龍如鬼!
漫天的劍影如若瀑布。
楚狂人身後元氣如有一條長河,奔流到海不復回。
他一手持着綠玉杖,一手虛空一握,手中多出一個杯子。
他朝着虛空舀了一杯,那杯中便儘是美酒。
“你死後,我便只能舉杯邀明月!”
邀明月!
朦朧的雲霧間,一輪明月忽然高懸。
那明月星光照落,照在太先殿上。
觀棋先生先是向著楚狂人行禮,繼而又望向陸景的方向朝着陸景徐徐擺手。
彷彿是在與陸景說:“莫要相送,且去吧。”
星光直落……
屹立了四甲子的太先殿突然間煙塵瀰漫,轟然一聲倒塌了。
太先殿中,始終端坐在高座上的崇天帝依然端坐,煙塵不染其身。
他左右四顧,看到一片廢墟。
崇天帝卻似乎並不着惱,反而站起身來,朝着觀棋先生……握拳、行禮!
那漫天的劍光化作兩道劍影。
神術、白鹿驟然懸空,劍身輕鳴,彷彿是在恭送觀棋先生。
而那天上的星光更加濃郁了。
“師兄,來歸天上!”
星光中傳來呼喊聲,帶着哭腔。
觀棋先生眼神越發清明,他輕輕彈指,彈落一條如鬼的蒼龍,輕聲道:“微之,我早已不再是我,若再有來世,我來做你的師弟。”
“只是……我還是會回這一座人間。”
大秦、西域、齊國、海上妖國、百鬼地山、重安三州乃至那些苟延殘喘的小國俱都震動。
大雷音寺、真武山、爛陀寺、大昭寺、平等鄉、道宗、東王觀、太昊闕、鑄劍閣、藥王谷,俱都神念縱橫。
大燭王、大公孫俱都拔劍靜默。
大雷音寺人間大佛、真武山山主,那桃山的道人俱都嘆息一聲。
太昊闕中,陳玄梧有些擔憂。
“這天下最風流的白觀棋,是陸兄的先生……”
……
藍色輝光消散,一條蒼龍自太玄宮中飛出。
大司徒有些羞愧。
“以計騙對天下有功者,我活了數百年,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陸景落淚,他的聲音卻在此刻傳入大司徒耳畔。
“大司徒何必自責?你在等觀棋先生殘魄消散,我在等這條蒼龍飛出太先宮。”
“且以蒼龍之命送先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