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鳧徯(下)
“翠鳶與翠鶯醒來,立刻就把她們看到的一切,都如實告訴了自己的父母。
鹿台白毫與翠枬本還不相信,族人會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直到他們前往一個個“事發現場”,二人才被眼前的證據說服,不得不相信了翠鶯與翠鳶口中,殘酷的‘真相’。
知曉一切的鹿台白毫與翠枬商議后,決定將發生的一切,告訴部族中的所有人。他們想要把瀰漫在鹿台部族中,每個人心底的‘罪惡’拔除乾淨。就這樣,無論參與的、沒參與的人,都被召喚到了祭台之前。
每個人都無法掩蓋自己犯下的‘罪惡’,他們需要主動站出來,向大地母親認錯,向被他們傷害過的人認錯。
但結果卻出乎了二人的預料,將事態推向了不可控。知曉一切的鹿台部族,沒有選擇回到之前與世無爭、愛好和平的生活;而是破罐破摔,自甘墮落,相信‘鳧徯’帶領他們選擇的捷徑。所有人都在祭台前吵嚷着,參與的人不承認他們的罪行,沒參與的人在抱怨為何祖先的‘神諭’沒有選中他們。人們只想着活下去,這世間法則什麼的,似乎全都被拋諸腦後了。
人們自己努力活下去固然沒有錯,但若踩着別人的屍體,剝奪他人活下去的機會,便成了罪惡,這種道理讓鹿台部族的眾人無法理解。
他們決定一股反顧地奉鳧徯的蠱惑,或者說‘祖靈的呼喚’視作‘神諭’,將掠奪與殺戮當成天經地義的事,並逐漸期待着夜晚到來,與那個睡夢中迷惑顛倒的自己打個照面。”
玄茲結合著老者的故事,努力地融入着故事中的世界,好像自己就是當時鹿台部族的一員,並參與着他們的選擇。“所以說,最終鹿台族長默許了族眾的行為,為了家人能活下去,加入了他們?”
翠棕還是淡定的搖了搖頭,好像在為自己的女婿與女兒驕傲。“沒有,這兩個孩子是一直都行得正坐得直。他們沒有選擇妥協,而是選擇與‘鳧徯’抗爭到底。
鹿台白毫以為,‘鳧徯’一事因他祭祀而起,那便也可因他祭祀而終。只要自己還活着,誠懇地祈請祖先收回成命,那古怪的‘鳧徯’應該也就會消失。不過,族人們也想到了這一點。那之後沒多久,鹿台白毫的族長之位已成擺設。族人們選擇無視他,圍聚在祭台前,一面阻止鹿台白毫靠近祭台,一面等待着‘鳧徯’為剩下沒有被迷惑的人降下‘神諭’。
不過,族人認為‘鳧徯’的出現與族長的執念息息相關,不敢妄動鹿台白毫。他們一家也就被徹底控制,關在了地洞之中。這地洞白日有人把守,夜晚又有大石封死,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二人求助無門,便想了個法子:鹿台白毫假意屈服,藉以飢餓為由,與翠枬、翠鳶與翠鶯劃清界限,繼而自己獨自前往祭台,尋找消滅‘祖先之靈’的辦法。
此時的族人,因生食人肉變得與野獸無異,漸漸分不清楚迷亂的‘夢境’與血腥的‘現實’。人們簇擁着鹿台白毫,高呼着族長萬歲,吶喊着‘祖先之靈’英明,在迷亂中狂舞,慶祝族長終於願意帶領大家走向‘新的生活’。
一切都在順利進行,鹿台白毫終於得償所願登上了祭台,他準備收回自己的執念,解開‘生命之識’們被套上的執念枷鎖。當他最接成功之時,卻意外失敗了。不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誤,也沒有任何人攪擾,只是因為鹿台白毫自己的原因。他跪下的那一剎那,將自己對整個種族的執念,在不知不覺中轉變成了對家人的執念。
他希望一切結束后,翠枬能活下去,他還希望翠鶯與翠鳶能忘掉過去,開心長大。
鳧徯從祭台邊上消失了,廣場也變得鴉雀無聲。眾目睽睽之下,鳧徯在白霧間一閃之後,出現了在了關押翠枬、翠鶯與翠鳶的地洞之上。
接着,人群又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在瘋狂的人眼中,沒有任何的情感與理性,他們以為族長終於醒悟,要除掉鹿台部族中名為‘翠氏’的叛徒!除掉所有阻擋鹿台部族‘進食’的阻礙!
