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巨獸
白雨季將至,微微泛黃的落葉隨意地散落在地上,襯得少女的腳印尤為明顯。玄茲早已消失在前頭,不過,多年的狩獵經驗讓老人輕鬆地追蹤到了少女的行蹤,燧人嚴只得跟隨老人的腳步,穿梭於樹林之間。
當二人穿出樹林,走到山腳下的一片開闊地時,雜亂的野獸腳印逐漸稀少,少女的足跡越來越清晰。這一老一少一抬頭才發現,他們已經翻越了整座山峰,走到了山的另一邊。整夜間,二人的注意力都十分集中,未覺時間流逝,也未覺疲憊。殊不知,再抬頭時天色漸亮,困意也猛地襲來。
“這少女真是古怪,明明是她要找我們幫忙,結果竟然自己先走了。那我們還這麼努力尋她幹嘛?”疲倦的燧人嚴,一邊扶着膝蓋喘着粗氣,一邊嘟嘟囔囔。
老人體力似乎比燧人嚴還好,他調整了下呼吸,昂着頭,對着燧人嚴擺出了一幅諄諄教導的樣子,說道:“我說你腦子還真被猿猴打傻了么?大荒世界可只有一個‘華胥國’,那可是世界的中心。現在正好有‘火雲部’的姑娘願意收留咱倆,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雖說咱們被稱為‘奴隸’吧,那養得起奴隸的部族又有幾個。就說咱之前呆的那個符禺部吧,別說收奴隸了,他們窮得連自己後代都吃不上飯,還得趕族人出去,這樣的部族現在請我去都不去。得虧咱倆被符禺部族趕走,要不然面對白雨季生還幾率還真渺茫。現在我們可是‘背靠大山好取暖’,吃喝不愁的日子正像咱倆招手呢。老頭子我想到這裏,那可是渾身充滿了勁兒,巴不得再多活個幾年。若有機會入得華胥,那日子可就更美的沒話說了!”說到這,老頭美極了,不禁嘿嘿笑了起來。
燧人嚴冷哼一聲,低聲自語道:“你就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不過少年轉念一想:或許,那少女與巨猿之死有什麼聯繫,那小巨猿去了哪裏?老巨猿在死前找什麼?難道是那綠色的石頭么。想到這裏罷,少年自顧自地徑直朝前走去,空留老頭自己在清晨的陽光中傻笑。
走了沒多遠,燧人嚴的視野變得越來越開闊,他遠遠地望見了一個冒着煙的地方,人群嘈雜的聲音也從那裏隱隱傳來。跟隨着燧人嚴的腳步,周遭的風景也開始變得不同。阻擋視線的樹木被砍掉,紛亂的雜草也被燎盡,空餘裸露的地皮,清冷的寒風飄過,泥土的氣味變得純粹。
再往前走,燧人嚴看到了更多的不同。歷代運火的羭次部族與符禺部有着本質上的區別,這也就是弱小與強大的區別。
符禺部族常年夜晚居于山洞中,有時白天為了躲避危險,婦女老幼也會呆在洞中。也就是說,只有符禺氏族中的男性,才有資格每日出門狩獵,享受着陽光與新鮮空氣的洗禮。在食物與生存的雙重壓力下,符禺部族裏的眾人面色慘白,與外界的交往越來越少,彷彿大荒世界的一切都在威脅着他們的生存。孩童們常常躲在母親懷裏,捂着耳朵,不敢面對大荒世界的咆哮;婦女們每天盤算着食物的分配,頻頻扶額;老人們外坐在洞中,感懷着時光的逝去。人們愁容滿面,每日都在為還要面對第二天的太陽而苦惱着。
而在羭次部族這裏一切截然不同,人們用粗壯的樹榦圍成圍欄,外圍再用巨石加固,如此一來,他們就圈出了氏族與大荒世界的分界線,圈出了屬於自己的天地。不僅如此,羭次部落還在高高的巨石圍牆之上,搭建了簡單的防禦工事,似在提防着巨獸一類的危險。
就這樣,弓箭組成的防禦工事將危險的野獸阻隔在圍欄之外,人們得以在圍欄中安居樂業。白天孩子們可以在溪邊、林間玩耍;婦女們可以加固圍欄、處理獵物;老人們可以聽着清風的吟唱,回憶着自己年輕時的故事。到了晚上,大家可以聚在火旁,載歌載舞;就算火苗不幸熄滅,在沒有新的火種時,人們也會躺在大地母親的懷抱中,擁抱着浩瀚的星空沉沉睡去。羭次部族眾人臉上時常洋溢着發自內心的笑容,他們快樂自信,期待着第二天太陽的升起。
“嘖嘖,你瞧瞧,這才叫活着呀!老頭我年輕時沒活明白,到老了算是明白怎麼活了。”不知何時,老人又閃現在少年身邊。他一邊看着羭次部族人們,一邊喃喃自語。
人間百味,兩個部族相距不過五十多里,差距竟然如此之大。燧人嚴內心五味雜陳,無心理會老人,向著羭次部族的“圍牆”之內快步走去。
燧人嚴本以為會看到更富饒、更美好的景象,沒成想,進了圍欄之後,所有的一切與少年想像的大為不同。
