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回 舌戰(上)

第一百五十七回 舌戰(上)

()對付楊思敬!

這是盧家的算盤。盧承慶雖然不太積極,但身為他的小舅子,周觀對盧承慶的前景可說是心急如焚,害怕盧家勢力會淡出朝堂,所以才會盯上楊思敬的尚書之位。

而這也是清河崔家搧風點火的成果。

周觀方才本來是來勢洶洶,但此時已經沒有這麼好受;他現:自己面對的不只是楊思敬,還包括了他的親信杜維,還有不知為何站在同一陣線的武后。

「確實如此,漢代舊地如今重歸中土,怎麼會有問題呢?」武后逮住機會,把周觀又往懸崖邊推了一把。

但看向杜維的眼神中,卻是無聲的jǐng告:給我再加把勁!

雖然杜維早早出面、接過話頭,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了,但武后沒有滿足,仍在想着要得到最大的利益。

對付許敬宗!

這是武后的目的。如不意外,許派人馬會藉著對待朝鮮三國的態度上大做文章,然後拋出和親之策,取得對外交涉的主導權,同時徹底架空上書房。

這個策略完全針對武后而來:她已經藉著上書房,建立了一些頗有成效的部門、養了批頗具才幹的官吏,正準備用這些資源投注在朝鮮三國上,好樹立起上書房的威風。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朝鮮三國建立已久,如今皆已頗有根基,百姓也認可了三國名分,讓國主重新主政,才是名正言順之舉,不然就是大唐失德了。」周觀不是省油的燈,整頓情緒,他仍是義正嚴詞的說道。

「鳩佔鵲巢,豈可為之?」說話的是崔知溫,他表情不喜不怒、語氣不輕不重,但卻讓周觀嚇得一身冷汗。

崔知溫不是盧家的盟友嗎?慫恿他上來說這一段話的,不正是崔知溫嗎?

周觀把求助的眼神投向盧承慶,卻見他滿臉不悅,顯然是對自己不大滿意。

被yīn了!周觀滿腦子只有這三個字:就在今天早上,崔知溫才來向他委婉的透露一件事,崔家願意支持盧家拿下一個尚書之位,即使盧承慶離開了戶部,也能轉往他部、留在中樞。所以他才想要把楊思敬拉下馬來,但是……

事已至此,周觀只能硬着頭皮、強硬的反擊道:「右丞此例不大恰當。」

「怎麼不恰當?」王仁祈淡淡問了一句。

「拿二國之交以禽鳥相比,怎麼能說恰當?」盧承慶佔了出來,一來維護自己人、二來也是見不慣王、崔二家聯合起來的囂張。

「按您的說法,聖人着詩經,豈不是通篇都不恰當?」縈陽鄭家的鄭曾突然笑道。

鄭家的老祖宗是誰?是着《詩經簽注》的鄭玄!雖然鄭曾年紀才四十不到,但這麼說仍然有他的份量。

「這是強詞奪理!」這是蕭瑀之子蕭銳,他同時也是蕭德的伯父、蕭仁的父親,和老同事蕭仁一樣,對杜維顯然沒什麼好感。

「那是yù加之罪!」封言道呵呵一笑,毫不給面子的把球踢了回去。他父親封德彝的地位可不比蕭瑀差,他自己的妻子更是高祖之女,比尚太宗之女的蕭銳長了一個輩分。

「這件事情原來就太過荒謬,國朝豈有前例?」劉訥言是太子洗馬,算是書獃子一個,所以完全不能認同武后這次的舉措。

「現在沒有,以後便有了。」屈突詮的父親是名將屈突通,雖從文職、但流着一身武人的血,當下便毫不客氣的反駁。

「夠了。」于志寧一聲斷喝,鬧哄哄的大殿頓時安靜下來。

真要排起輩分,這位可是秦王府學士,早在高祖起兵之時,便從龍建功的老前輩,由於歷史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此時還好端端的在這裏蹦跳。

