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與蘇州院裏的一片混亂相比,杭州倒顯得安寧得多。
司馬池早料到自家夫人命數已盡,八月初便吩咐宅老去瞧墓地與棺材了。
兩浙地區尚火葬,可在司馬池陝西老家那邊,又多是土葬,何況人死之後還要擺些招魂儀式,還得請個頭陀來誦經祈福。火葬在他家自然不適用。
自司馬光與張儒秀走後,聶娘子的身子徹底垮了下來。彷彿她那最後一陣活力,就是給這對夫妻留的。見人一走,聶娘子心裏也沒了牽挂。這麼一鬆懈下去,便徹底病倒在床。
臨走前那幾日,聶娘子幾乎是骨瘦如柴,她睜不開眼來,呼吸之間都是渾濁氣,司馬池同她說話,她也不知聽見沒有,偶爾支支吾吾幾聲。初五時,早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
司馬池連日照顧着她,看着她這般憔悴模樣,心裏也難受。
聶娘子走的時候很安詳,許是人撐到最後一刻時,早已體會不到病痛折磨之感了。她也沒有什麼囑咐要說,何況要說的話先前早也說罷了。
司馬池探着聶娘子的鼻息,沒有氣再呼出來后,才叫人把壽衣端了上來,他親自給人換上。
人剛走,身子還是暖的。司馬池扶過她的頭,靠在自己身上,一面給她穿着衣裳。穿着穿着,淚便流了滿面。
一旁的幾位養娘瞧見家主一臉悲戚,趕忙湊上前去,給老夫人恭恭敬敬地添着衣裳。
“家主,拭拭淚罷。”養娘遞上汗巾,也不敢再多說,怕叫人難受。
司馬池踏出屋,宅老便迎了上來。
“家主,棺材備好了,老夫人要入殮了。”
“好。”司馬池擦去臉上的淚,又問:“也叫孩子們快來。”
宅老應聲說了聲是,忙寫信給大哥二哥還有那位姐遞了過去。
家裏的姐遠在北方,快馬加鞭也得五天才能回來。大哥二哥離得近,半天就能趕回來。
宅老養娘這幫子人,這些年來,一直陪着家主家母。如今家母走了,誰的心裏都難受,也不願說些那些節哀順變的話,院裏止不住的哭聲便是他們的不舍。
司馬光一家來得早,趕着急路,不到一個時辰便進了院裏。
院裏到處都燒傷了紙錢,掛上了白紙,四處儘是壓抑不住的哭聲。
司馬光幾乎是顫抖着向前走着,若不是身旁有張儒秀攙扶,身子骨怕是會直接軟了下去。
“沒事的,沒事的,我會陪着你。”張儒秀惹着眼裏要湧出來的淚,心裏警戒着自己,千萬不能哭出來。
司馬光心裏的防線早已被攻破,她可不能再軟了下來。
靈堂早已擺好了來,堂中央,擺着一口棺材,棺材蓋緊貼着棺材身,安靜地放着。堂外白幡高掛,堂里紙錢燃燒。
司馬光勉強撐着口氣走到了靈堂里,一邁步進去,便見老父親站在棺材旁,一次次地嘆着氣。
老父親的背影蹣跚,鬢邊驀地生出許多白髮。穿着白衣,不知在想什麼。
覺察到身後的動靜后,司馬池回身,見身後站着司馬光與張儒秀。
“君實,三姐,你倆來了啊。”
話里滿是虛弱,末了還是嘆氣聲。
司馬光瞧見自家老父親這般憔悴模樣,心裏百般滋味。他有一萬句話想跟人說出來訴苦,可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孩童。他也成了家,而成了家的人,是不能倒下來的。
“阿爹,我來晚了。”司馬光眼眶泛紅,哭腔隱藏不住,直接宣洩了出來。
“過來看看你娘罷。”司馬池說罷,咳了幾聲。不知是被堂里紙錢燒過後留下的煙灰給嗆了下,還是心裏悲戚難耐,成了心結。
司馬光走了過去,張儒秀也跟上來。
