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二日清晨。
皇城,景儀宮。
當今中宮空懸,太後娘娘在外祈福,把自己為妃的侄女也帶了去。曲紅昭這位新任娘娘已經是眼下后宮裏位份最高的了,她不需要早起給任何人請安,懶洋洋地癱在床上,感嘆自己居然在宮裏實現了賴床自由。
還沒感嘆完就被身邊的李嬤嬤揪了起來:“娘娘,請起身梳妝吧。”
這位從侯府跟來的嬤嬤,十分有事業心,昨日是曲紅昭入宮第一夜,陛下卻未臨幸於她,李嬤嬤顯然已經有些急了,熬夜給曲紅昭制定好了爭寵計劃和宮斗一百零八式。
一夜酣然無夢的曲紅昭,面對嬤嬤的黑眼圈,愣是生出兩分自愧不如之念。
這位嬤嬤姓李,曾在宮廷任職,以前是跟着一位太妃的。後來新帝登基,她被恩赦離宮,如今侯府請了她來,原本是為了提點曲盈袖宮裏的一些彎彎繞繞的。
曲盈袖逃婚後,定北侯就讓她去曲紅昭身邊繼續發揮餘熱。不過雙胞姐妹換了個人的事,她是不知情的,不過是剛入府不久的嬤嬤而已,定北侯自然不會信任到把這種大事告訴她。
除了她,這次進宮,曲紅昭身邊還帶了一個丫鬟。
丫鬟叫作纏雪,曾是曲盈袖身邊伺候的,如今陪着曲紅昭進宮,用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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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紅昭不需要去給別人請安,但宮裏有些位份低的嬪妃需要來拜見她,所以李嬤嬤才喚她起身梳妝。
曲紅昭無奈地伸了個懶腰,老實地挪到妝枱前,任由宮女沾着脂粉的手指在自己臉上描畫。
她自己一向是懶得弄這些的,但現在有人主動要給她上妝,她也不排斥,高高興興地等着宮女給她描眉。
昨夜是曲紅昭進宮第一晚,陛下卻未宣她侍寢,宮女們一直提着膽子怕她發火,眼下見她眉眼微彎的模樣,宮女心下倒是鬆了口氣,小心搭話道:“娘娘今日心情不錯?”
娘娘,沒錯,現在曲紅昭已經是宮裏的娘娘了。
昨日,一頂軟轎把她抬進了景儀宮。
陛下親下的旨意,封她為妃,封號為“麗”,賜住景儀宮正殿。
剛進宮便是一宮主位,這尊榮已是少有了。
尤其這景儀宮,高大巍峨,富麗堂皇,雕樑畫棟,極盡奢華。
聽聞這是前朝末代君王,給最寵愛的妃子建的。為了建這座宮殿,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幾乎掏空了半個國庫。
這座宮殿建成沒多久,民間有人打着誅妖妃的旗號起義,為了安撫人心,這位寵妃被逼死在景儀宮。
又過了沒幾年,前朝覆滅,末帝也追隨寵妃而去了。
本朝開國帝王崇尚節儉,見這景儀宮建得豪奢,便沒有推倒重建,就這樣把這座宮殿保留了下來。
跟着她入宮的李嬤嬤露出喜色,連聲在她耳邊說能賜住景儀宮是帝王看重曲家,看中二小姐。
曲紅昭打量着這座自己在未來一段時間的居所,景儀宮確實如傳聞所言,極盡奢華之能事。
一抬頭,便能看到屋頂和房樑上嵌着的一圈夜明珠正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夜間不用點油燈,殿內也能亮如白晝。待要入寢時,只需伸手輕拉床頭的絲墜,便有厚重的綢布落下,遮住明珠的光芒。
李嬤嬤在她身邊感嘆:“老奴雖曾在宮裏待過,但這景象真是見一次便讓人讚歎一次。據說景儀宮幾個殿裏加起來一共有上千顆夜明珠呢。”
“上千顆?的確漂亮,”曲紅昭附和,“也難怪前朝那麼多百姓起義。”
“……”李嬤嬤顯然不太明白她的話題是怎麼拐到這上面來的。
曲紅昭還轉頭給她解釋:“我見過百姓開採夜明珠,這東西很難得的,遼東那邊有人稱其為血染的螢珠。”
驟然聽了一耳朵科普的李嬤嬤茫然:“娘娘去過遼東?”
