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火祭(上)
羭次部族的族眾們放下了手中木材、方石,暫停了家園重建的腳步,大家不約而同地,趁着夜幕完全降臨前,走向部族中心的土台。
月色剛剛籠罩大地,土台前的廣場上就聚滿了人。趁着祭祀還未正式開始,人們交頭接耳地偷偷討論着什麼。
那兩人寬的胖子“趟”在擁擠的人群中,他隨意的撥開人群,毫不費力地朝着靠近土台的最前端走去。燧人嚴與老人也跟着沾了供土書的光,二人緊貼在胖子身後,趁着人流還未合攏時,輕而易舉的走到了祭台之前。
儘管人群之中的聲音雜亂而紛擾,但還是沒能逃過燧人嚴靈敏的耳朵。眾人一邊期待着,這沒了巨猿后,今年與往年祭祀主題截然不同的火祭;還一邊討論着,羭次部族未來的方向與新族長的人選。
燧人嚴明白,滿目瘡痍的羭次部族亟待復興,這裏站着的所有人,如之前供土書所想、所說的一樣,他們都把今晚的火祭當做了新的起點。羭次部族人們的心中,那即將熄滅的天火種子,需要火祭把它重新引燃。不管點火人是華胥火雲部也好,新任族長也罷,只要火種還在,火焰就會一直燃燒下去。
“唔!”地一聲,人們齊聲呼喚起來。燧人嚴的思緒被那聲高呼打斷,把他從精神的世界拉回了現實世界。
繼而,少年碎亂的頭髮深處,那純潔、真摯、深邃的眼眸中,綻放出了一抹赤紅的光芒,那光芒於一瞬之間盛放,幾乎填滿了少年的整個瞳孔。
隨着少年瞳孔的不斷聚焦,他看清了那照亮黑夜的光芒,那是一根根粗壯的火柱。九根火柱在迎着月光的方向衝天而起,火舌張牙舞爪,流火雜糅在一起,彷彿一張巨大的火焰之網,在人們的眼眶深處張開,點燃眾人靈魂深處的火苗。
燧人嚴站在距離土台最近的位置,只感覺熱浪一股接一股地湧來,額前、鼻尖都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汗滴順着少年雜亂的碎發,滑落到他那不自覺的張開的嘴中。品嘗到汗水咸澀味的少年,這才發現自己的嘴巴早已不受控制的張開。他擦了擦嘴,眼神仍然捨不得移開。
“唔!唔!”人們又高呼了兩聲,緊接着“噇!噇……”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人群開始有節奏地跺起地面。地面上的砂石有節奏地震動起來,就連塵土也被人群激昂的情緒感染,每一粒塵埃都牽起了身邊塵埃的手,於空中翩然而舞。
火柱編織而成的火焰之網的光芒不減,但火光並沒有生硬地穿透整個廣場,它開始變得害羞、朦朧,它靦腆地與籠罩在廣場之上的塵土們,打着招呼。當熾熱的火光與微茫的塵埃之間,逐漸熟絡了之後,火焰就變成了霧氣中的晨光,氤氳且柔和。眾人的影子似乎也變得模糊不清,時而長,時而短,時而靠近,時而疏遠。光與影的魔法,擦除了情緒高昂的人群的感官,他們不在乎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他們只關注自己,在強勁有力的節奏之中跺腳、高呼……
一位羭次部少女拉着母親的手,激動地向前跑着,她們似乎到的有些遲了,只能呆在人群的最外圍。母親看了看情緒高漲的人群們,又看了看滿眼自己滿眼寫着興奮二字的小女兒。女孩個子不高,她努力地踮起腳尖,試圖看清前面的土台。
母親笑了笑,她並沒有着急加入拍手、高呼、跺腳的人群,她先把自己粗糙且滿是泥土的雙手,在獸皮衣上擦了一擦,再確認手心手背都乾淨后,然後一把托起興奮的少女。
女孩兒在坐媽媽肩頭,她稚嫩的眉眼間也倒映出了火柱的紅光。“哇!”女孩興奮地大喊,她的嘴巴張成了“O”字形,小手開心地在空中揮舞,想要抓住那觸不可及的火苗。
母親看女孩還在興奮,捨不得把她放下。但為了更好地融入人群,她用力的跺着腳,高聲呼喊着,即將與人群融入了同一個精神世界。