圍欄之內,竟是滿目瘡痍。木頭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部分石頭圍牆也已經倒塌。人們前前後後的忙碌着,他們修補着屬於自己的家園,無暇顧及其他,就連老人與少年踏入他們的領地,也無人過問。圍欄之內,有些已經搭建好的小圍欄已經徹底破碎,木屑散落一地,周圍還有一些巨石。地面變得坑坑窪窪,凹凸不平,讓人走起來十分不適。空氣中的泥土味變弱了許多,其間夾雜了淡淡的血腥味,不過少年左顧右看,不見傷者,想必他們已經送往其他地方安置了。
原本安寧、祥和的羭次部,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個“戰場”,危機四伏。前前後後忙碌的羭次部族人,雖然仍然自信且樂觀,但他們眼底深處卻多了一份對大荒世界的獨特情感,這是之前他們從未體感過的“恐懼”。
環境渲染着少年的情緒,他想起了昨晚的巨獸,變得警惕起來。一邊繼續向深處走去,一邊暗道:這裏發生了什麼?難道是那巨獸,才讓強大的羭次部族遭受如此劫難?
老人在一旁不再打擾,少年思緒紛飛,一晃神,他就走到了圍欄的中心處。心不在焉的少年感覺,眼前與腳下的光線一暗,燧人嚴思考被打斷。他目光上移,只見一“龐然大物”佇立於大地之上。
這龐然大物就是圍欄中心的巨型土台。當然這“巨型”也只是相較於圍欄中的其他小圍欄而言,實則土台就是一個略高於他處的高台。檯子成正梯形,上窄下寬,為防止土台被雨水沖壞,檯子下方還用了一些樹榦加固圍緊。不過,土台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壞,台壁變得坑坑窪窪,加固檯子樹榦也斷了不少。
少年與老人此刻站在高台影子中,而檯子前面面向陽光的那一面,吵吵嚷嚷地似乎聚集了許多人。
老人與少年好奇,正要繞過檯子一探究竟。此時,二人耳邊響起了,玄茲那熟悉的聲音。
“茲天火現世,巨猿得除,事已畢哉。”
土台底下一陣歡呼。藉著眾人歡呼吶喊的氣氛,玄茲接着振臂高呼:“當至火祭,本固邦寧,以迎白雨。”
土台底下的歡呼聲變得更大了。檯子後面,燧人嚴與老人互相看了看對方,似乎用眼神詢問對方:她在說啥?然後兩人又一同點了點頭,似乎用眼神回答了對方:哦,原來你也沒聽明白。
老人與少年在土台後面呆了許久,聽着玄茲一哩哇啦地講了許多他們聽不明白的話。困意襲來,二人的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沒一會兒,二人就沉沉睡去……
“玄茲大人,這二人實在可疑,把他們留在您身邊我實在放心不下。”
“這一次運送天火火種才是頭等大事,不能有半點閃失,交由你來做我才放心。眼看白雨季將至,如今才只收集到了這一批火種,運往華胥。我們沒時間再耽誤下去了,今晚火祭后,我即刻啟程,趕往其他部族收集天火,爭取在白雨季前收集到鹿台、小次等部族的火種。”
少女與男子對話的聲音將燧人嚴吵醒,不過他並未着急睜眼,而是只將眼縫微微睜開,偷聽的同時也在偷看。
玄茲似乎不用看都知道燧人嚴睡醒了,話鋒一轉,下令道:“你要是睡醒了,就別那邊偷懶。拿起那邊的一桶肉,丟到後面的樹林中去。但你切記,不要靠樹林太近,把肉放在那裏就好、”
眼看自己假寐被發現了,燧人嚴倒也不在乎,他起身就往樹林的反向走去。他邊走着邊想,自己憑啥要聽這紅毛少女的命令。可沒走兩步,燧人嚴一想到那巨猿死前的神情,腦中其他念頭就都被沖淡。少年腳尖一擰,朝着盛滿肉的木桶的方向走去。
“但願接下來的一切能順利,不然這個白雨季,就連華胥也不好過。”看到燧人嚴乖乖去幹活,玄茲緊皺的眉頭並未鬆開,她嘆了一口氣,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什麼東西能吃下這麼多死沉的肉?”燧人嚴連拖帶拽,好不容易才出了圍欄,他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將那裝滿肉巨型木桶拉到了樹林邊上,路上還留下了深深的拖痕。
日上三竿,正午的大地比清晨的大地要暖和很多。燧人嚴擦了擦前額細密的汗珠,他回想起玄茲的話,沒敢靠樹林太近。
