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回 太原王家(上)
()榮國夫人到訪的當晚,杜維卻是毫無所知,他在書房待了大半夜,整晚只在書房稍事歇息一陣,天明便去了宮裏,見過了武后,杜維又被催促着要儘快進行計劃。
所以杜維竟然還不知道自己的丈母娘來到了家中。
此時的他,已在太原王家的大宅里,試探自己另外一位丈母娘的下落。
「杜主事遠來辛苦。」
座上的老者是眼下王家的族長王仁祈,在地方上素有賢名,只是沒有什麼野心,若不是那一輩的老人只剩下他一人,只怕還駕馭不了族中桀傲不遜的子弟。
饒是他輩分夠高,但近年已是逐漸衰老,讓族中各方人馬蠢蠢yù動,只等哪天機會來了,便就此把他踹下家主之位。
杜維是到了太原,才知道有這樣的狀況,這也打亂了他的計劃:本來是想說服族長,希望他就算不支持科舉的新制,至少也不要在後邊掣肘就行。
話雖如此,見了王仁祈,杜維也不敢造次,一來對方是有德長者,二來他也能算是自家叔叔……
「見過王公。」
「不知主事此次前來,有什麼需要老夫奔走的?」
出乎杜維的意料:王仁祈的態度溫和、語氣中更無一絲大族的做派,就如同一般的謙和老者。但杜維也現,一旁端茶的下人,神態雖然恭謹、眼神卻流露出鄙夷之sè。
「奔走一說,是萬萬當不得的,還請王公莫要如此。」杜維整頓了心思,笑道:「小子前來,只是有些問題想要求教王公。」
老先生點了點頭,便將杜維引進了書房,見到四下無人之後,才示意杜維可以開口。
「讓主事見笑了。」王仁祈嘆道:「老夫御下不嚴,外頭只怕有不少的魑魅魍魎,怕誤了主事之事,所以才……」
「王公請稱在下表字吧。」杜維對這老人的好感又翻了一層,不論此人能力如何,至少看起來還有些擔當,絕對不是自己刻板印象之中,那種猥瑣地主之類的人物。
「主事客氣了。」王仁祈笑了笑,卻沒有改了稱呼,只是對杜維來意更加的好奇。
杜維知道,王琇的事情只能慢慢談,於是也整理好情緒,緩緩道出自己的來意。
聽完杜維所說的科舉新制,王仁祈不一語、站起身來,繞着書房緩緩踱步。
「太后yù除世家之心,可是昭然若揭啊。」
繞了幾圈,王仁祈已經想通了各個環節,表情雖然仍舊和藹,但內心卻已在盤算該如何推託;沒有野心是不假,但太原王家可不願跳出來和其餘世家拍板。別的不說,單是族中許多與世家聯姻的人,都萬萬不會同意這麼做的。
「在下並不想讓王公為難。」杜維卻顯得十分好說話,他一語道破王仁祈的為難之處,笑道:「如今世人爭相與世家聯姻,獨王公遵從太宗之令、潔身自好,不知是何故?」
王仁祈淡淡一笑:「物極必反,剛極易折,人人都知道此理;今rì世家已然強盛了百餘年,人人都以為該當如此,卻忘了世家之盛,就是皇家之衰……」
「王公真知灼見,小子拜服。」
王仁祈沒有理會杜維的馬屁,輕輕的搖了搖頭,正sè說道:「老夫以直言相告:娘娘用意良善,此事確實是社稷之福,但老夫無法幫上什麼忙。」原因無他,因為他們自己便是世家。
沒有等杜維開口,王仁祈便招來了僮僕擺開宴席,對杜維笑道:「貴客遠來,且讓老夫忝盡一分心意吧。」
杜維苦笑以對,但也無法推卻這委婉的拒絕之意,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誰說這老頭是好人的?
