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147章
明清求及其族人被斬首當日,司淵渟去了觀刑。
距離他親眼看着自己的親人被斬首那日,已經過去整整三十年。
無論是為司家眾人還是為自己,他的復仇似乎都已經走到了終點。
當看到明清求的頭顱被斬落時,司淵渟的內心沒有感受到半點觸動,他就只是站在和當年一樣的位置平靜地看完了所有明氏族人的整個行刑過程。
他已經回憶不起來,當年自己被押來觀刑,眼睜睜看着親人們被斬首時內心到底是痛苦絕望更多還是怨念仇恨更多,那個時候,他已經失去了父母,再加上身體殘缺永無恢復的可能,且即將被送入宮當太監,人生已經跌落到谷底,前方荊棘密佈一片漆黑,他其實對所有加諸於身心的折磨都已經只是被動的承受,無法做出更多激烈的反應。
而如今,他在放下過往後,仇恨也已漸漸淡去,每一日他都因有楚岳峙陪伴在他身旁而感恩。他要的,一直都很少,只要楚岳峙愛他不嫌棄他願意給他餘生,就足夠了。
他的前半生被埋沒在那些將他蠶食毀滅的苦難中,他也在心中充滿怨恨地問過,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人卻偏偏要讓他來承受這一切;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那樣引人注目的長相,也沒有那樣出眾的才學,甚至也不需要那曾經讓人羨慕的出身,就只做一個尋常老百姓平淡安穩地度過一生就好。
可若是那樣,他就遇不到楚岳峙,無法擁有楚岳峙那全心全意毫無保留更義無反顧的愛戀。
為了能與楚岳峙相遇相知相戀相守,就必須先經歷那不堪的苦痛與非人的折磨,這,真的值得嗎?
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問過自己。
偶爾夜深人靜從睡夢中醒來,看着躺在他懷裏的楚岳峙,他也會反覆地問自己這個問題,恍惚間每一次他都並沒有明確的答案。
那是太過沉重慘烈的人生,他雖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但若讓他再承受一次這樣的人生,他其實並沒有那個信心自己能再次扛下來。
他的後半生,是從楚岳峙找回記憶那一刻開始的,也是楚岳峙成就了他的後半生,讓他從司公公做回了司淵渟,既已重新開始,仇恨於他而言,也就漸漸不再那麼深刻。
因為對於他來說,他更想要做一個正常人,哪怕依舊要面對朝堂上的爾虞我詐,至少他是和愛的人一起努力地去實現心中的理想與抱負,他想要,向光而活。
從法場回到宮內,聽聞楚岳峙去了練武場,於是又尋了過去。
司淵渟遠遠就見到楚岳峙在練武場內跟周楫過招的身影,這麼多年過去了,那身影在他眼中依舊驚鴻照影,矯若游龍。
楚岳峙每年都在他生辰時為他跳生辰舞,八年來一次不落。他每到那時候都會覺得,自己確是三生有幸,才能擁有楚岳峙。平日裏分明就是鐵血帝王的模樣,政務再忙也不曾將習武鍛煉落下,可只要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溫軟可欺,連偶爾跟他鬧脾氣都不帶半點帝王的架子,比誰都好哄。
這世上,不會再有誰,能比得上楚岳峙,也不會再有誰能如楚岳峙這般待他。
就像司淵渟永遠能一眼就找到他一般,練武場中的楚岳峙也看到了走入練武場的司淵渟,於是收招示意到此為止,楚岳峙直接把手中的劍丟給周楫,徑直向司淵渟奔去。
司淵渟乾脆就站在原地向楚岳峙張開了雙臂,然後將楚岳峙抱了個滿懷。
“都了結了吧。”楚岳峙知道他是去法場觀刑了,沒有陪他一起去是因為知道他想要獨自跟過去做個徹底的了斷。
“嗯。”司淵渟替楚岳峙擦去額角的細汗,淡聲道:“以後,大抵不會再做噩夢了。”
“我會一直在的,還有十六年,或許都不用那麼久,圓圓是個可塑之才,等他長大了我早些禪位給他,也是可以的。”楚岳峙認真地給司淵渟說著自己的盤算,“做人不能太貪心,所以我選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我們倆大半輩子都在為了百姓和大蘅國奮戰,一路到現在雖仍初心不改,但那並不是我要的終點,理想與抱負固然重要,可是司九,餘生太短,我怕留給你的時間太少。”
他在登上帝位后,越發清醒地意識到,其實自己能做的事有限,他身為帝王,如今成就的一切,並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功勞,這裏面,更多的是因為有司淵渟,傅行雲,吳永廉,夏志軼,涼忱以及鍾清衡等人的輔佐,他才能走到今天;而現在,女子學堂一事得以成功推動,更多的是司竹溪的犧牲和皇甫良鈺的努力。
所謂君臣,若無良臣,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即便有滿腔熱血,即便真的有一展宏圖的能力,終究還是會被現實的種種困難掣肘,明君又何嘗不是由良臣所成就;就如同國家,乃是由百姓匯聚而成,若無百姓何來家,無家又何來國?
