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回 舌戰(下)
()「杜大夫,你怎麼不回答啦?」
周觀身邊一個官員站了出來,對着杜維極盡所能的嘲弄,想來便是狐群狗黨之流。
「他們在前進,我們在倒退。」
杜維一語道出,大殿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隨後便是一群人磨刀霍霍、躍躍yù出,但還沒等到沉默轉化為颶風,杜維已經搶先開口、朗聲說道:
「他們會停頓,是積蓄前進的力量;他們會妥協,是為了構思更好的規劃……不像我們,停頓是因為滿足,妥協是因為懼怕!」
杜維口中的「我們」,自然是包括自己的,這一點雖然細瑣,但卻更容易讓人接受;就像現在,殿中仍是針落可聞般的寂靜,就連那幾個反派好像都啞了聲音。
「我們在倒退,倒退得沾沾自喜、自得其樂……我們把軟弱視為恩惠、把怯懦當成仁德,更可怕的是,我們對此不聞不問!只要再晚上一步,這會變成後人遵循的前例、子孫依從的祖制……
到了那個時候,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收取租稅,是為了交付鄰國?織造玉帛,是為了贈予外蕃?然後偌大的帝國就像個孩童一樣,躲在女子的身後尋求庇護?他們……」
「放肆!」于志寧嘶啞的吼道:「太、太放肆了……」
杜維說得激動,此時也藉機喘一口氣,但是看看大殿上的眾人,除了于志寧以外,再也沒有一人開口。
杜維往于志寧的方向走了幾步,眼神溫和、但是堅定,語氣也放緩了不少:
「於公,下官一直對您十分尊敬……雖然下官說的是『他們』,但其中必然還有於公……當然,還有虞尚書的一份。」
于志寧愣了愣,不解的隨着杜維所言,看了同樣是一臉疑惑的盧承慶一眼,兩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杜維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正因為如此,當您今rì站出來說話時,下官還不住猜測:您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和當年一樣的理由?」
「當年……又是什麼理由?」于志寧喃喃自語,聲音聽來蒼老又疲憊,說完像是嗆着了似的,咳嗽咳得腰都彎了起來。
「道德?勇氣?或者是您的良知?」
杜維一面回答,一面輕輕拍了拍咳嗽不已的于志寧,待到他好一些了,才又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您是為了什麼理由……但總之不是為了官位、為了家族,或是為了功名利祿。」
「世人熙攘,往來皆利……你把咱們想得太完美了。」于志寧的聲調低落、近乎氣音,許多人沒能聽清,紛紛問起前排的同僚。
「是相公太小看自己了。」
杜維安慰似的拍了拍于志寧,溫聲說道:
「武德、貞觀年間的賢臣,必然會在史冊留名,上頭將會一五一十的記載:他們對大唐貢獻良多。
他們用法律懲治惡徒、用刀劍保護百姓;而不是用法律欺凌百姓、將刀劍賣給敵人。
他們清查田地讓人民溫飽,輕徭薄稅讓百姓安定。那時候,人們並不懼怕天災,而是把天災當成了考驗,並且知道荒年只是天道的循環。
他們不怕認錯,只害怕犯了錯而不自知;文官敢直諫,就像馬中書的縝密婉言、魏侍中的犯顏極諫。還有武臣,忠心可昭rì月……
「你指的是羅藝、張亮,還是薛萬徹、侯君集?」或許是感受到風向轉變,周觀身邊的黨羽試着做最後的努力。
杜維厲聲回答:
「我指的是羅士信將軍的頭顱、契必荷力將軍的耳朵,秦瓊將軍的創傷、阿史那社爾將軍的頭。」
前者四人,全部都是反叛的大唐將領;但後者四人,則各自有着可歌可泣的事迹:
羅士信被俘不降,而遭敵人殺害──這件事生在換主子比換襪子勤快的隋末,可見羅士信的忠誠。
契必荷力同樣遭到敵人俘虜,面對厚重的利益相誘,不惜割下右耳表明志向,敵人這才罷休;秦瓊英勇善戰、奮不顧身,一生二百餘戰陣,在身上留下無數的創口,晚年因此氣血不足、纏綿病榻,沒有多久便離開人世。
阿史那社爾更是壯烈,他前半輩子只是默默無聞的蠻夷領,但投靠了大唐、拜了李靖為師之後,成了為大唐攻城略地的傑出將領。他清廉自守,奮勇當先,立下許多功勞,當太宗過世之後,他依照胡俗割、划臉、傷耳……在一眾外族將領中,他和契必荷力是最突出的兩個──他們滿臉刀痕、帶着還在淌流的鮮血,跪拜在地上請求高宗准許他們自殺殉葬,震撼了許多自詡忠義的唐人。
在眾人的目光中,那名說話的御史早就躲到了周觀的背後,盧承慶的眼神看向周觀,微不可見的對他搖搖頭。
雖然沒有開口,但周觀明白盧承慶的意思:
別再說話,那隻會給這小子機會……他現在說的議題很危險,等着他自個犯錯就行。
「敢問於相公,小子有沒有說錯?」經過這麼一停頓,杜維不敢貿然延續方才的氣勢,正好見到于志寧若有所思,於是便順勢丟了個問句。
「你沒有說錯。」