聶娘子躺在狹小的棺里,臉龐慘白,臂上起了片斑,祥和地躺在裏面,彷彿睡着一般,同往常一樣。
“阿娘……”幾乎是哽咽出來的一聲,司馬光話音剛落,臉上的淚水便淌了下來,先前強撐着的身骨一瞬之間塌了下來,手勉強撐着棺邊,幾乎要跪了下去。
張儒秀自然也窺見了棺里的人。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是第一次這麼直面死亡,這麼近地接觸着去世的人。
她站在司馬光身旁,陪他一起看着聶娘子,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
與此同時,她腦里一陣陣閃過從前的畫面。聶娘子的話語還留在她耳旁,人還那麼鮮活。好似還會拉着她的手說些家常,好似還會感慨一番她的周遭事。
可如今,回憶里那個鮮活的人,正一動不動地躺在棺木里。
淚是在她意識到反差之後湧上來的。她靠在棺木邊緣,又怕落淚驚擾了裏面躺着的人,便趕緊拿着絹巾止淚。
司馬池顯然要比他們倆冷靜得多,人已經走了,他們也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出不來。
後面還有許多禮數要走,半刻耽誤不得。
“去換身衣裳罷,今晚你大哥也能來到。晚上還要跟你大哥一起守靈堂呢,莫要傷了身子。”司馬池走過去,拍着司馬光的背。又見張儒秀也是一臉悲戚模樣,便又朝司馬光交代着:“好好照顧三姐,死人氣重,莫要叫人生了病。”
張儒秀回過神來,本想對司馬池說自己無礙,話頭卻被司馬光搶了個先。
“我會的。”
“那就好。”司馬池嘆氣,“衙里還有一幫事要做,我先去衙里吩咐些事,晚會兒回來。若是你大哥來了,你就去招待罷。”
司馬光說好。他這會兒才從悲戚里走了出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后,又趕忙逼着自己冷靜下來。
待到司馬池走後不久,大哥司馬旦便攜着妻兒進了院。宅老一路解釋,大哥也進了靈堂。
彼時張儒秀同司馬光早換好了一身衣裳,一人燒着紙錢,一人請着過來的佛陀誦經祈福。見大哥來了,司馬光趕緊起身迎接。
張儒秀也站起來朝堂前望去,司馬旦站在前面,身旁是抱着孩子的夫人鄭氏。
司馬旦顧不得同人寒暄,便走到了棺材前,仔細看着自家老母的尊容,心裏滿是感慨。
他到底是家裏的大哥,比司馬光大上許多,也經受過不少悲歡離合之事。如今家裏老母去世,他顯然比司馬光要冷靜許多。
人到了一定年歲,總會走的,留也留不住。比起懊惱曾經徒勞無用的挽留,司馬旦顯然更關心老母走得是否安好,可有什麼遺憾之事。
他常年在外地為官,偶爾回來幾次,總是見老母滿臉笑意地迎接着他,給他看着孩子。
“娘,走得時候不痛罷?”司馬旦嘆口氣,問道。
老母走的時候,司馬光也不在身邊。走得痛不痛,興許只有老父一時知道罷。
可司馬光還是願意相信,老母走時無憂。於是他點頭說是。
得了他一句話,司馬旦才鬆了口氣,走到司馬光身旁給人說著話,一面叫夫人走過來,去棺前看看。
鄭娘子抱着孩子,含淚走到棺前。還未想些什麼,身前的孩子便嚎啕大哭了起來。
“婆婆……要婆婆……”小孩子口齒不清地說著。他先前是聶娘子照看大的,如今見人躺在那裏,就是不懂什麼事,心裏也難受着。
小孩子哭聲愈來愈大,鄭氏也慌了起來,心裏一面悲戚一面又慌亂,哄着孩子還得避免衝撞了自家阿姑。
哭聲自然也叫堂里站着的兄弟倆呆在原地,不過還不等他倆動作,張儒秀先走了過去。
