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交流會”是我們北曲的地方話,它和趕集類似。當地政府為了促進經濟定期舉行的一種戶外商品、文化交流會。

會場裏叫賣聲四起,賣盆的拿起倆盆,用盆底相互“砰砰”的撞,嘴裏吆喝着“走過的路過的過來瞧一瞧,打不爛的臉盆!”接着又是“砰砰”倆聲;賣襪子的把襪子拉長,用刀在襪子面上“噝噝”的划,嘴裏吆喝着“5塊錢4雙,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接着又是“噝噝”的划。叫賣聲里混着戲台上的唱戲聲,錄像館的大音響發出的影片里激烈的打鬥聲,小孩因為家長不給買玩具的哭叫聲……

一輛卡車打開車斗作為抓獎的場所,車鬥上各種獎品,一等獎是摩托車,二等獎是彩電,三等獎是自行車……一幫人圍着卡車抓獎,一會兒出一個一等獎。旁觀的人眼紅的眼珠子快掉出來了,從兜里掏出錢開始抓獎,輪到自己時什麼也沒抓着。上過當的人暗暗的罵一句:

“都是托兒,空手套白狼!”

我和黑豆先到交流會場的遊戲廳里玩了一陣,就鬼鬼祟祟摸向雜技表演會場。之所以鬼鬼祟祟是怕我父親發現。

我父親在商場經營個賣衣服店,每年的交流會期間也會在會場租個攤位賣衣服。他剛從港口進回一批貨,聽說那些貨都是“洋垃圾”。這些“洋垃圾”剛運回來時還鬧出了大笑話。

左鄰右舍看到我家院裏堆成山的洋衣服,像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湊到我家院裏,想近水樓台先得月。

丁美娜母親在衣服堆挑了一會兒,發現一件島國產的上衣,上面還印着島國的國花。她激動的和一旁的黑豆母親說,島國人穿衣服做工就是好,圖案也艷麗……黑豆母親一摸,眼睛一亮,撲向衣服堆。

黑豆母親找了良久,正為沒找到一件和丁美娜母親找到的那款一樣的衣服懊惱時,發現了一件古怪的衣服。她拿起衣服左看右看愣是沒看出這件衣服該穿到哪裏,就問丁美娜母親說:

“你看這是啥新鮮玩意了?”

丁美娜母親接過衣服端詳良久,說:“這倆根帶子前面有一塊小布……是不是口罩?你看人家的口罩都綉着花呢!”

黑豆母親不解的頓了頓,嘖了聲說:“口罩是這樣的?不過你是從南方大城市來的見過世面,應該沒問題。可這口罩怎麼戴呢?”

婦女們都湊了過來,加入到了“島國口罩”怎麼戴的討論中。丁美娜母親在嘴前比劃着,她把前面這塊布順着、橫着分別試了試,總覺得不對勁――沒法固定。嘗試良久,她終於將這個“口罩”戴好了,用小布后的倆根帶子繫到了頭后。眾人端詳一會兒,覺得彆扭又說不出哪裏不對。黑豆母親誇讚:

“都是些洋玩意,好看着呢!咱們也趕趕時髦!還是美娜媽在大城市呆過見過世面,幾下就會戴島國口罩了。”

婦女同志們紛紛在衣服堆里尋起了島國口罩。一群女人邊找邊嘰嘰喳喳個不停。有人說找到個紅色的,有人說找到個紫色的,有人說要找就找紅色和紫色的,意思是紅的發紫;有人說找到個綠色,有人說綠色的好,有人說給你家男人用,剛好頭上長點“綠”。

一會功夫,婦女同志都戴上了口罩。雖然這口罩看上去彆扭,但大家都覺得是洋玩意,代表了潮流,心裏還是美滋滋的。幾個男同志看的彆扭,黑豆父親憋不住話了說:

“這好像不是口罩,像錄像里……”

婦女們嘰嘰喳喳吵着打斷黑豆父親的話,

說:“你一個商場賣涼粉的能見過什麼世面!”

黑豆父親有些不高興的哼了聲沒理會這幫婦女。他走過去拽了拽黑豆母親,說:

“快摘了!”

“為啥要摘?咱也享受享受這洋玩意兒!”

“我叫你摘你就摘!”黑豆父親瞪着黑豆母親,說:“這東西就不是嘴上戴的!”