于志寧輕輕搖頭,但嘴裏吐出來的話,卻不是許派所想的反駁:
「先帝當年志在四方,而咱們……咱們也是很有雄心的。」
杜維看着白蒼蒼的于志寧,心裏頭不覺多了些憐憫:這個老人為大唐cao勞了一世,姑且不論其他,單是這樣的貢獻,就足夠讓人尊敬了。
想到這裏,杜維聲調轉和、輕聲說道:
「他們為百姓所作的,遠遠過了他們的職責……我曾聽聞,房相公老年之時,咫尺之物已不能視?」
「確有此事。」對這段歷史沒有記載的秘聞,于志寧毫不吝嗇的給了肯定的答案。
「老夫還記得,那時的朝議幾乎都是從清晨開到夜晚……然後大夥在宮裏小憩片刻,便又接着開隔rì的朝議!」
「可不是?想那衛國公夜襲yīn山、滅亡突厥,咱們幾乎一個月沒有闔眼啊!」
「別說衛國公,就是邢國公那回,咱們不也是着急了半天?」
「現在想想,着實有些懷念……」
朝堂之上你一言、我一語的,關於那相去不遠的盛世,人人都有自己的話想說:年老的,就說些親身經歷;年輕的,則說說父輩告知的消息……
杜維沒有再說話……或者應該說,他已經沒有說話的餘地:殿內眾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是真正的談開了。
這群老臣雖然個個是老jian巨滑、jīng明不已,但是杜維那段言辭,卻觸及了他們內心最為自豪,卻又埋藏已久的地方。
盧承慶的表情最為複雜,他一方面得要應對同僚的談笑、說些當年如何之類的趣事;另一方面又得心煩朝堂的氣氛脫離了控制。
真是該死……盧承慶在心裏暗自嘆道。
這些朝臣,本來像是頭衰邁頹朽的老驢子,就算太宗親來,也是抽三鞭、邁一步……怎麼現在卻像回神般的開始奔跑了?
盧承慶不甘心的看向杜維,仍舊是不能夠理解,怎麼就這麼單薄的幾句話,就可以調動起眾人的情緒?
他不甘心!
「哈哈哈……看大夥談的這麼盡興,老夫還以為事情皆已商定了呢?」
盧承慶站出行列,看向杜維的表情帶着一絲凌厲,連笑聲都顯得有些不自然。
「貞觀之時,文成公主和親吐蕃之事在前,松贊在世時兩國從無交戰,臣以為此例可循,請娘娘考慮!」
周觀立刻跳了出來,扮演好他應聲蟲的角sè。
杜維不屑的看了周觀一眼,毫不思索的回答道
「但如今我大唐西南邊境百姓,卻是每rì都在吐蕃sao擾之下生存……敢問周中丞,此例有何可循之處?」
周觀如鯁在喉,有心想要再胡纏幾句;反正今rì已經是丟盡了臉,就讓自己燃燒殆盡,換取盧家的一片光明吧!
打定了主意,正要走向前燃燒時,武后沉着似水的聲音卻搶在了前頭,隨手便澆息了火苗。
「三位貴使,聽到這裏應該都是頗有些想法吧?」
黑齒常之等人面面相覷,一下子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說實話,本來以為今天會是對付他們三個亡國之臣──雖然還有打着三國旗號的勢力,仍在一些地方與大唐周旋,但對他來說,朝鮮三國已經名亡實也亡了。
想不到本以為對付他們的場合,竟然成了大唐內部的互斗……說互斗可能已經不太恰當,因為此時的眾人,隨着武后的話語而一齊轉頭,不只是模樣整齊而已,黑齒常之可以察覺出來:他們已經是站在同一條陣在線!
至少在這一刻,本來如亂流般的朝堂勢力,竟然是被杜維給引導成了一個方向的洪流。
只不過,還少了水到渠成的那麼一點契機。
正當杜維還在趁機思索時,卻見黑齒常之向著自己看了一眼,杜維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黑齒常之恭聲應道:
「諸位前賢事迹,一向為小子所景仰……如今有幸來到朝堂之上,拜聽奏對、恭聞聖訓,小子是三生有幸!」
高句麗、新羅使臣見到黑齒的榜樣,趕緊也分別上前,說了不少討好的話語。
「不知三位將來有何打算?」見三人誠意頗足,武后也順勢拋出了招攬之意。
三人愣了一愣,隨即便彎腰應道:「願為大唐效死!」
這樣應該算是投誠了吧?武后很滿意杜維方才的以勢凌人,一來打擊到了許派,二來也讓使臣見識到大唐威風……想到這裏,臉上忍不住泛起了微笑。
但杜維卻不這麼想。
「三位使臣……三位使臣有所不知。」
武后正在得意之間,卻聽杜維突然這麼開口,頓時愣在原處,不理解杜維用意為何。
「娘娘問三位『有何打算』,意思差不多與『盍各言志』相仿。」
杜維眼神掃過三人,停留在黑齒常之的臉上。
「在下……但願家鄉富足、無災無厄……願為一方縣令。」高句麗的使臣沉吟半晌,中規中矩的答道。
「某亦同。」新羅使臣跟在後面,含糊不清的回答。
黑齒常之正準備跟進,卻見杜維看向他的眼光,好像帶着一絲絲的挑釁。
應該是看錯了吧?黑齒常之眨了眨眼,卻見那道挑釁的眼神還是看向自己,可見得他並非無意、是刻意為之!
「你說得出,我就做得到……問題是:你有膽說嗎?」
這是杜維用眼神送的、無聲的信息,黑齒常之莫名感受到這股挑釁之意,平常應該是要忍住的,但卻不知為何,心中豪氣頓起。
「外臣不才,但於陣戰一事頗有自信……若是明主不棄,願為王師前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