“噇,噇……”母親一邊跺着腳,一邊溫柔的看向自己的女兒。她發現,在女兒的眼中,族人怎麼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熱鬧的慶典,還有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光。
“噇,噇……”母親繼續跺着腳,她決心這次要把目光從自己女兒身上移開。這是祭典,作為羭次部族一份子的我,要快些加入大家。母親如是想着。
她又一次重重地踏向地面,彷彿只有這樣不斷重複,才能證明自己與大家還在同一頻率之中。可這一次,這位母親卻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感。
為什麼感覺腳下空空的?她望向自己腳下,只見她踏下的那隻腳下,沒了堅實的大地,而是一個黑黝黝的、深不見底的大洞。
這洞什麼時候出現的?母親也不知道,這洞彷彿突然出現,旁人毫無察覺,大家還在塵埃之中興高采烈地狂舞着。
要提醒大家嗎?母親用另外一隻腳苦苦支撐着,她努力地呼喊出來。可是有節奏地、此起彼伏地吶喊聲、高呼聲蓋過了她的聲音。
會掉下去嗎?母親想要朝一邊跳開,遠離這未知的、可怕的深洞。這時,一隻慘白的小手毫無徵兆地從洞中冒出,一把抓住了母親的腳踝。母親想要掙脫,可那隻小手力氣巨大,扣住她腳踝的血肉,硬生生地要將她拖入洞中。
誰來救救我的孩子。這是這位母親最後的哀求,可還是沒有人聽得到,祭典的狂歡蓋過了一切。
小女孩察覺到母親的異樣,她把自己的目光從迷人的火柱之上移開,當她看到母親時,母親的大半個身子已經被拖入到了深洞之中。
母親用盡自己最大的力氣將自己的孩子拋了出去,而她自己就像陷入了泥濘一般,越掙扎,反而越陷越深。
小女孩嚇得哭了出來,被拋開的她,連滾帶爬地跑向母親身邊,她用力地拉拽住母親還漏在外面的手,想要把她拖回來。
可母親知道,單憑女兒自己的力量,什麼也做不到,甚至有可能女兒也被卷進來。母親用力的甩開女兒的手,心一橫,用力一沉,“噗通”一下,沒入深洞之中,再也沒了動靜。
母親陷入的地方瞬間恢復了原狀,堅實的大地依然如故,彷彿從未有什麼黑洞出現,一切如常。
哭泣的小女孩眼淚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面上,對她來說,此時的祭典、人群、火柱都從她的瞳孔中消失,她的眼睛裏只有媽媽。她獃獃地望着“吞噬”母親的大地,開始行動起來,她用自己柔軟稚嫩的小手扒開地上的沙土、泥土,哪怕小手被劃破了也在所不惜,她想要把母親拉回來,讓母親回到自己身邊。
土地回應了小女孩殷切的地期望,黑洞再次突然出現,那慘白小手猛地從洞中探出,一把抓住小女孩的手腕。“噗通”一聲,哭聲消失了,小女孩兒被拖入洞中,大地也恢復如常。
一切如常,人群仍然亢奮,祭典仍在繼續。那對母女彷彿從未出現。
又有一些祭典外圍的男人、女人悄無聲息地墜入深洞。一個人,又一個人的消失,平靜地掀不起一絲波瀾,他們彷彿也從未出現過。
“唔!唔……噇!噇……”的拍手聲、歡呼聲、跺腳聲逐漸減弱,人們的注意力被少女輕聲地吟唱吸引。
少女的聲音空靈,猶如天音自天界傾瀉而下,湧入凡間,縈繞在每個人耳邊。吟唱聲讓火熱的氣氛漸漸冷卻,回過神的人們發現,火柱的狂暴的烈焰減弱了些許,九道火柱化作九團熊熊烈焰。三團烈焰為一組,分列於土台四面底座的左、右、前三面。
瀰漫於廣場上的塵埃,漸漸地由熾熱的紅色,轉變為淡黃色,清冷的月光也摻雜其中,人們的身影輕輕搖曳於其間。羭次部眾的思緒彷彿被少女悠揚的歌聲,帶回到了遙遠的亘古。