曲盈袖自是未出過這麼遠的門的,曲紅昭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迅速岔開話題:“嬤嬤說得對,能入住景儀宮是陛下對曲家的恩寵,陛下如此仁厚,小女子銘感五內。”
“……”
景儀宮的宮人一一拜見過新主子后,便有宮女引着曲紅昭一路進了寢殿。殿裏並沒有紅綢龍鳳燭一類的佈置,曲紅昭也沒有着嫁衣,抬她進門的也不是八抬喜轎。到底是納妃不是立后,這些東西都是逾制的。
而她也不需要在洞房裏等着夫君來掀蓋頭,納妃是沒有這些講究的,也沒人規定皇帝一定要在新妃入宮當晚寵幸她。
這讓曲紅昭鬆了口氣,她願意為國盡忠,不代表她願意給帝王伺候枕席。
陛下昨晚沒駕臨景儀宮,李嬤嬤很是遺憾,曲紅昭卻衷心地希望他永遠不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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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妃娘娘出身顯赫,又是皇帝難得親自下旨召進宮的,宮人們當然不敢怠慢。
能被派到景儀宮貼身伺候的宮女自然也是手藝極巧,此時利落地給曲紅昭描了柳葉彎眉,又在她額心點了花鈿。
大紅色的花鈿和口脂同色,烏髮紅唇,襯得這張臉越發艷麗無雙。
硬是連纏雪都看呆了眼。
“怎麼,不像你的二小姐嗎?”宮女退下后,曲紅昭看到她這副獃獃的模樣,調侃道。
“也不是不像。”纏雪咽了咽口水,京城人人皆知曲二小姐明艷無雙。京城第一美人、艷冠京華等等這些溢美之詞都被堆在了她頭上。可怎麼從沒人說起曲家大小姐也有這樣一副好樣貌呢?
纏雪難免替她覺得遺憾,作為女兒家,曲紅昭最好的年華都揮灑在邊關胡地,京里怕是沒幾個人知道曲少將軍還有這般明媚嬌美的模樣。
不過容貌雖相似,但她們的美是不同的,纏雪到底是在二小姐身邊貼身伺候過的,此時輕易便辨認出了這份不同。
曲盈袖眼尾帶些媚色,眼裏有瀲灧波光,一顰一笑皆勾人心魄。她生性高傲,目中無人,看誰都帶着兩分漫不經心,看人的眼神會讓人平白生出些自慚,生生覺得自己低她一頭。
而曲紅昭眼神清朗,看着誰都是認認真真的。
纏雪到曲盈袖身邊伺候也不過兩年,沒怎麼見過這位大小姐,本以為在外征伐的將軍必然是一副鐵血威嚴的性子,但這短暫相處下來,卻覺得曲紅昭的脾氣比凡事都掐尖要強的二小姐要溫和得多。
如果曲盈袖本人在這裏,大概會有不同的意見。可惜她不在,只能任由纏雪對曲紅昭的印象一路馳騁向錯誤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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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剛進宮的妃子,原住民們自然沒有一定要來拜見的規矩。來不來拜,全看她們會不會做人、有沒有事業心。
今上的後宮委實是寒酸了些,有封號的零零散散加起來才不到十個人,除了一位姓周的婕妤和被太后帶走的淑妃,如今已經幾乎全聚在了景儀宮的大殿上。
纏雪深吸口氣,萬分緊張地在曲紅昭耳邊問:“大小姐,您真的沒問題嗎?”
曲少將軍久駐邊關,知道該如何和這些嬌嬌軟軟的女孩子們相處嗎?
