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過去的二十一年裏,司淵渟為了大蘅國,為了司家眾人的仇,做了很詳細的計劃部署。
機會只有一次,稍有行差踏錯,便可能會前功盡棄,功敗垂成。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順藤摸瓜,查清了當年的所有事,從這幾十年間大蘅國的制度與周遭大小國的關係,自己父親當時提倡的種種新制,到翰林學士、惠貴妃在後來的一系列事情中扮演的角色與作用,以及老皇帝的種種決策。他要理清的,不僅僅是朝堂上的關係,還有朝堂之外,官官相護順延而下的腐朽,大蘅國的農耕制度在受到與周遭大小國的貿易往來衝擊時所產生的經濟形態意識的動搖和改變,還有遠在京城之外的百姓生活是否真如想像那般安其俗、樂其業。
司老尚書死前留給司淵渟的最後一句話:“欲行改革,先正綱紀。”
但在最初入宮做太監時,他其實並不能真正理解這句話,所以他在查清翰林學士與惠貴妃的事情時,選擇先殺了惠貴妃。當時宮裏已經沒有幾個宮人願意去失寵的惠貴妃那處伺候,他自請前往,日復一日在惠貴妃夜裏入睡前所喝的安神葯里添加幾味藥性相衝,會令人心力漸衰的藥引。惠貴妃死去的那夜,他站在院子裏,心裏既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痛快,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報仇並不能使他得到救贖,而從他手裏沾染上人命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失去了心中的仁善。
這是一條不歸路,而他選擇繼續走下去。
惠貴妃死後,他並沒有急着扳倒翰林學士,一是手中尚無那樣大的權勢,且朝堂已經因東宮太子與二皇子及四皇子之間的爭鬥而暗潮湧動,老皇帝也開始尋求長生之法而越發倚重翰林學士;二則是在當時他意識到翰林學士的目的是要最終把楚岳磊推上帝位,將楚岳磊變成自己的傀儡,最終成為大蘅國的幕後之主。
翰林學士很了解自己的女兒,但他不夠了解自己的孫子,楚岳磊並不是一個能成為傀儡的人。司淵渟看穿了這點,於是在楚岳峙離開皇宮前往軍營后,他投靠了楚岳磊。
事實上,在幾名皇子中,楚岳磊的確是最適合坐上帝位的人,他知道收斂鋒芒且有謀划,多年來極為出色的扮演了一個沒有太多主見,願意受翰林學士擺佈,又能在老皇帝面前討巧懂得分寸的中庸皇子形象;同時他也果決狠辣,對手中棋子他用完即棄,親情於他而言毫無重量,該捨棄母妃時,他毫不猶豫,在使臣之事後他一次都沒有去探望過自己母妃。在篡位之前,楚岳磊完美地騙過了東宮太子,翰林學士與老皇帝。
二皇子與四皇子,是楚岳磊使用連環計,讓他們內訌互相猜忌扳倒的,但表面上所有謀划都出自翰林學士的安排。而東宮太子,則是司淵渟向楚岳磊獻策,同時楚岳磊說服翰林學士為了將來擁有一個強大的大蘅國,應當主動發起邊疆之戰,最後由翰林學士遊說老皇帝,當楚岳峙請旨帶兵前往邊疆時,朝堂之爭長達一個月,最終老皇帝下旨,出征邊疆,七皇子楚岳峙若不能為大蘅國帶來勝利,便永遠不必回京。
彼時距離當初割讓城池換邊疆十年安定還有兩年時間,當楚岳峙帶着十五萬大軍出征邊疆時,邊疆上的部落聯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是首戰告捷的其中一個重要因素。
東宮太子由始至終,都是反對與邊疆開戰的,他是個極度反戰只想求安穩,旨在大力發展大蘅國經濟充足國庫的人,在他看來,只要經濟穩定,手中就有可以與周遭大小國甚至邊疆異族部落談判的籌碼,並且,他認為大蘅國國土範圍已經足夠大,並不需要進一步開疆擴土。
後來邊疆戰事的接連告捷,老皇帝因此對翰林學士與楚岳磊大加讚賞,同時也與不斷上奏戰事勞民傷財有損大蘅國氣運,還在朝堂上堅決唱反調的東宮太子嫌隙越來越深。
楚岳磊在很早以前就已經認識到大國邊境防線的重要性,也認為國之強弱不僅僅在於經濟,還要在軍事上也有不懼開戰的實力,在國力可負擔的情況下,靠軍事力量震懾鄰國甚至發動侵略戰都應當被規劃於國策中,所以在楚岳峙找他談及希望加強大蘅國軍事力量時,他即刻表示支持。