在迎着月光的方向,歌唱的少女緩步登台,朦朧的月色勾勒出少女玲瓏有致的輪廓。她置於土台的最高處,微微墊起腳尖,側身而立。少女左手手掌張開,掌心向上,像是捧起了月亮。但她卻頷首朝向右手的方向,順着她纖細的手臂看去,只見她右手手掌張開,掌心向下,像是吸起了火焰。
站在最前排的燧人嚴看呆了,在他眼裏,少女有如仙子一般,身段婀娜玉軟花柔,同時手執日月又不失威儀,讓人嘆為觀止。高高竄起的火苗,描摹少女的仙姿玉色,她明眸微閉,睫毛輕打在眼瞼上,硃紅色的面繪從眼睛下方,向四處延伸,面繪複雜的紋路並未遮蓋住少女瓊鼻、俏嘴,反而讓五官看起來更為立體。
燧人嚴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少女。只不過,空濛地氣氛雜糅着月光,讓少年的情感與視線都變得曖昧不清。
少女於高台之上翩然起舞。而土台之下,飄來了陣陣“肉香味”,少年順着香味看去,他發現不知何時,數十名大漢已經扛着生肉、熟肉、瓜果等祭品,佇立於土台正面。少女微微眯起眼睛,仔細打量着這些壯漢們,他總覺他們有些眼熟。
“哦,我想起來了,他們不就是那些背起石殼運送火苗的送火人嗎?現在怎麼運起來貢品了。”燧人嚴自言自語道。少女柔軟的身姿,與台下壯漢們結實的肌肉線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壯漢們就像石像一般,立在那裏一動不動,表情嚴肅,少年剛想把視線從這些煞風景的大漢身上抽離開來,只聽得耳邊響起了供土書羨慕的聲音:
“你竟然知道他們是我們部族的送火人。他們可是我們羭次部族的驕傲,部族甄選送火人比選族長都要嚴格,從小身強的男子漢才有資格進入送火人的篩選。然後,這些少年們要經歷多年的長跑、奔襲、跨越障礙、渡河、穿越叢林、格鬥等考驗與訓練,只有全部通過還有餘力的人,才能打磨專屬自己石殼,繼承送火人的名號。”
少年聽聞供土書的話,轉頭看向他,他雙目放光,似乎很想與他心目中的部族英雄們並肩。
供土書的話語頓了一頓,深呼吸了一口氣,收了收肥肥的肚子,特意用一種低沉且帶着驕傲的語氣說道:“我供土書身為送火人第一候補,早晚也會像前輩們一樣,站在祭台之下,踏上前往華胥的道路!”
燧人嚴還未搭話,站在燧人嚴身旁的老人聽到了供土書的話,再看看胖子一臉嚴肅的樣子,還一隻手正扶住收腹都兜不住的肚子,老頭不禁笑的前仰後合。他一邊笑,一邊說道:“我最受不了一本正經說瞎話的人,你這個小胖子可逗死我了。就你還送火人候補,吹牛呢吧。不過話說回來,你倒是可以多多做做這種美夢,背個大石頭跑來跑去的,說不定一覺醒來你就瘦了。哈哈哈……”說完,老人又哈哈大笑。
胖子被嘲笑的有些不好意思,他害羞地低下了頭。他本還想再辯解兩句,話到嘴邊,還是收了回去。他想:還是等我背起石殼的那一天,再給他們證明看吧。
燧人嚴用胳膊肘戳了戳老頭,等老頭反應過來時,他才發現自己被羭次部族族眾抬了起來。
“哎哎哎,這是怎麼回事?”老頭收起笑聲,大聲詢問着
少年無奈地扶了扶額頭。他在心中自語道:老頭在如此嚴肅盛大的祭典上哈哈大笑,擾亂秩序。若不是看在他是玄茲大人奴隸,老頭這般任性妄為,估計早被羭次部族抬走祭天了。
“傻小子,你別光看着呀,快救救我。還有你這個小胖……小子,倒是說句話呀。”老頭的聲音離高台越來越遠,就這麼硬生生的被眾人“運”了出去。
一番吵鬧過後,眾人又開始打起屬於他們部族自己的節奏。少年連忙收回視線,讓自己的神思回到高台上,回到那蹁躚的仙子身上。少年現在只想看清她的面容,他想在自己心中永遠的留下那神秘少女的畫像,把她珍藏於記憶之中,只有他自己能找到的角落。這是一份獨屬於自己的,不願與旁人分享的,模糊且珍貴的情感。
可是,等少年視線回到高台上時,平台上已然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