黑豆母親看着黑豆父親一本正經的認真樣兒,遲疑了一下取下了“口罩”。

剩餘的婦女們戴着“島國口罩”得意洋洋的覺得已經和國際接軌了。她們開始給各自的老公挑選衣服時發現個問題,這些島國的衣服都沒有大號,塊頭大的男人沒法穿。丁美娜母親手裏拿着一件睡衣邊笑邊說:

“沒有男人都省得挑了,你們知道為啥島國的衣服小不?”

“別賣關子了,快說呀!”

“小島國嘛,什麼都小!”

在婦女們“嘎嘎嘎……”的笑聲中,我父親回到了院裏,他看着婦女們戴着的怪玩意忍不住笑了。足足笑了幾分鐘,他抱着肚子蹲地上說:

“那是島國女人穿的丁字褲……”

我和黑豆避開我父親的攤位,溜到了雜技表演的軍綠色帆布會場前。買好票,我倆就擠進了入場的隊伍中。隊伍旁一位白髮蒼蒼滿臉褶子的老太太,步履蹣跚的領着一個五、六歲的的小女孩叫賣艾草。

隊伍中有人說,這老太太和小女孩去乞討一定能討很多錢;有人說這年頭到處是騙子;有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的可恨就在於執着於自己的可憐之處。

老太太躬着背向隊伍的人說:“我不是騙子,我是賣艾草的,一把艾草五毛錢……我兒子兒媳廠里出事了,留下我們一老一小相依為命……你們需要艾草嗎?”

小女孩可憐巴巴乞求的口吻說:“叔叔,你們買些我奶奶的艾草吧,我奶奶生病了得買葯……”

隊伍中一個滿臉麻子的不耐煩的擺擺手說:“滾滾!想騙老子錢沒門兒!告訴你連窗戶都沒有!你以為編個可憐的故事就能騙得了我?滾滾滾!”

老太太抬頭看了看滿臉麻子那人,想要說什麼又沒說。她領着小女孩繼續叫賣艾草。一位70多歲的老頭說他要一把艾草,他接過艾草付了五塊。老太太說可不可以付零錢,她找不開零錢。70多歲的老頭說不要了找了,老太太急了,辯解說:

“我真不是騙人的,也不是要飯的,那我再多給你幾把艾草。”

小女孩開心的抬頭看着老太太說:“奶奶你說的對,果然還是好人多。”

滿臉麻子的吐了口口水,罵70多歲的老頭,裝什麼好人,乾脆把老太太包養算了!老頭呵呵笑笑沒說話。待老太太領着小女孩走了后,滿臉麻子的依舊一臉憤憤不平說:

“你這老頭腦子是不是進水了,這種騙局都看不出來?老糊塗!”

“人家沒騙我,我給錢,她給我艾草,公平交易。我不光腦子進水,還漂了一雙拖鞋,呵呵!”

眾人鬨笑,滿臉麻子的也跟着呵呵笑了起來。

走遠的的老太太領着小女孩繼續叫賣艾草。小女孩跟在老太太身後問包養是什麼東西?是包子嗎?她也想要包養。老太太摸摸小女孩的頭,深陷的眼眶紅潤起來,說:

“賣完這點艾草,奶奶給你買包子。”

會場像貪吃蛇似的將隊伍里的人吞到了肚子裏。前幾場雜技表演時會場死氣沉沉,有人閑聊,有人無聊,有人打起了呼嚕。雜技表演剛結束,大家都伸直了脖子、耷拉着口水期待跳舞的姑娘們上場。會場裏響起了動感的音樂,十幾個穿着暴露衣服的姑娘在爆閃的燈光下上場。會場裏頓時尖叫聲四起。閑聊的不聊了,無聊的不無聊了,打呼嚕的也不打呼嚕了,大家都統一姿勢――雙眼發光,嘴巴微張,時不時擦擦耷拉的口水。

雜技表演會場的尖叫聲傳出,附近一個賣烤羊肉串的聽到后,瞟了眼會場自語:

“都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地方,說是雜技,有幾人是去看雜技的?都不是……”

“我要羊肉,不要狗肉!”買烤羊肉串的小男孩打斷了賣羊肉串的人說。

賣羊肉串的人眉頭一皺指着雜技會場說:“我賣都是羊肉!裏面才賣狗肉,還能看狗脫包狗肉的小衣服!”