從格局以及遠見上看,楚岳磊要高於其他皇子。當司淵渟被他送上首席秉筆之位后,也不留餘力地支持促進邊防議案,因為在邊防這點上,司淵渟與他的看法是一致的。
只是楚岳磊並不知道,司淵渟從沒有一刻,是真正扶持他。
東宮太子發動宮變,是司淵渟長時間言語動搖暗示的結果,在當時,其實東宮太子並未真正被逼到絕路,是司淵渟令東宮太子相信,老皇帝很快就要廢儲,再加上其母皇后病重時日無多,所以東宮太子才會孤注一擲。
楚岳磊登基后,司淵渟成為了掌印太監,所有進出皇宮的人、物與消息都要經過司淵渟的確認,只要是在皇宮之內,就沒有司淵渟不知道的事。但在朝堂上,還有翰林學士。
翰林學士並未能得意太久,在楚岳磊開始加快整頓朝綱的速度,並任命司淵渟兼任東廠提督,而楚岳峙再次離京前往邊疆后不久,朝堂上有人舉報揭發翰林學士參與了前東宮太子的宮變,隨後司淵渟帶着東廠侍衛前往翰林學士的府邸,不僅找到其參與宮變的證據,竟還找到了密制的龍袍,之後司淵渟還查到了其收受賄賂舉薦官員以此培養黨羽等多項鐵證。
新帝登基,第一個被抄家落獄流放的不是太子黨任何一人,而是新帝的親外祖父及其一族,這樣看似自斷一臂的做法,令所有人都大為震驚。
然而這是楚岳磊早就計劃好,他不會做一個傀儡皇帝,過去十幾年翰林學士謀划的所有事,他都留有記錄備份,書信往來、除官祿外貪污而來的錢銀來處與去向,還有從朝堂延伸到京城之外的關係網,他全都暗中掌握並做了複製,至於那密制的龍袍,是司淵渟安排的。
楚岳磊本想將人除盡,卻被司淵渟勸阻,因想要重整綱紀非一朝一夕的事,水至清則無魚,以雷霆之勢將人殺盡未必就能得到想要的結果,倒不如留下一點可用之才,加以利用培養,以達到恩威並施的效果。
於是,新帝大義滅親,而翰林學士一黨看着是被連根拔起,實際上真正有用的人都被從輕發落,藉由降職等低調避風頭等方式留下。
翰林學士斬首那日,由司淵渟監斬。
司淵渟一直都記得,司家的男丁被斬首那日,因為他是在那日被再次送入宮中成為太監的,而在那之前,他先被帶到了法場觀刑,親眼看着自己的親人被斬首。
刑台上的司家男丁,都是那樣平靜,沒有大多人以為的恐懼顫抖,他們所有人都面沉如水,帶着一絲遺憾與無能為力,披頭散髮地跪在刑台上,他們都看到了被壓在監斬台邊跪着的司淵渟,並最終在司淵渟絕望的目光中被斬下了頭顱。
十四年後,司淵渟又來到了這個法場,監斬翰林學士。
那天沒有凄風冷雨,更沒有六月飛霜的天降異象,就如當年司家所有成年男丁被斬首那日一樣,法場上艷陽高照,到了午時萬里無雲的天空下幾乎難以找到陰影之處。
在行刑的前一日,東廠得報,有刺客要在宮內行刺楚岳磊。
皇宮的禁衛軍是由司淵渟親自佈控,楚岳磊身邊的宮人已經全都替換成司淵渟親自挑選的東廠侍衛,刺殺不可能成功。所謂刺殺不過是幌子,真正的目標是要被處斬的翰林學士,換而言之,是有人要來劫法場。
於是,遲遲沒有等到司淵渟被召回皇宮的暗衛,在午時將至即將行刑前,終於按捺不住地直接突入法場。
那是一支翰林學士在過去培養的暗衛,他們目標明確,只為帶走翰林學士。
然而,真正要為翰林學士行刑的人不是劊子手,而是司淵渟。
在他們沖向刑台時,司淵渟已經離開監斬台,一步步地走上了刑台。
那日之前,無人見過司淵渟動手,那日之後,無人敢對司淵渟不敬。
烈日之下,司淵渟手持卸骨刀,定定地站在翰林學士身邊,無論幾個人圍攻,他都始終立在原地,執行過無數任務的暗衛們在與他的交手中接二連三地被卸下斷肢,刑台之上血流如注,被砍斷手臂或腿腳的暗衛一個接一個地被司淵渟丟下刑台,更可怕的是,他每殺一個暗衛就在翰林學士身上削下一塊肉,年過半百的老人哪裏經得起刀剮之刑,最開始還能慘叫,到了後來,已是蜷縮成一團奄奄一息。
押送翰林學士到法場一共三十人,是百姓不能參與的斬刑,法場內外更有東廠侍衛層層把守,來劫法場的暗衛統共三百人,最後成功衝到刑台的剩下一百多人,按他們原來的計劃,成功劫到翰林學士后再逃跑,最後差不多就是剛好剩下武功最強的幾個護在翰林學士身邊。
然而他們誰都沒有算到,司淵渟的武功會如此之高。
他不在乎自己會不會受傷,出手就是死招,沒有退縮沒有恐懼也沒有猶豫。
最後在刑台上,血泊之中滿是斷肢,司淵渟身上的衣袍被血浸透,那張美得雌雄難辨的臉上沾上了稠血,無比詭異卻又妖冶得動人心魄。
在將暗衛都殺光后,司淵渟在翰林學士身上又剮了十一刀,在最後斬下翰林學士的頭顱前,他踩着那張他恨了十四年佈滿溝壑的臉,說道:“司家被處斬一百三十二人,咱家剮下你一百三十二刀,剩下的債,你到了下面自有其他冤魂向你討要。”
