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覃靈衣心中猛然一跳,定定地看着九塵許久。
她這樣的人,是很難相信毫無目的的善意的,但她始終沒有在僧人清澈坦然的眼神找出任何居心叵測的痕迹。
這反而叫她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約莫沉默了半盞茶的功夫,她才肅着臉問道:“為何?”
九塵揚起通透澄澈的眉目,淺淺笑着,回了四個字:“小僧不忍。”
不忍,覃靈衣的神情微微僵硬。
她從未刻意隱瞞身上的蝕骨散之毒,最開始他為了阻止她殺人的時候,與她交手時便看出了她身中劇毒。
可她不明白,九塵為何要做這些?
“你的要求僅僅只是如此?”覃靈衣依舊不敢相信。
九塵合手一擺:“出家人不打誑語。”
“……”覃靈衣又緘默了片刻,最後才答應道,“好。”
達成約定之後,覃靈衣便帶着九塵去了一處別院。在她進京之前,她早已用暗信通知了六皇子身邊的人,此刻六皇子已在別院中等着她。
池音她們也跟着覃靈衣二人到了別院,一直跟在覃靈衣她們身後,跟着下人們一道進了一間佈置得十分雅緻的房間。
房中燃着一股淡淡的葯香,聞着味道有些像是古方中的續命香。當年池音為了給溫少寧續命,也找過不少古法偏方,所以一聞便聞出來了。
“續命香要用千年的以上犀妖的角做香引才能有效,看來這六皇子不簡單啊。而且這香的味道也不太對勁。”池音對清懷道。
犀妖天生蠻力,剽悍無比,當初池音為了和犀妖交換犀妖角,吃了不少苦頭。千年犀妖角這樣的東西即便是放在整個冉國也是不可多得的寶貝,但這個在小錦和覃靈衣口中都不得寵的六皇子卻能用這樣的東西制香續命,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清懷聞了一下這葯香,眉頭稍稍擰起,這葯香之中戾氣太重,這犀妖角的來路只怕沒那麼簡單。
同樣感覺出異樣的便是九塵,九塵一進這房間之後,就面露哀傷的朝着正中的大香爐低頭拜了一拜,才跟着覃靈衣走過裝着輕紗的落地罩。
裏面的雕花床上靠坐着一個人,他的面色顯着些不健康的青白色,但五官卻十分精緻,眉眼也很溫和,看着就像是戲文里溫文爾雅的謙和公子。
“阿玉,你回來了。”床上的男子看到覃靈衣之後,微微傾了一下身子,朝着覃靈衣的方向伸出一隻又瘦又白的手,那眉眼間的溫柔如春水一般,沁入人心。
覃靈衣見了他,平素彷彿結了一層薄冰的面上,也漾出了一個溫柔的笑,上前握住男子的手,溫婉地坐到他身邊的床沿上,體貼入微地取過一旁的帕子替他擦了擦額頭的虛汗,笑道:“嗯,我回來了。”
“以後有什麼事便叫下面的人去做,你不知道你出門的這段日子我心裏有多擔心你。”男子的語調很柔,溫潤得好似浸在泉水中的美玉。
覃靈衣用手拂過他蒼白的面容,寵溺又溫順的點頭:“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拿到了佛骨舍利,等你好了,我便一直陪着你,再也不走了。”
“哎……”聽了覃靈衣的話,男子卻嘆了口氣,有些心疼地望着覃靈衣,“你啊,佛骨舍利能治百病有起死回生之效不過是傳言罷了,誰也沒見過被佛骨舍利救活的人,若是你在金光寺受了傷,叫我……即便你順利拿回了佛骨舍利,萬一這舍利無效,我是不要緊,這幅身子我早已認命了,可你……以後該怎麼辦……咳咳咳咳……”
“阿昭不要這樣說。”覃靈衣起身倒了一杯水,一邊輕撫着男子的背一邊將水餵給他,“這次我不光帶回了佛骨舍利,還帶回金光寺的九塵法師,他已經答應會用佛骨舍利救你一命。”
“哦?”六皇子冉昭不由一愣,目光立刻看向了站在屏風外等候的九塵的人影,眸光稍稍一閃,將心中的那點激動壓制了下去,握着覃靈衣的雙手道,“辛苦你了。”
覃靈衣搖了搖頭,去請九塵入內。
九塵走進,先對着六皇子冉昭行禮,而後抬眸看了看冉昭的面色,心裏略一沉重,也明白了殿中續命香為何會有那般的血腥戾氣了。
看這位六皇子的面相已然毫無生氣,說白了就是已死之人的面相,一般的續命香只能續活人的命,若要為這樣的“活死人”續命,那便需要走邪道。尋常修士需要犀妖角,都會用其他物品與犀妖交換,一來是因為犀妖蠻悍不好對付,二來犀妖每過千年這角就會脫落重長一次,所以也實在犯不上去割犀妖身上的。
但若是要走邪道,那這怨氣便是越深越好,有些術士為了取到最怨毒的犀妖角,常常會先將犀妖凌虐至半死,再連着血肉將整隻角拔出,讓犀妖的怨靈直接附在這角上。用這樣的犀角製成的續命香才能抵住陽壽已盡之人身上的陰氣,為其續命。
大概猜出眼前男子所做之事的九塵,先轉眸看了一眼覃靈衣,見她滿臉的期望,垂眸道了一聲“阿彌陀佛”,略略搖頭,卻還是上前一步對六皇子冉昭道:“檀越,可否讓小僧先為檀越診脈?”