若是他嚴詞拒絕,或者面露不虞,又或是苦着臉裝可憐,那杜維都已經想好了應對的策略,準備好好的辯駁一番;誰知道王仁祈光明磊落的說了那麼一番話,倒讓杜維的計劃全落了空,心裏着實鬱悶至極。
但對方既然擺出好客的姿態,杜維也只能打起jīng神來,順道安慰自己:第一次談不攏也沒什麼,回頭總是有機會的。
王仁祈見杜維只是輕吁了口氣,臉上愁容便一閃即逝,對杜維的氣量也有些訝異,心裏頭對杜維又有了新的評價。
兩人經過了長長的走廊,話題只在天氣、健康上頭圍繞,杜維投其所好,想了些現代的養身食膳出來,一老一少聊得到還算投機。
「阿耶。」女子聲音從庭中傳來,杜維回頭一看,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緩緩的盈步踏來。
「喔,小瑜……」瞥了眼杜維,才醒悟過來不好透露女兒的閨名,趕緊改口道:「十三娘,這是要去哪裏?」
「阿耶忘了?今天是姊姊的忌rì。」大概是要出門的關係,女子面覆白紗,白紗底下依稀能見到模糊的輪廓。
那是王琇的面容。
「喔,啊……」王仁祈會意過來,雖然事隔多時,內心依舊是隱隱作痛,臉上卻還得強笑道:「抱歉……杜主事,這是小女,行十三。」
簡短的介紹,只是為了避免失禮,這就是分寸的拿捏:太過冷淡,就好像瞧不起杜維;但太過熱絡,卻又像別有用意。
杜維當然不會對女子有什麼暇思,只是他猜得出來,眼前女子的身分便是王琇的……
「不知娘子意yù拜祭何人?」
杜維猛然冒出這麼一句,讓在場兩人一下子愣在那裏,隨即便是一陣憤怒。
王仁祈風度過人,雖然憤怒,臉上也只是稍微沉了一些,並沒有顯露出來;女子雖是面覆白紗,但仍是掩不住一抹怒容,準備要轉身往外走去。
「顯慶五年,太后懿旨召告:廢后王氏憂傷先帝大行,於宮中……」杜維說到這裏,本來要離去的女子,已經是怒氣沖沖的站在自己面前,若不是家教良好,杜維懷疑自己已經被賞了兩巴掌了。
「主事可是覺得王家好欺負?」王仁祈語調冰冷,顯然杜維這話戳到痛處,語氣中已是帶上了真怒。
雖然只是一眨眼的時間,杜維心中卻已是百轉千回。本來,他是想把自己和王琇的事,留到最後才說出來,一來防範對方有異心,二來也不想把這件事當籌碼。
但是看到眼前兩人,杜維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錯了,眼前兩人為了王琇傷心難受,自己卻想要藉此要挾,真是……
「王公,能否告訴在下一件事……」杜維沒等兩人反應,很快的轉向王仁祈,語氣強硬的問道:「今rì之因,昨rì之果;宮中之事本就兇險,王公當初難道沒想到今rì?」
「你!」女子一掀面上白紗,一張俏臉氣得通紅,想要破口大罵,卻又不知該如何罵人,只能狠狠的瞪着杜維。
果然很像啊……杜維心裏暗自讚歎。
王仁祈搖搖頭,語氣黯然的說道:「自然是想到的……但又能如何呢?王家在這一輩算是遠遠不如前代,當年同輩中官位最高的家兄,竟然儘是一介刺史……」
女子現自己掀了面紗,此時想來有些臉紅,趕緊重新覆上,同時也專心聆聽父親開口敘述往事。
「當年她……年方十四,但溫婉貌美已是名聞遐邇……於是便有族兄求了公主做主,要將她許給皇家……呵,果然,家兄很快便封了國公,同時家中升遷不斷……」
王仁祈眼神越來越恍惚,好像看向了遙遠的當年,話聲飄渺,就好像從遠處傳來似的。
「老夫當年,也曾做主讓族中女子嫁往世家大族,按理說是沒有資格評斷……但、但那是琇兒啊……琇兒她……她當年就在這兒玩耍,她……沒有人比這孩子更貼心了……」王仁祈說到這裏,表情好像是感到一陣劇痛,說話的內容也零亂無比,但這偏偏更是顯得真誠。
「阿耶……」十三娘想要勸住父親,但卻被他揮手制止。
王仁祈嘆了口氣,慘然一笑。