方才的爭論雖然沒有爭出什麼結果,但也讓武后看清了朝堂里的派系分佈:清河崔家和太原王家、滎陽鄭家算是一個勢力,而封言道、屈突詮則和上述諸家頗有一些淵原;帝黨的蕭銳、劉納言則和許派走的很近,盧承慶看來也選邊站了,忠於皇家的于志寧這次也不會幫忙。

「朝堂之上,成何體統?」于志寧不悅的看了楊思敬一眼,身為前任禮部尚書,他確實有資格給楊思敬臉sè看。

「依您的說法,大唐該當如何?」楊思敬緩緩問道。

「老夫之策有三……」于志寧說出這一句話,明明白白的告訴眾人他靠向了許派,雖然本來就不看好武后,但這仍是讓許多人心裏一緊。

「一,退兵還政。二,賞銀撫恤。三……」在眾人眼光的直視中,于志寧不快不慢的說完了這段話:「……擇宗室女與之和親。」

說實話,這三個計策並不讓人意外,但實際說出來仍是像顆重磅炸彈。

早在以拔野古部族為的鐵勒人內附時,武后便已經明令宣佈:「從今往後,再無和親之政!」

于志寧這麼說,擺明就是要讓武后難看了。

「德安。」

楊思敬沒有回答,只是叫了聲杜維的名字,見杜維恭敬出列,滿意的笑了笑、不再多言。

老夫能做到的,也只有這樣了。

楊思敬沒有說話,但眼神中透出的暖意,就連一旁的人都可以感覺的到。

由於出身弘農楊氏,楊思敬得以迎娶高祖之女,但這背後攏絡的意味太過明顯,以致世人對楊思敬往往有些小看。再加上他xìng格敦厚穩重,並不是勇於進取的人,這就更加作實了「無為」的形象。

禮部尚書一職,其實是勢力鬥爭之下,正好落在頭上的大禮,楊思敬明白:這會是自己最後一任官位。在尚書任后,他可能會冠上虛銜、加封爵位,但這並不是他所希望見到的;他希望能做出一些事業,至少在任內有道留名青史的政績。

但在禮部這種機關中,一切都以求穩為要務,只求事事皆如往常,怎麼可能在這裏求新求變?

直到杜維調往禮部。

楊思敬笑了笑,現下的他已經不是那個「無為尚書」了,在他的任內,確立了科舉制度的改革、加強了考試的公平xìng,還有讓禮部名正言順賺滿荷包的證照制度、擁有武備力量的jǐng校制度……這背後都是杜維的影子。

杜維做的事情很瑣碎,看起來每一件都是異想天開、毫無實踐xìng,但事實總能證明杜維的高瞻遠矚。

崔知溫、王仁祈、閻立本……殿中每一個人的眼神,全都聚焦在杜維身上,每個人所思各異,但卻都是沒有例外的專註。

蘇義更是緊張:杜維在他心中,仍是女婿的最佳人選,他可不希望杜維的仕途受到什麼影響。

但是,儘管替他在腦袋裏設想了幾千種說詞、幾萬個場景,卻總覺得沒有一個堪稱完善;只見天sè仍是該死的明亮,蘇義一顆心綳的老緊,連呼吸之間的停頓都變得格外長久。

「於章事。」杜維先恭敬的行了一禮。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意思是本非中書令、門下侍中、尚書仆shè者,但又被許有宰相的權力,往往便賜與該稱號,也就是打了折的宰相。

不過饒是如此,他和杜維級別的差距卻是天差地遠:

一個是正三品的同平章事、加封從一品太子太師;一個是實授從七品上禮部都事、代理從六品的祠部司員外郎、加封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

兩者之差分別是十六和十二級,許多人看向杜維的眼神中,已經帶着一些憐憫、把他當作是武后等人的棄子來看待了。

殿中眾人心思皆不相同,盧家想要斗垮楊思敬、崔家想要拿下盧承慶,許派要讓上書房出醜、武后要把三省架空……

在這山雨yù來的氣氛中,杜維隱然是這場權力風暴的交集點,

武后一雙鳳目緊緊盯着杜維,心中突然有種莫名的衝動,想要阻止杜維開口、寧可讓他退出朝堂,只要能夠維持現下的狀況……

但她終究沒有開口。

杜維在眾人的注目下,不疾不徐的往前走了幾步:在旁人看來,他走近的只是前列的位置;但在武后的眼中,杜維是踏上了一個台階,一個踏上更高舞台的台階。

「在下微卑人微,不能明白於章事的高論,但若於章事對大唐百姓的心思有幾分好奇的話,下官倒是可以陳述一番。」

杜維也不管于志寧有沒有響應,自顧自的就接著說道:

「胡老漢是新豐人士,祖上三代皆為良民,一生與人為善、在當地素以仁德聞名。」

「胡老漢的父親曾經跟隨高祖起事,但是因在剿滅河東時斷了一臂,在河東戰後退役,守着幾分田地,養育一子,也就是胡老漢。

或許是出自訝異、或許是錯愕、或許是好奇,在場沒有人打斷杜維,只有于志寧在聽到「河東」二字時,臉上露出了緬懷的神sè。

「河東……是劉武周吧?」他喃喃說道。

「是的。胡老漢讀了幾年書,但自覺科舉無望,於是便守着那幾畝薄田,收收田租、養養牲口,生活倒也無憂,平時總是接濟周遭鄰里、災年更是屢屢出資幫助鄰縣災民……雖然他僅是一介布衣,但單就這分為國分憂的心思,就足以讓在下汗顏了。

胡老漢有四個兒子,長子胡伯昭,貞觀時從太宗征討高句麗,於安市城下陣亡。

次子胡仲如、三子胡叔禮,於顯慶年從邢國公蘇定方將軍征討高句麗,於蛇水一地,和龐孝泰將軍,及龐將軍的十三位公子陣亡。

幼子胡季方,去年年方十八,被當地州府通知徵調……」

「他不是府兵?」屈突詮插口問道。

「不是。」杜維簡短的回答。

唐朝雖行府兵,但土地兼并問題嚴重,從高祖至今只有數十年,豪族對土地的吞併已經出現了惡果,府兵的制度也開始面臨崩潰的危機。

為了應變這種狀況,有些兵員不足額的軍府,就會開始四處抓人,客氣一點的叫做徵調、粗魯一點就是擄人了。

屈突詮這麼問:是不是府兵?

更深一層的意思,其實是指:胡老漢住在離長安不遠的新豐、又是個本份的地主,怎麼會讓孩子被人強行徵招?要知道,躲避徵招的方法可不只一種。

「胡老漢之妻苦勸,說他三位兄長皆已命喪沙場,請胡老漢至少留下一個孩子,好讓胡家得以續傳香火。」

杜維說得平靜,那是因為他已把這件事情在腦中想過無數回,只不過就算如此,他仍然感覺到心裏一陣抽痛似的難受。

「胡季方說:淵賊逆君父,國讎也;北虜弒兄長,家恨也!國讎家恨皆未能報,枉自為人也。」

回頭眼神一掃四周,有人疑惑、有人沉思,但在這些情緒背後,卻是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故事的結局不用杜維說,眾人都已經猜了出來。

「十月,胡季方隨高侃將軍追擊淵男生,圍之數rì,淵男生請降……但在返回平壤的途中,淵男生突然下令突襲高將軍,亂戰之中卻遭高將軍格斃,但是……胡季方同樣喪於此役,由於屍骨難尋,所以只尋來他的衣冠,就近在平壤當地下葬。

胡老漢之妻胡高氏,聽聞噩耗后重病不起,一月之後因為憂傷過度,而撒手人寰。」

于志寧的臉sè未動,平靜得甚至有些嚇人,但許多人已經是紛紛轉過頭去,似乎是不忍聽聞;屈突詮、封言道身為將門之子,更是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臉上也儘是掩不住的難過之情。