鹿台白毫回身,他看到祭台下發生的一切時已經晚了。翠枬擋在洞口,想要阻止癲狂下暴走的族人。身為一個母親,她不會允許任何一個人碰到自己的女兒。可夜色下單薄的身影,又能做到什麼……火光下,擋在洞口的影子,被撕碎了;祭台上,那個被歡呼的人群吞沒的影子,心碎了;洞中,兩個瑟瑟發抖的影子,被拒收吞噬了。人們高呼吶喊的聲音,一浪大過一浪,巨獸鳧徯也越來越瘋狂,它不斷囂叫着,所有的人眼睛通紅,徹底迷失在了白霧之中……”
這就是老人東扯西扯后極力避免的故事結尾。可老人自己也明白,已然發生的事實,避無可避,哪怕將這些事當做一場噩夢,那些逝去的人也再也回不來了。老人講完了故事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蒼老且空洞的眼神不再無神,只是他眼中的光華里卻沒有多彩的世界,只有一絲搖曳的火光。那光華僅僅一閃,隨後,從眼角滑落,消失在了迷霧之中……
玄茲終於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鹿台部族在白霧中斷了糧食,便向祖靈祈禱,進而被那古怪的“鳧徯”抓住了可趁之機,控制了整個部族。人們開始在睡夢中無意識的殺戮弱小部族,靠着吃人肉過活。後來,翠鶯與翠鳶發現了這個秘密,並與族長父母一同試圖叫醒眾人,結果沒想到反而激起族眾群憤。最終,鹿台白毫不知所蹤,翠枬身死,翠鶯與翠鳶被怪物捲走,所有鹿台部族族人被徹底控制。
由此,翠氏部族所經歷的一切,也就與這個故事成功地結合在了一起:翠棕苦於資源問題,本想去與鹿台部族商議,正好遇到了陷入癲狂的鹿台族人。後來,不知為何,翠氏部族卻救出了翠鳶與翠鶯。至於中間那些有去無回的翠氏族人,多半是被鳧徯控制,並與鹿台部族一起,掠奪了大次、小次部族,發生衝突。這才造成了四族送火人,在鹿台部族廢墟上,互相殘殺的一幕。
玄茲接着分析:送火人體質本就異於普通人,想必在那種只靠身體,不靠大腦的近身搏鬥中,送火人群體佔盡優勢,大量捕獵蠶食弱小的個體。因此一番廝殺過後,最終活下來的只有送火人。
巨獸行蹤不定,他能蠱惑鹿台、大次、小次,也自然能蠱惑同處白霧之中的翠氏部族。若鳧徯追着倖存者的腳步,來到翠氏部族,那定不可避免又是一次慘劇的發生。想來這也是為什麼,翠棕開頭就說“若不是自己自負,也不會落得這幅田地”,後來還要一直繞來繞去,不願談起翠氏部族族人消失的原因吧。
真若說來,故事裏的鹿台白毫與翠棕確還有一點相似。他們二人同樣謹慎,因為不願相信聽聞之事,延誤了佔據優勢的時機;同樣想要救下族人,卻又力不從心。不同的是,鹿台白毫為求救贖,以為自己能救下心中最重要的人,沒想到卻成了害死妻子的兇手;翠棕為求救贖,最後以為能救出心中同樣重要的人,這才將災禍引向了自己的部族。這些翠氏部族勇士們救下的他族送火人,-最終反倒是成了直接殺害部族大眾的兇手。
這種事,無論換做是誰,或許都無法接受。
雖然在玄茲心裏,白霧中的故事,還是疑點重重,等待着她去揭開。但從所有送火人臉上沒落的表情就能看出,這些活下來的人,沒有一個贏家。或許,再給這些人一次機會,就沒有人會願意為了活下去,而選擇將自己的‘生命之識’如此廉價的販賣給鳧徯。他們或許會選擇跟鹿台白毫與翠枬一起,為自己的行為懺悔,又或許會直接離開這片血腥的傷心地。
只可惜,他們沒有選擇的機會了,活下來的人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走,並把自己經歷的一切告訴大家,希望再也不要有人像他們一樣,在深陷泥潭之後,才後知後覺。那時,一切都晚了……
天色變得昏暗下來,白霧好像比白天時更加濃烈,就連石陣內圈上的巨型羽毛都變得模糊不清。此時,石陣周圍的火把紛紛化作了一團團紅色的光暈,氤氳的空氣變得顆粒分明,似乎一瞬之間,原本沉重的氣氛竟然變得“輕柔”了起來。
在白霧的撫摸之下,老庖頭與供土書早已沉沉睡去,翠棕也呆坐在那裏沒了動靜。就連玄茲的上下眼皮都在不停打架,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石陣之內,只有燧人嚴瞪大了雙眼,他好像聽到了“鳧徯,鳧徯……”一樣的叫聲。
少年望向眾人,好像所有人都無動無衷。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燧人嚴正疑惑時,石陣外的火苗開始瘋狂的搖曳起來,迷霧中,一個龐然大物,正朝這裏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