曲紅昭看出了她的緊張,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你家大小姐當年也曾是侯府里金玉堆出來的女兒家啊。”
看着這一屋子鶯鶯燕燕,嬌聲軟語的,曲紅昭心情不錯,剛想過去和她們親近親近,就被李嬤嬤按在了椅子上:“娘娘請保持威嚴。”
保持威嚴?我要不要讓她們列隊訓個軍規?曲紅昭不作理會,只是笑着請眾人入座。
大家坐下后,便有一位眼生的宮女被領進來向她行禮請罪。宮女跪在曲紅昭面前,態度恭謹地稟告,說自己是永春殿的,替她的主子來告病,言道婕妤因病不能來拜見,請麗妃娘娘恕罪。
“永春殿偏殿就是周婕妤的居所。”李嬤嬤及時在曲紅昭左耳邊低聲補充。
“周婕妤和二小姐有仇。”纏雪在曲紅昭右耳邊補充。
“……”
“娘娘,這是個好機會,”李嬤嬤進着讒言,“稱病不見,乃是對您不敬,正好在這些人面前拿她立威。”
“這不好吧?”曲紅昭推拒。
“娘娘,周婕妤家世平平,又不得聖寵,這后宮裏,捧高踩低乃是常事,沒什麼好不好的,”李嬤嬤分析道,“眼前這些人可不是單純來拜見您的,她們是來探虛實的,此時拿周婕妤立威,嚇嚇她們,以後能少些麻煩。”
纏雪也低聲勸道:“就這般當作無事揭過,確實不像二小姐的性子。”
曲紅昭嘆了口氣:“那依你們的意思,此事當如何解決?”
李嬤嬤和纏雪對視一眼,達成了共識,李嬤嬤先開口道:“自然是問責於她。”
“算了吧,人家都病了。”曲紅昭試圖和稀泥,真病假病她倒也懶得深究。
纏雪也不好總背着李嬤嬤說話,便當著她面開口道:“娘娘,她哪是病了?是與二……與您有舊怨,怕您發作她,不敢見您才對。”
李嬤嬤一聽,雖然不知這舊怨具體何事,但也皺眉道:“既然如此,您更不需要留情了,娘娘,這後宮就是這樣,您不發作她,來日她若得勢,勢必在您背後捅刀。老奴在宮裏待了幾十年,這樣的事可沒少見。”
“……李嬤嬤,你以前在宮裏跟的是哪位太妃來着?”曲紅昭好奇。
“回娘娘的話,是德太妃。”
怪不得,德太妃曾是先帝寵妃,和當時的皇后鬥了一輩子,最終誰也沒斗過誰,誰的兒子也沒能登基為帝。
李嬤嬤也不知是在德妃那裏斗習慣了,還是要拿曲紅昭彌補德妃沒斗贏的遺憾。
“娘娘,”見曲紅昭不語,李嬤嬤又勸道,“她不過是個小小婕妤,您要拿捏她,完全不費什麼功夫。您若心慈不願一進宮就動她,先把這宮女拖下去打上幾板子也是一樣。”
那永春殿來的宮女還跪在原處,恭謹地低着頭,不敢去看主位上那輕飄飄一句話就能定她生死的麗妃娘娘。
才多大的小姑娘啊,看着頂多十四五歲。曲紅昭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發現她已經開始瑟瑟發抖了,忙安撫道:“別怕,你下去吧,轉告周婕妤,病了就安心休養,不必來拜見本宮。”
周婕妤剛聽說曲盈袖要入宮的時候,是真的被嚇病了一場,在這個后宮裏,曲盈袖若要仗着位份高磋磨她,她是真的求助無門。周家這些年每況愈下,還是靠她入了宮以後才好些,沒人能給她撐腰。
主子都這般恐懼這麗妃娘娘,宮女自然也是畏懼不已,正戰戰兢兢間,卻等來了赦令,大喜之下給曲紅昭連磕了幾個頭,“謝麗妃娘娘。”
“娘娘……”
“不必再說。”曲紅昭抬了抬手,阻止了李嬤嬤。
當過大將軍的人,令行禁止,說一不二,舉手投足間自帶些氣勢。和曲紅昭相處這段時日,李嬤嬤一直覺得她挺溫和挺好說話。這一抬手間,卻讓李嬤嬤下意識閉嘴不敢再多說。
曲紅昭微微嘆了口氣,在邊關,在戰場上,強者保護弱者已經成了她刻進骨子裏的本能。
尤其是剛上戰場的新兵,曲紅昭總是會着意看護些,盡量不讓他們死在人生中第一場戰役里。
而在這裏,在這個後宮,一個兩個都在教她恃強凌弱。
她實在不怎麼適應,好在她也並不打算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