「近年同輩的先後離去,只剩下老夫獨活……這,這就是報應啊……」
杜維默默聽完,中間沒有插話,也沒有打擾,只是靜靜的在那聆聽。
在十三娘的勸慰下,王仁祈慢慢冷靜下來,儘管不知道杜維為何這樣問,但他可以確定,杜維不像是會做沒意義事情的人。
考慮了不到一息,王仁祈一整衣冠、斂容一禮,正sè問道:「請問杜主事是否知道……是否知道她葬身何處?」
杜維嘆了口氣,心中同時也做了個決定。
「王公……」杜維從懷裏掏出了一封信,那是他和王琇的私人信件。
杜維前rì匆忙來到太原,到了之後才派人送信回去,而王琇等人在收到信時,也習慣xìng的寫了回信,儘管太原不過只是一天路程的地方。
「王公請看。」杜維遞過了信,表情有些靦腆:「不過,請不要在意內容。」
由於養成了習慣,杜維在信中往往毫不掩飾,而王琇等人的回信也同樣親昵;杜維只能慶幸,這封回信內容還不算太過和諧,不然以後就難見人了……
王仁祈看了一眼信封,卻沒伸手接過,眼神飄向了一旁的女兒,示意她代為接下;不是不在意,是他怕自己承受不了打擊。
十三娘狐疑的接了信,但才剛展開,表情瞬間變得驚駭至極。
「是、是姊姊的字!」十三娘皺起眉頭:「但這內容……」
「內容就不用管了……」杜維尷尬的訕笑道。
王仁祈自恃身分,不屑去看人私信,但他相信女兒的眼光,激動的連話聲都有些顫抖:「真是她的字?」
杜維想要說些什麼,但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只能向王仁祈點了點頭。
「我兄長……兄長他過世前,就記掛着這孩子……」王仁祈像夢囈般的喃喃自語,雙目淚水如潰堤般的落了下來……
「阿叔!」
當年那個小女孩,好像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阿叔為什麼難過?」小女孩眨着一雙大眼睛,好奇的問道:「是不是又和阿耶鬧脾氣了?」
女孩雖然年僅七歲,但自小便是秀麗聰穎,又有着一副好心腸,向來最討長輩們的歡心。
「阿叔不是難過……」王仁祈當時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語帶寵溺的說道:「阿叔是在擔心。」
「擔心?」女孩睜着活潑靈動的眼眸,不解的望着叔叔。
「是啊……阿叔擔心咱們家的未來……」還沒說完,王仁祈便啞然失笑;自己怎麼和一個孩子說起這些來了?
「咱們家的未來?」女孩認真的想了想,有些擔心的問道:「是不是因為小七他們不好好讀書?」小七是女孩的族中同輩子弟。
王仁祈哈哈大笑,點頭道:「這也是一個原因啊。」
女孩仍是望着王仁祈,好像在等待另外的答案,王仁祈比了比庭中大樹,感慨說道:「咱們是樹下的人,靠着大樹遮蔭,才有眼下安適的生活,明白嗎?」
「咱們全家都依靠着爺爺,所以爺爺就是那大樹嗎?」女孩似懂非懂的問道。
「也可以這麼說。」王仁祈頗為侄女的聰穎開心,但心中不免會想到:若這孩子是個男子就好。
「是嗎……」女孩低頭思索大樹和爺爺的關係,一時之間想出了神。
「但縱是參天的大樹,也有壽元終了之時,若是樹倒了,咱們這些樹下的人也就完啰。」
王仁祈的感慨,來自族中子弟的不夠爭氣,尤其是族兄的幾房,子弟頑劣浮浪,一向被他所看不起。
「琇兒長大也要當遮蔭家裏的大樹!」考慮了好一陣,女孩好像想通了什麼,大聲的這麼宣佈,還板着指頭慢慢計算:「琇兒要保護好小七、小八……還有小十三!」
王仁祈不以為意的哈哈大笑,卻不曾料到;幾年以後的王家,確實是靠着王琇的身分,才在官場上有着不錯的展。
只是這樣的展畢竟不是正途,隨着王琇被廢,太原王家立刻又是由盛轉衰,這也是王仁祈為何低調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