她沒生過孩子,卻自有一些妙計去哄着哭鬧的小孩子。
“嫂嫂,別叫孩子靠得這麼近,衝撞着就不好了。”張儒秀說罷,便拉着鄭氏往一旁走。
說來也真是見效。孩子離棺材一遠起來,倒真不哭不鬧了下來,只是嘟着嘴往娘懷裏拱。鄭氏見狀,趕忙拿出絹巾給小孩子擦着淚,一邊同張儒秀搭這話:“多虧三姐你幫忙啊。”
張儒秀搖搖頭說不敢當,又言:“今晚還要辛苦嫂嫂跟我一起守靈堂呢。孩子若是累了,就叫他先睡會兒罷。晚間靈堂里氣重,小孩子福氣輕,就莫要叫人來了。”
鄭氏覺着張儒秀說得有理,滿臉感激,一面拍着懷裏小孩子的背,有一下沒一下地哄着人休息。
這招見效,不多會兒,小孩子便打起了細微的鼾聲。
“女兄出殯前想是來不了了,明日族裏的親戚就陸陸續續地來了,到時候還要辛苦三姐同我一起招待呢。”鄭氏說道。
不過不等張儒秀回話,鄭氏又驀地想到她和自家官人來了許久,還未曾去換上孝服,便又對張儒秀說道:“孝男,孝媳,孝孫,孝女都要去披麻戴孝呢,我催着官人趕緊去換衣裳。”
張儒秀說好。說罷便見鄭氏走到司馬旦面前,同人說了幾句話后,便帶着人走到西屋去換衣裳了。
一時間,堂里又只剩了張儒秀與司馬光二人。
張儒秀知道司馬光心裏難受,只叫他冷靜下,也不多安慰,只是默聲燒着紙錢,時不時站起來整理下白幡。
“歲歲。”
良久,一番呢喃傳了過來。
張儒秀扭頭,見司馬光不知何時,早已站在了她身後。
“怎麼了?”張儒秀回應着。
司馬光似是有話要說,只是強忍着按捺下那份心思,末了也只是說了聲辛苦。
不過張儒秀能聽懂他的意思。
“沒事。”張儒秀拉着人坐下,同她一起燒着紙錢。
“你要好好的。”張儒秀說道。
司馬光反應遲鈍,許久,才重重地點了下頭。
晚間,孝男在前堂守靈點長明燈,孝媳在後堂看棺點十二紙錢。
待到夜深后,司馬池才匆匆趕了回來。
家裏人去世,兩位哥也得丁憂下去。司馬池叫來兩位孩子,給人吩咐了些事,說罷便去裏屋,繼續處理衙里留下來的事了。
長明燈一夜未滅,靈堂里的人也一夜未眠。
末了,孝男還是把自家內人給抱了回去。
故而翌日張儒秀一醒,便發現自己躺在床榻上。
昨晚她可以一直坐在草席子上的,如今卻躺在柔軟的床褥上。
無需多想,自然是司馬光的功勞。
不過眼下還不是她歇的時候。
午後未時,司馬家族裏的親朋陸陸續續地來了院裏,一進靈堂,便放聲哭着。
孝媳在後堂接應着女眷,孝男則在前堂招待着趕路而來的男人。
忙忙碌碌間,便迎來了第三日。
上午,司馬家擺着宴上着貢品,親朋聚在一起吃着席。族裏的男子商量着下午出殯的事宜,女眷則聚在一旁捋着哭路的思緒。
鄭氏瞧着眾人聊得火熱,便插了句:“阿姑娘家人還沒來呢,娘家人不來,怎麼能出殯呢?”
這話頭一拋出來,便有無數人搶着接着話。
鄭氏見插不上嘴,便默聲喂着懷裏的孩子吃粥。
不過在眾人吃席時,聶娘子的娘家人姍姍來遲地走了過來。司馬池一聽動靜,趕忙帶着一波男子女眷上前迎接來。
人一到齊,出殯禮自然能順暢地走了下來。
請魂的,哭路的,擺貢的,抬棺的,人擠着人,走到了墓地前。
下葬很快,可那些哭聲像是被無限延長一般。
直到晚間回了家院,還縈繞在張儒秀耳旁。
直到進了屋,直到司馬光過來,站在她面前,輕輕喚了幾聲。
“嗯?”張儒秀腦里一片空白,眼眶發熱,不知所云地抬頭回應着。
司馬光一見她這狀態,心裏便覺着不對勁。
再伸手過去摸摸額前,心裏一下慌了起來。
張儒秀髮燒了。
作者有話說:
現代番外,大家願意看嘛。有點想寫,怕齣戲(撓撓頭)