冉昭一愣,謙和地伸出手道:“那就有勞法師了。”
九塵上前細心地為他診了脈,從懷中取出一小瓷瓶道:“檀越身子羸弱,要使用佛骨舍利治病還需要先調理好身子,這是我寺的清心定神丸,檀越每早中晚用一粒。小僧再為檀越開一副方子,調理上幾日,但檀越身子穩固了,再商議如何使用舍利之事。”
“多謝法師。”冉昭面上雖然依舊是溫潤持重的樣子,但他握着那瓷瓶的手卻依舊因為激動而輕輕地顫抖着。
這麼多年了,他為了活下去費盡心機,用盡手段,現在希望就在眼前,叫他如何能不激動?
“不敢。”九塵合十雙手一擺,又道,“小僧還有一事,斗膽想與檀越提一個要求。”
“法師請講。”冉昭道。
“佛骨舍利乃是佛家聖物,不可沾染邪戾之氣,檀越殿中所點之香雖是稀罕之物,但與舍利子的佛性有礙,小僧斗膽請求檀越將這香,與製作這香的原料交給小僧處置。”
“這……”冉昭眸光一沉,閃過一絲猶疑,心中暗疑眼前的這個和尚是不是猜到了什麼。但九塵畢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他也不敢拒絕,便故作無辜地說道,“這香乃是我母妃的一位故人所贈,說是與我的身子有益,不過法師既然這樣說,那邊交由法師處置吧。”
九塵幾不可見的嘆了口氣,道:“那便多謝檀越了。”
“這六皇子人模狗樣的,真看不出來以後會做那種事。”池音看着一臉溫柔瞧着六皇子的覃靈衣,想到以後這六皇子竟會為了煉製長生不老葯這種事挖她的心,還企圖剝下她的皮鎮壓她的事,心裏就有些複雜。
清懷卻道:“凡人有一句話叫人心隔肚皮,有些東西是可以裝出來的,這六皇子對生的執念早已入骨,今日能用虐殺犀妖的法子續命,將來就能挖人心求長生。”
“這犀妖角原來是這麼來的,我說呢,這續命香的味道怎麼這麼怪。”池音恍然,又問道,“那九塵是不是也看出來了?”
“嗯,應當是。”清懷道。
九塵拿到剩餘的續命香與另一隻犀妖角后,就在別院後花園的亭子中誦經超度犀妖角上的怨氣。
覃靈衣在角落默默地看着,直到他完事了才走上去,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的問道:“你說阿昭的身體現在不適合使用佛骨舍利是真的,還是你在敷衍我?”
九塵低着頭,用僧衣的下擺動作輕柔地包起已經除去怨氣的犀妖角,仰頭看了覃靈衣一眼,起身問道:“覃檀越為何如此執着於救這位六皇子?檀越不是三皇子手下的人嗎?”
“這很重要?”覃靈衣見九塵飛身躍出別院,急忙跟了上去。
只見九塵在一京郊的山崖上停下,在月光之下用蓮火焚化了犀妖角,才轉身對覃靈衣道:“對小僧而言確實很重要。”
覃靈衣錯開九塵誠摯的目光,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七年前,六皇子的生母麗妃尚在人世,當時麗妃娘娘很得聖寵,皇上愛屋及烏對六皇子也十分上心。三皇子便將我安插到了六皇子身邊做宮人,監視六皇子與麗妃娘娘的一舉一動。”
“後來麗妃娘娘因為巫蠱案被處死,我便跟着六皇子一起進了冷宮。阿朝他是我見過的最溫柔善良的人,那段日子我們二人相守相伴,他總是因為憐憫冷宮中的其他人,而將自己本就不夠裹腹的食物分給別人,我生病的時候,他為了讓看守的太監幫我抓藥,將麗妃娘娘留給他的唯一的遺物都用來打點太監了……後來麗妃娘娘的案子真相大白,皇上將阿昭從冷宮放了出來,但他的身子卻比以前更查了……”
“我從小沒有家人,從有記憶開始便被人訓練成了殺人的工具,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阿昭那樣的人,但至少如果能用我的命換他的命,我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阿彌陀佛。”九塵深吸了一口氣,對覃靈衣道,“小僧明白覃檀越的心意了,不過小僧也有一句話要提醒覃檀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