他的確還有很多想要做的事,他只是害怕,怕自己最後留給司淵渟的時間太少。
撫過楚岳峙的發,那鬢角又隱沒一絲白髮,司淵渟沒有說出來,他知道楚岳峙十分在意這些。輕輕勾起唇角,司淵渟眼神沉靜平和,道:“我們是在一起的,就足夠。我雖也期盼出宮那一日,但你是知道我的,我還是希望當你我離開這宮城之時,能在這宮牆之上看到我們共同締造的繁華盛世。”
靜默地凝視司淵渟片刻,楚岳峙將頭靠到司淵渟肩上,道:“都依司九,只要是司九心之所願,楚七都定會竭盡所能將其實現。”
拇指在楚岳峙耳際輕輕揉捏,悄悄地替楚岳峙拔去那根藏在鬢角的白髮,司淵渟低頭吻他的側臉,不再多言。
第一間女子學堂在同年的十二月於京城建成。
女子學堂建成並開始招收學生的第一日,司竹溪與皇甫良鈺先後出現,親自為女子學堂招收登記了第一批來自尋常百姓的女學生。不僅如此,她們也向百姓們保證,在學堂里所有學生都將一視同仁,統一發放文房墨寶、書籍以及校服,防止學生間出現對出身以及所用之物的攀比。
最終,除去宗室權貴與富賈送到女子學堂的小姐們,總共招收到了三十名尋常百姓家的女孩兒作為女子學堂的首批女學生。以起步而言,已是很好的開端。
經由司竹溪和皇甫良鈺的提議,最後商定女子學堂中不僅會教導學生識文斷字與禮教之儀,也教授琴棋書畫與基礎騎射之術。
皇甫良鈺因要回邊疆鎮守,無法在京中久留,只是此前衛雲霄向楚岳峙請旨調回京城,因此最終決定,騎射之術由衛雲霄負責教導。
而司竹溪也向楚岳峙請旨並得准允,每月初三她都將會親自到女子學堂為學生們授課。
女子學堂也已公示,將於宴清九年二月正式開始授課。
在正月大典上,楚岳峙也重賞了為女子學堂設立而出謀劃策並積極推進的大臣們。
正月大典后第二日,楚岳峙一早便擺駕坤寧宮,與司淵渟一同去與司竹溪談那讓他一直掛心的事。
楚慎獨受封太子后已搬去了東宮,司竹溪如今是當真只自己在坤寧宮住,她不太喜歡讓人近身服侍,因此每日裏更多的時間她都是獨自靜處。
司淵渟與楚岳峙到坤寧宮的時候,司竹溪剛用完早膳,見他們來了,便讓宮人又端上新茶與幾份茶點小吃。
“昨日才是正月大典,今日兩位表哥不在擷芳殿裏恩愛卻一早便來拾喜此處,可是女子學堂那邊有什麼事要與拾喜說?”司竹溪雖貴為皇后,但妝容一向素凈,私下裏就連釵簪耳環都只戴最為簡樸的,絲毫不見當日在朝堂上的繁複,她此刻坐在桌邊,整個人看起來嫻靜淡雅,只看容貌絲毫看不出她已年逾四十。
“今日來,是為了私事。”楚岳峙開門見山,直入主題道:“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一直都在為了女子地位之事做準備,如今女子學堂一事能成,你功不可沒。只是你已經為了此事耽擱多年,我實在不忍心再讓你犧牲更多,我知道,你與余隱有情,也許現在還不是你卸下這皇後身份的最佳時機,但這並不代表,你要繼續委屈自己與余隱這般蹉跎下去。”
司竹溪微微一怔,沒有想到楚岳峙是來與她說這事,於是哪怕知道余隱此刻不在,她還是下意識地往殿外看去。
她與余隱之間,其實連發乎情止乎禮都說不上。
余隱對她的情意從何時開始,她並不知道,就連余隱入宮當了侍衛並每夜都來坤寧宮為她守夜,都是她在養好身子后又過了一段時間才發現。
她也說不清自己是從何時開始在意余隱,等她意識到時,余隱已是她心中一道極為固執無法抹去的身影。
三千多個日子,余隱從不在白日出現,每一夜都只沉默地守在她的殿外。
偶爾她也會走出殿外去見余隱,只是他們之間的話極少,余隱從不與她說其他,對她說得最多的,便是一句“你好嗎”。
每一次,她都會笑着回答余隱:“我很好。”
也曾有幾次,她問余隱:“你覺得苦嗎?”
為了她,右手從此再不能使劍,又為了她,到這深宮中來;余隱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卻為她而統統放棄。
能入楚岳峙的蒼鷺營,必然都是有抱負的熱血兒郎;可不管她問幾次,余隱都會看着她的眼睛對她說:“不苦。”
余隱從不騙她,就像她也沒有騙余隱一樣。
情意切實存在,然而無論是她還是余隱,都不曾將情意宣之於口。
因為她還有自己要做的事,有自己選擇背負的責任,她有太多的顧慮,即便有情,也不可能走向他。
余隱都懂,所以他也什麼都沒說,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守着她,陪她一起度過在宮中漫長寂寥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