買羊肉串的小男孩接過烤好的羊肉串,疑惑的看着雜技會場,明明表演雜技怎麼會和狗肉扯上關係。他拿着羊肉串走向晉劇舞台。

交流會場的正南是晉劇戲台,戲台不遠處老太太坐草墊子上摟着小女孩。小女孩手裏拿着一根熟玉米在吃,她吃幾口給老太太吃。老太太說:

“奶奶不愛吃,思思你吃。”

台上的人在唱戲,台下的人在看戲,老太太卻看着自己的艾草發愁――還有大半包沒賣出去。她摸摸小女孩的頭,深陷的眼眶再次紅了。她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供小女孩上學,她覺得同齡的孩子都上學了,小女孩被她耽誤了,因為她掙不到錢。她抬頭看看天,心裏想:

“老天啊!給我們一條出路吧……”

老太太渾身開始發抖,嘴唇哆嗦成了深紫色。她感覺自己暈暈乎乎的,眼前像是看到了她的老伴,看到了她的兒子兒媳……此刻,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陪着小女孩了。

老太太抽搐着暈倒在地,遊離在她眸中的一絲絲光消失了。

小女孩推推老太太,老太太沒反應。小女孩“哇”的一聲哭了,嘴裏未咽下的玉米掉了出來。她哭着撿起掉地上的玉米粒塞到嘴裏,她知道玉米來之不易。她不敢張開嘴哭了,生怕玉米粒再掉出來,嘴裏發出嗡嗡的哭聲,直到把嘴裏的玉米都咽了下去,她才張開嘴巴放聲哭了出來:

“奶奶……奶奶……你怎麼了……”

小女孩的哭聲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台上的人還在唱戲,台下看戲的人齊齊把頭轉向小女孩,看小女孩這齣戲!圍觀的人中有人問,這老太太死了吧,是怎麼死的?有人猜測是窮死的,看她穿得衣服就知道一定是窮死的。有人反駁說,窮頂多算個誘因,一定是買不起吃的餓死的。說窮死那人說,沒有窮就沒有餓,歸根結底還是窮死的!說餓死的不服氣大罵:

“放屁!是餓死的!”

“你才放屁!是窮死的!”

說窮死的和說餓死的吵得面紅耳赤,擼袖子揮胳膊,倆人在台下“唱起了戲”。圍觀的人在一旁看戲,其中一人說先救人吧,別管他是餓死還是窮死,總之已經死了,吵下去沒意義。

說窮死的的人把矛頭指向了,說先救人的,說:

“你怎麼不救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說先救人的說:“我可不敢救,萬一被訛上怎麼辦?”

說餓死的人找到了自己的同盟――敵人的敵人是朋友,他反駁說窮死的人:

“你只會說別人,你倒是自己去救呀?七級浮屠都給你!”

三人吵得面紅耳赤,難捨難分,說窮死的勢單力薄處在劣勢地位。三人唱戲,大家看戲!

小女孩不知道窮是什麼概念,但對餓是深有體會。她聽到有人說她奶奶是餓死的,剝下玉米粒兒給奶奶吃。她往奶奶嘴裏塞玉米邊說:

“奶奶你別餓死……我不吃玉米了……”

現場不遠處的動感音樂吸引了大家。有人喊“雜技表演又一場馬上開始啦!”很多人“心有靈犀”的默契的相視一笑,誰都明白雜技表演只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地方。圍觀的人紛紛湧向雜技表演會場,小男孩問他父親“是要去買狗肉嗎?賣羊肉串的人說裏面賣狗肉!”他父親說:

“別聽他瞎說。”

現場只剩孤零零的老太太,孤零零的小女孩和小女孩今後的孤零零!

70多歲的老頭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小女孩前,大概是看戲的人高大的身影擋住了他。當高大的看戲人集體到別處看戲時才看到了他瘦小的身體。他從不遠處的賣瓜人那裏借來一輛平板車,把老太太扶上車,對小女孩說:

“跟老爺爺送你奶奶去醫院。”

小女孩跟着70多歲的老頭旁嗡嗡的哭着,老頭躬着背拉着車安慰她說:

“別哭,天下還是好人多。你將來想做什麼,和老爺爺說說?”

小女孩吸吸鼻涕說:“我要當大夫,救我奶奶。”

激動的叫賣聲淹沒了小女孩的聲音:“高防國際大品牌!走過的路過的過來瞧一瞧,全部跳樓價處理了!打折打到骨折啦!”

人們紛紛從70多歲的老頭和小女孩旁涌過,去搶購高仿國際大品牌。涌動的人群中看到了我們班的王雨薇。

晉劇戲台上仍在唱戲,台下的人又開始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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