「胡老漢一家忠烈,應該與以獎勵,昭告世人,以為表率。」沉默了許久,于志寧這麼開口。

「絹布一疋。」杜維看于志寧似乎還有話說,便搶先截住了他的話頭:「按照軍防令之規範,朝廷賜與絹布一疋,同時州府每年補助錢糧。」

「這也太……」封言道先是一怒,但又想起這是軍令規範、不是人為之害,只好深深一嘆,表達自己的遺憾。

對於胡老漢這樣的地主來說,根本無需州府補助錢糧,所以這一條形同空文,一點實際的效果也沒有。

「四疋絹布,就要換他四個兒子……?」老好人閻立本於心不忍,坐在那裏連聲嘆氣、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胡老漢之事,應該奏請禮部,以特例處之。」

很明顯的,周觀並沒有什麼觸動,或者是有些觸動、但還不及對禮部尚書一職的覬覦,此時還不忘指責楊思敬的失職。

杜維深深的看了周觀一眼:史書沒有記載他的名字,但這大概是周觀、和他的祖宗都該慶幸的事。

這是個爛人,足以和秦檜、趙高比肩的爛人。

「這件事情,可有好好處置?」或許是見杜維停頓太久,武后忍不住開口問道。

「上書房通過的撫恤一案,裏頭百餘戶當中,就有着胡老漢的名字。」杜維轉向武后,恭聲應道:「微臣也是因此才注意到此事的。」

「既然已經處置妥當了,何必在這裏反覆提起?」周觀自覺逮到機會,立刻跳出來厲聲指責:「我看你分明是別有居心!」

但杜維對他理也不理,回頭繼續說道:「我隨戶部同僚到了新豐,見到了胡老漢,對他言明朝廷的撫恤、以及對他喪子的哀悼之意,您知道他怎麼回應?」

「他怎麼說?」閻立本趕緊問道。

「他說……」杜維朝閻立本微微一禮,才開口接著說道:「他說:淵賊父子既已授,那他也沒有什麼遺憾了……他雖喪四子,但上無愧於君父、下不慚於先祖,就算是立刻死了,見到了祖先也能理直氣壯。」

「我大唐有此百姓,何愁外侮入侵?」于志寧點了點頭,像是被胡家父子的忠誠所感,語氣也顯得和緩了些。

「胡……」

杜維開口才說了一個字,突然覺得一陣哽咽,趕緊深深呼吸,壓下胸口逐漸上涌的情緒。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這是自信的大唐人、驕傲的大唐人不會理解的,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宋朝末年、明朝末年,尤其是屈辱至極的清朝末年。

胡老漢這樣的百姓從未絕跡,但歷代官僚的表現卻是令人嘆為觀止。

「胡老漢今年上繳了租粟三石、絹三丈五、綿四兩……雖然因為四子皆亡,免去來年賦稅,但若是依照於章事所言,那勢必得要加稅了……」

「那是……」于志寧剛要開口,杜維卻粗暴的將他打斷:

「您可知道胡老漢還說了什麼?他來年便要古稀,如今已是滿頭白、腿腳不便,但他仍是、但他仍是……」

杜維頓了一頓,試圖冷靜的說完,無奈話里的顫抖透露了他情緒的激動。

「他說,倘若賊人不服,大唐還需討逆,胡老漢雖然年邁,仍然願意為大唐執戈!」

「請告訴我,於章事。」

杜維雖然對着于志寧說話,但眼神卻掃過了周觀、掃過了蕭銳,目光冷冽得讓他們不由得身子一縮

「我要怎麼告訴胡老漢:咱們打勝了,但是你明年還得交絹一丈,給殺死你四個兒子的仇人?」

「我要怎麼告訴胡老漢:下一回你鄰居的孩子被徵調,是因為要護送和親的宗室公主,路途還會經過他兒子的四座孤墳?」

「我要怎麼告訴胡老漢?」

杜維渾然忘記自己身在朝堂,怒氣不息、語氣嘶啞的問道:

「我要怎麼告訴他:你兒子用生命和鮮血捍衛的土地,我大唐耗費無數將士屍骨打下的土地,如今就準備要拱手還了回去?

就因為看不見的名份?就因為對方稱呼咱們一聲宗主?」

「請你告訴我,該怎麼回答?」

杜維啞聲問道:

「於章事,請你給在下……不,請您給胡老漢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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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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