燧人嚴放好木桶準備返回圍欄,臨走前,他轉身望了樹林一眼。僅是一瞥,他就發現這片樹林十分古怪。樹林間的樹木差不多一般高,都是普通的杻木、橿木。這些樹木排布並不緊密,但這樹林裏面稍遠處,在正午時分,竟然還是黑乎乎一片,根本不透光,似乎有什麼東西擋住了光,吸收了光,讓人無法看清樹林中到底有什麼。少年努力想看清,樹林裏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不覺間轉身往樹林方向走去。
突然,燧人嚴嗅到了空氣中一種刺鼻的氣味,這氣味像是一種濃濃的血腥味,而且是一種陳舊、腐朽的血腥味。燧人嚴不敢再往前,狩獵技巧的直覺告訴他,這氣味十分危險。
少年下意識地上身輕俯,下身微蹲,腳尖點地,慢慢倒步。燧人嚴死死盯住樹林深處的黑影,不敢把後背暴露給樹林。他學着老人面對危險的野獸時,準備逃跑的步伐與姿態。他既不能表現出慌張與害怕,也不能繼續上前挑釁、示威。
樹林深處的黑影動了一動,似乎在向前移動。隨着黑影的逼近,燧人嚴可以看到的樹木越來越少,彷彿那黑影即將正片樹林吞沒,也將會自己吞沒。
危險越來越近,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少年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他一邊繼續後退,一邊摸向腰間的石刀。
移動的黑影突然閃爍起兩團似火焰般的紅點,隨着紅點的出現,黑影的移動也開始變快。紅點在林間忽左忽右,拖影畫出了黑影的移動軌跡,就兩條紅色的絲帶纏繞於林間。
燧人嚴只顧緊盯前方,只聽得“咚!”地一聲輕響,燧人嚴似乎撞上了什麼,後退的腳步一滯。少年抽出緊握腰間石刀的手,朝後摸了一摸,原是自己撞上了放於一邊的巨型木桶。
就在少年分神的一瞬間,那兩團詭異的紅點不再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紅點的拖影突然變成直線,原本纏繞於林間的紅絲帶也被拉直,朝着少年直衝而來,似是要把少年貫穿。
一呼一吸間,黑影就衝出樹林,襲向少年。燧人嚴來不及再抽出石刀,他身體的反應快於腦中的思索。只見少年洩去全身的力氣,直接匍匐在了地上。就在他趴下的一瞬間,少年看清了黑影的一角。這黑影似乎是一頭巨獸,這巨獸光是前爪就有兩人懷抱粗,前爪上鋒利的指甲閃着寒光,似是只要碰到就能將人撕碎,而且“黑影”之所以為黑影,是因為這巨獸通體漆黑,它的毛髮如鋼針一般,若是能支棱起來,光靠皮毛就能殺人於無形。
電光時光間,少年做了最正確的求生決定,饒是如此,燧人嚴還是被巨獸鋼針一般的刺毛划傷,後背傳來陣陣灼熱的刺痛感。趴下的瞬間,少年一個翻身就往一側滾去。還未翻出一個身位,燧人嚴就聽到木桶被擊碎的聲音。
巨獸的目標似乎不在燧人嚴,只見它兩擊未中,也未追擊,埋頭吃起了木頭中的鮮肉。
燧人嚴這才看清巨獸的全貌。這巨獸似牛一般強壯,肌肉分明,它約有數十人長,三四人高,通體被烏黑的長毛覆蓋,黑色的毛髮在光下透着金屬般的光澤。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背後兩支巨大的翅膀,那翅膀不似鳥的羽翼,而更像是昆蟲的薄翼。黑色的翅膀與它黑色的身軀連為一體,翅膀間的薄膜在光線下忽隱忽現,顯的更為輕盈靈動。巨獸的腦袋埋在血肉之中,讓人無法看清,但它那閃着紅光的雙眼,彷彿可以輕易撕碎它注視的獵物。那雙紅色的眼睛,就像一個圖騰一般,已然深深刻在燧人嚴心中。巨獸就像是食物鏈最頂端的獵殺者,渾身上下每一個器官,都為了殺戮而生。它身手矯捷而又破壞力強大,它披着讓人難以察覺的偽裝外衣,化身為漆黑色的閃電,肆意地收割着脆弱的生命。
燧人嚴見巨獸不再追擊,腦中浮現地只有兩個字:快逃。
少年試探性地起身、倒退。巨獸仍是不作反應,埋頭啃食着鮮肉,空氣中的血腥味更濃重了。
少年倒退出數米遠,眼看離巨獸越來越遠,威脅也逐漸減弱。他這才猛地一轉身,拔腿就向圍欄之內跑去。
就在少年轉身的一瞬間,巨獸緩緩將頭抬起,死死地盯住了正在逃跑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