司淵渟提着翰林學士的頭顱走出法場時,朝着司家府邸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把那顆頭顱丟進了關着獵犬的籠子裏。
翰林學士死後,楚岳磊一連數日都未有早朝,對外宣稱,是對翰林學士之事感到極度痛心與悲傷,導致憂思鬱結,繼而龍體抱恙,朝政之事暫時交由司淵渟代理。
宮中的消息被封鎖得徹底,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翰林學士死的那日,宮內刺客行刺楚岳磊差點就成功。
因為司淵渟給侍衛下的命令是,楚岳磊不能死但能傷。
刺客的那一刀,刺進了楚岳磊的右胸,傷及肺葉,司淵渟回宮時,當年在他被使臣重傷后替他醫治的那位太醫,正在替楚岳磊醫治。
那位太醫,在老皇帝尚在位時,因極力反對請所謂的道士來宮中煉製丹藥給老皇帝服用,而遭到老皇帝的貶斥,從御醫被降為醫士,後來又被下放到了太醫院下屬的惠民藥局,直到楚岳磊登基后,才被司淵渟重新從惠民藥局提回太醫院,再任御醫。
楚岳磊的傷對於那位太醫來說,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司淵渟問他需要多久治好,太醫答曰:“全看司公公的意思。”
司淵渟當時站在龍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楚岳磊,道:“咱家的意思,陛下被刺客重傷,受驚過度,需得好好休養上一段時日才是。”
之後楚岳磊養傷整整三月,期間傷情反覆,且受噩夢驚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精神衰弱,總坐立不安地懷疑還會有刺客不知從何處衝出來傷他。
在那段時間裏,司淵渟一直都親侍湯藥。
楚岳磊多疑,所有湯藥都要司淵渟試過他才肯喝,司淵渟從無怨言只道:“臣有今日,全仰仗陛下聖恩,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每一次,楚岳磊從噩夢中驚醒,司淵渟都在他身邊,然後撫琴助他入眠。
太醫開的藥方,太醫院熬的湯藥,從來都沒有問題。
楚岳磊卻是漸漸離不開司淵渟了。
三個月後,楚岳磊痊癒,司淵渟離開皇宮,搬進了督公府。
他依舊會被深夜召入宮中,為楚岳磊撫琴助眠。
回歸朝堂的楚岳磊越發的多疑易怒,漸漸開始聽不進大臣們的諫言,並開始頒下一條有一條的禁令,然後開始將那些助他篡位的功臣一個接一個的除去,直到他將楚岳峙召回京。
司淵渟接到侍寢的暗旨時,有種這一日終於到來的感覺,他從很早以前就知道楚岳磊想要得到他,畢竟楚岳磊看他的眼神,他已經在太多人眼裏見到過,因此他知道這一道侍寢的暗旨早晚會送到他面前,他還知道,侍寢過後,他會成為楚岳磊唯一信任的心腹。
畢竟,他花了那麼長的時間,做了那麼多安排,讓楚岳磊身邊除了他再無可信之人。
司淵渟不需要楚岳磊當個明君,楚岳磊也當不了明君,因為在楚岳磊心中百姓不是最重要的,對於楚岳磊而言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後名,楚岳磊想要成就宏圖霸業,做統一周遭小國的霸主,繼而成為能被世人讚頌名垂千史的君王。
楚岳磊支持楚岳峙征戰邊疆,讓軍事力量重新發展起來,是想要在將來,在大蘅國建立起邊疆防線后,以大蘅國新皇軍驍勇善戰的威名震懾小國並發動侵略戰,並在重要的戰事上御駕親征,帶領皇軍奪得最後的勝利。
只可惜司淵渟從計劃最初,就沒打算讓楚岳磊在帝位上坐太久。
太醫曾問司淵渟,為何明知楚岳磊與司家之禍脫不了干係,還要扶持楚岳磊上帝位。
那是在乾清宮,司淵渟剛剛為楚岳磊撫過琴從暖閣里出來,他抱着琴站在門口,大半個人都被籠罩在不見光的黑暗中,一抹微弱的月色斜斜打在他身上,將他半張臉照得森冷慘白,他用手指撥了一下琴弦,在伶仃的餘音中漠然地淡聲說道:“這世上,渴望的東西得不到只會教人感到失望遺憾,可若是得到了又失去,卻能教人崩潰癲狂。咱家受了陛下那樣多的恩惠,自然要全心為陛下謀划,成全陛下遺臭萬年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